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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染觉得自己应该正在做一个非常漫长的梦。
因为是在梦中,所以她才会再次回到10年前,回到那一天。
那是个阴天,乌云盖在天空中久久不散,空气中四处弥漫着一股恼人的闷燥感。
慕染从早自习离开教室到现在,已经逃了一整天的课。
但可笑的是,即使逃了课,她也根本无处可去。
整整一天,她一个人游荡在学校周围,身旁形形色色的人匆匆经过,没人对她感到半分在意。
这种自然而然表现出的忽视让她感到自在,可她的内心深处却又隐约觉得孤单。
电话放在包里,没静音、没关机,可一整天依旧没有响起过。
一次争吵,让她和慕先生已经一个月没有联系了。
最开始,他会坚持每天给她打一个电话,后来,索性电话也不想打了。
他们是父女,可似乎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过彼此的生命。
曾经,她母亲去世之后的那段时间,她以为同样失去挚爱的他们或许可以相依为命。
但事实是,她的父亲既然可以有一个挚爱,那就可以有两个、三个……
那些女人频繁出入着他所谓的“他们”的家,慕染看着看着,终于从最开始的失望,逐渐变得麻木。
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恨他。
因为她想,她对他从不抱有希望。父亲这个角色,本来在她生命中就是贬义词,他言而无信也好,风流成性也好,都不过是在这个贬义词上添上更多不好的意义。
可是,直到,他找上了她的英语老师。
直到,他要让那个女人名正言顺成为她的母亲。
她才终于觉得,她恨他了。
慕染站在路口,遥望着对面的红绿灯,从红转绿,又再次变红,她却一动不动。
有时候,她居然会羡慕这种机械式的运转,她觉得她的人生就如同一阵风,看不见摸不着,她很渴望能有一个箱子,可以让她停下来,哪怕只是重复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她也觉得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但事实却是,没有人真正将她的存在当作一件值得重视的事。而唯一拼命将她带来这个世上的人,也已经不负责任地离开了。
……
慕染会注意到那个站在对面的女孩子,是因为某个瞬间,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很瘦,肤色是一种病态的苍白,抬眼看人的时候,眼中是灰暗而怯弱的。
而她与她站在同样的路口,浑身也都透着一股零丁似的茫然。
慕染直觉她们或许是同类人。
都是那类不被需要也找不到生存意义的人。
或许是因为这种从内而外的共鸣感,才让她在意识到那个女孩子无形中陷入了一种未知的危险时,跟了上去。
可惜她并不是那种传说中的英雄,非但没有能救人的能力,还连自保都做不到。
毫无意外的,她和女孩子被人一起关在了深山里的铁皮房中。
后来,她知道了这个女孩子的名字,她说她叫季因,原因的因。
季因才13岁,上初一,家里还有个大五岁的哥哥。说起哥哥时,是她唯一忘记恐惧显出那个年龄女孩子天真的时刻。
她说,她的哥哥是很厉害的人,无论什么事都能做得最好。
她说,她的哥哥是这个世界上她最喜欢的人,如果可以,她想他一直当她的哥哥。
可更多的时刻,是她怯生生地问,“姐姐,你也觉得我很没用吗?”
“我又给爸爸妈妈添麻烦了,如果是哥哥,一定不会这样的。”
“如果是哥哥,他会做得很好的……”
“我好像是多余的,总是给他们添麻烦。”
她蜷缩在角落,身形格外单薄,漆黑的小屋里,只听得到她低低的声音。
时至今日,慕染再次在梦中见到这一幕,依然会觉得心疼。
某种意义上,季因与她的人生是截然不同却又如出一辙的。她让慕染见到了生命另一种悲观的形式。
甚至,季因比她更加不幸,因为她曾得到过一切,却又都一样一样失去了。
最后,是她年轻的生命。
“她已经死了。”一个男声突然在她的梦中响起。
那样阴森而又冷漠的声音,让她浑身都颤抖起来,她茫然四顾,却没见到任何一个人影,只有另一个男声再次响起:
――“你妈害死了我的妻子孩子,那你就替他们偿命吧!”
――“你要怪,就怪你父母把你生下来!”
――“要怪,就怪你自己,太没用了!那么轻易相信别人……”
“不要说了!”慕染朝虚空中大喊一声,明明知道这只是一个梦,可当十年前那个凶手说过的话再次响起时,她心中却依旧感到无比慌乱,迫切想要阻止那个声音!
而下一秒,这个声音终于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橙黄色的天空。
朝阳从天边浅浅地露出半张脸,阳光透过树影缝隙洒在她的脸上,带来一种充满新生力量的暖意。
慕染感受到自己被人紧握着,她低头,怔怔看着那双手。
很修长的一只手,却沾满了泥土与血迹。
她没见过这样狼狈的季原。
他脸上被割破了,血液凝在伤口周围,扯出长长的痂。身上也受了不轻的伤,他的外套脱下来裹在她的身上,而里面的衬衣早已被划得破破烂烂,他前胸处有一条格外深的伤口,像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生生割破的,伤口参差不齐,血肉与衬衣沾在一起,已经风干了不知多久。
可他却像不知道疼痛一般,看也不看一眼自己的伤口,而是以一副虔诚而心疼地表情,半跪在地上,用消毒水仔细地给她手上的擦伤消毒。
这样的季原,不知是更让她心疼一点,还是更让她感动一点。
她原以为自己早就已经习惯了。
不管是十年前也好,十年后也好,当她身处险境时,不会有人义无反顾来救她。
所以十年前,当季因被他们救下,却将她遗忘时,她一丁点也没有感到失望难过,反倒觉得庆幸,庆幸季因并没有和她一样,至少还有人在担心她。
可直到此时此刻,直到她一睁眼就看到他,她才发现,不被人在乎这件事,原来是永远不会习惯的。
她以为自己不在意,其实只是因为她没得到过。
而当真正出现一个人,甘愿为她奋不顾身,为她不顾一切时,这些年来她压抑着的委屈、失望、痛苦,全都如同潮水一般,汹涌地翻腾起来,一寸寸没过她高高堆筑起的围墙,将她藏着的真心淹没了。
她终于意识到,这些年来,自己苦苦找寻的东西是什么。
她不应该是一阵风,而应是一只随风远行的鸟,日以继夜地被风推着,一直往前,一直往前,仿佛不知疲倦,仿佛不懂停止。
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一颗顶着风沙,却奋力向她伸出枝桠的树。
一颗树干粗壮,枝叶繁茂,并且,只向她敞开怀抱的,树。
树与鸟,是终究会相遇的。她是他平静人生的救赎,而他是她漫长旅途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