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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远慢慢地苏醒过来。

这已经是两天来他第三次从昏迷中苏醒了。周远坐起来,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湖滩边,后面是一片密密的桃林。雾气已经散去,阴沉的天空里,露出一点黄昏的微光。

他转过头,赫然看到一条巨大的白色的鱼,肚皮朝上搁浅在湖边,鱼的两只眼睛仍瞪在那里,仿佛是两块黑色的巨石。鱼的头上深深地插着一把宝剑,周远认出了靠近剑柄处的峨嵋二字,立刻心头一热,站起来举目寻找。他记得在渡船上被那怪物一撞,胸口窒闷无比,现在呼吸吐纳一如往常,一定是有人替他调理过了内息。

周远转了一圈,一个身材婀娜的少女抱着一堆楔形的木块,从桃林中走了出来,正是丁珊。

丁珊看到周远站在那里,脸上掠过一丝欣喜,但转瞬即逝,她将那些木块仍到周远面前,淡淡地说,“既然你醒了,那就你去救他吧。”

周远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丁珊也不作解释,一纵身跃到那鱼头上,拔出宝剑,然后走到湖边濯洗起来。

这时候周远只听得鱼肚子方向传来一个声音说,“喂,你到底帮不帮我啊?”

周远吓得噌地一跳,这声音分明是张塞,难道他被这大鱼活吞了进去?

“张塞,你……你在鱼肚子里吗?”周远惊叫着向大鱼跑去。

走到近前,周远才看到,那大鱼肥厚的身体下,压着一个人,正是张塞。

张塞所幸腹部以上都没压着,所以还能说话,他没好气地对周远说,“你到底是天才还是白痴?我要进了鱼肚子,现在还有命吗?”

周远看到张塞无恙,笑了起来,然后想起来丁珊搬来的那些木块的用处。他赶忙把木块抱来,然后一边推那鱼身,一边企图将木块塞入鱼的下面。可是凭他的力量,根本无法移动这条船一样大的巨鱼。

周远只得走过去,对丁珊施礼道,“丁姑娘,可否帮我一下。”

“我懒得救他。”丁珊头也不回,浣洗着她的剑。

“喂,”那边张塞立刻叫起来,“杀掉这鱼,我也是有功劳的,要不是我斩断它的尾鳍,你怎能控制得住?脑袋上刺的部位,也是我指点你的……”

“你既然这么懂,怎么让鱼给压肚子下面去了呢?”丁珊反唇相讥。

周远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在自己昏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丁珊和张塞和这条大鱼颇进行了一番恶斗。

“丁姑娘,张塞虽然口无遮拦,言语对你多有冒犯,不过他其实是个很善良的好人,也是我的朋友……”周远恳求道。他心里知道丁珊不是真的不救,木块本就是她找来的,只是丁珊毕竟少女心性,在和张塞怄气。

周远劝了一会儿,丁珊终于一副老大不愿意的样子跟他走到大鱼旁边,运起内力,将鱼身往斜上方推,丁珊每推动一点,周远就将木块垫入张塞身体两边的鱼腹下面,垫到三四块时,张塞大吼一声,双手用劲,将下半身从鱼下面挪了出来。

鱼腹和湖边沙地都还算柔软,张塞的筋骨并没有受伤,双腿只是僵硬了。他运起内力,在腿部经络里运行了几圈后便站了起来。

张塞也不向丁珊道谢,顾自围着这鱼走了一圈,叹道,“看这样子,分明是太湖里著名的白鱼,只是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搞不好是太湖中的鱼王。”

周远则向丁珊问道,“渡船上其他的同学呢?”

丁珊摇了摇头,说,“失散了,我们三人被这鱼一路拖到此处。”

“这里好像是鬼蒿林里的一个小岛,”张塞插嘴道,“趁天色未晚,我们不妨四处查看一下,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过夜,天知道这鬼地方还有没有什么妖形恶状的东西。”

三个人于是沿着桃林的边缘向岛内走去。丁珊提剑走在最前面,周远和张塞跟在后面。

“喂,”张塞悄悄对周远说,“你这个女朋友又凶,又不近情理,你要多考虑一下。比她漂亮的女生,姑苏城一抓一大把。”

“你乱说什么,谁是谁女朋友啊!”周远压低声音道,他知道无论怎么轻,耳聪目明的丁珊都有可能听到。

“哎哟,你就不要跟我装了,”张塞说,“你处处袒护她,谁都看出来了,她对你的态度也很不一样哦,茶花渡口,她眼看就要和我们动手了,你上去几句话,她就眼泪汪汪了,刚才她看你落水,可是毫无犹豫跳下来救你的……”

“这种危难时刻,大家本该同舟共济……”周远说。

“切,刚才你要是不在,那小丫头就算要救我,怎么也得先折辱我两柱香的工夫再说?”

“那是你自己老是惹她……”

“真奇怪了,”张塞又说,“她怎么就看上你了,哎,会不会你们一起被囚禁在研究所地下室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了?”

“胡说八道!”周远打断他,可是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替丁珊解穴时触摸她身体的画面,脸不自觉地一红。

“哇,脸红了!”张塞和周远做了三年多的好友,对他自然非常了解,“原来还真有什么……”

“你不要乱说,”周远制止他说下去,“丁姑娘是峨嵋的高材生,搞不好已经和哪位公子有了婚约,你怎么能随便污蔑她的清白?”

张塞立刻点头道,“嗯,还是你想的远,那你准备借什么机会问一下呢?”

周远简直要气死,正欲说话,却撞上一人,一转头,原来丁珊已经停了下来,在他们的前方,竟然展现出一条石板铺就的路来。

这条路上到处是残枝腐叶和污泥碎石,显然已经很久没有清扫,但这毕竟是一条人工铺成的路。所有关于鬼蒿林的传说,都讲那里是一片水荡,腐浊污秽,鬼魅丛生,可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里曾有过人迹。

三个人小心翼翼地踏上石径,朝岛屿的深处走去。

只行了片刻,就看到前方路旁立着两根石柱,竟像是这里曾经有过一块石牌,三人散开在附近草丛里一寻,果然发现了一块破碎的牌碑,略一拼凑,是“琴韵小筑”四个字。

周远和丁珊都从来没有听说过,可是张塞一看,脸色立刻严峻起来,两眼发出惊异的神色,嘴里开始喃喃地念叨起什么来。周远忍不住要发问,却被张塞伸出一只手制止,仿佛任何多余的声音,都会影响他想起什么事。丁珊则一副看不惯的样子叉着腰立在一边。

张塞时而拍头,时而顿足,如痴人呓语般折腾了一会儿,终于说,“我想起来了!”

周远丁珊都不说话,等他自己往下接。

“琴韵小筑,听香水榭!”他说道,“这是二十几年前被禁掉的一本野史里提到的名字!那本书叫什么名字来着……天龙……什么……天龙……八什么。”张塞一脸痛苦,扭着脑袋冥思苦想。

周远终于忍不住,说,“书名要不一会儿再想,这琴韵小筑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本书里讲了很多关于燕子坞过去的野史,曾提到过燕子坞旁边除了曼陀山庄之外还有两个小岛,一个叫琴韵小筑,一个叫听香水榭……哦,对对对!”张塞突然又一指周远,“还有你们武术理论的那个祖师婆……王语嫣,对,她当时跟她妈一起住在曼陀山庄上,她的表哥,就是慕容复,住在燕子坞的参合庄上,就是现在参合堂的原址,他的几个大丫头,叫什么来着……对了,阿朱还有阿碧,就住在这两个小岛上。”

丁珊听张塞提到王语嫣和慕容复,突然有了兴趣。几年前一出红遍中原的青春偶像舞台剧,就是以这两个人的悲剧爱情作为主线,丁珊非常痴迷。可是周远却有些不耐烦了。

“你还是没有讲出任何关于琴韵小筑的有用信息啊。”周远说。

“你可不可以不要一直这么逻辑井然好不好?”张塞怒道,“你不要忘了,这是一本被朝廷直接下令禁掉的书……”

“那你是怎么看到的?”周远又打断他。

“我是在黄毓教授的私人图书馆里偷偷看的……”张塞道,然后又用手遮嘴小声说,“我原来以为……是那方面的……禁书……你懂我的意思吧。”

丁珊在旁边厌恶地扭过头去。

“可是却不是,那里只是写了一些……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总之是一本反朝廷的书,所以被禁。我后来就没有读下去,以为只是一些胡编乱造的杜撰。可是……可是如果真有琴韵小筑的话,那么搞不好,其他的一些事情也有些根据……”张塞说。

“其他的事情,比如说?”周远问。

张塞正色道,“比如说,慕容家书!”

周远和丁珊对望一眼,都不解其意。

张塞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说,“你们都没有听说过吧,因为那本野史本来发行量就小,二十几年前又被朝廷禁绝。”

“可是慕容家书听上去不像是什么很让朝廷害怕的东西啊。”周远说。

张塞嘿嘿冷笑道,“那本野史里是这样说的,那个慕容复后来发了疯……这你们都知道吧?”

周远点点头,“因为兴复燕国毫无希望。”

“不对,是因为爱情的打击!”丁珊反对。

“不管什么原因,他抛弃了荣华富贵,抛弃了所有的亲人和随从,甚至那个始终对他不离不弃的侍女阿碧,然后像个疯道狂僧那样,去四方云游……”张塞继续说,“据说,他遍访名山古迹,穷尽禅经卷典,问道于无数世外高人,又独自一人静坐苦思数载,终于参悟了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真理……”

周远和丁珊都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慕容复在不断思考反省中,将他的领悟写成书信,寄回给仍在琴韵小筑中阿碧,那时的阿碧,已经不仅仅是他的丫头,更是他的人生伴侣,他尘世中唯一的牵绊了。阿碧将那些书信编辑成册,汇集成《慕容家书》。”

周远听完,静默了片刻,才说,“如此说来,慕容家书是一本昭示世间终极真理的奇书?”

张塞使劲地点点头,“一切的一切,从自然力,到内力,从武学终极的奥义,到人生和宇宙终极的奥义……”

“这么说,慕容家书也是一本武学的最高秘笈?”丁珊问。

“这书解释了比武学更高的东西,但是根据那本野史,慕容复也参悟了武学的终极理论。”张塞说。

“你能具体地说吗?”这下是周远被吊起了胃口。

“当然不能,”张塞说,“我只是当本野史随便翻翻而已,哪能看那么仔细,不过朝廷禁这本书,倒不是因为这书本身……”

“而是因为那本书里,大逆不道地宣称,二十九年前,那场铲灭魔教的风暴,全然是朝廷和武林联手制造的一场大阴谋,”张塞压低了声音说,好像这座鬼蒿林的孤岛上,也会有朝廷的细作密探一样,“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本慕容家书。”

周远和丁珊听完之后,面面相觑。

像这种“武林阴谋论”,实在是听到太多了。《武林探秘》那样的三流杂志,几乎每一期,都要爆出一两个惊天动地的阴谋,越是耸人听闻,难以置信,那一期的销量就越好。张塞自然也了解,当初他完全是出于好奇,才去偷偷翻阅那本禁书,看了几页后,立刻觉得相当牵强附会,荒诞不经,便也就扔下了,可没有想到琴韵小筑的名字,竟会在这鬼蒿林里出现。

三个人一边讨论,一边仍沿着荒弃的小径向前走,行了一段路程后,前面出现了一个四岔路口。周远和张塞正四处张望揣测,丁珊却突然坚定不移地朝左手边那条小径走去。

周远刚才一番观察,也发现是最左边的路相对不那么荒芜,便跟了上去,张塞却小声说,“看你女朋友的样子,好像认识这里似的,刚才在桃林里穿行,怎么这么巧能找到这石板路上?”

周远只当是张塞和丁珊结了梁子,要抬杠到底。然而一路走下去,前方又出现了两三次岔路,丁珊总是略一迟疑,便选了其中一条,到后来,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在前面领路。这下连周远都开始疑惑起来。

天色已经要彻底变黑,小径两旁的树林里,开始发出一些低低的窸挲之声,仿佛有什么昼伏夜出的鸟兽开始了活动。丁珊突然慢了下来,不再是一个人远远走在前面。周远知道她是心里害怕,毕竟是女生,刚才在渡船上看到那怪物时,连武功都忘了。

三个人又行了大约一刻钟,前方突然豁然开朗,一片平坦的空地上,一圈由极高大的木桩紧紧筑起的木栅栏似乎围起了一个小庄园。那些木桩的顶部都削得很尖,像是防着栅栏之外的什么东西。而那栅栏之内,竟有袅袅的炊烟升起。

三人又是惊喜,又是疑惑。

都以为这鬼蒿林是一片死亡绝地,却没想到这里面竟还有人生活。可是,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呢?既然有人生活,他们是否和外面的世界有所往来?如果有的话,就说明存在从鬼蒿林通向外界的出路。

三人来到庄门前,丁珊伸手敲了敲门,里面静悄悄没有动静。丁珊于是加了些内力,在木门上敲出了“砰砰”的声音。这一下顿时听到里面远远的有一声惊叫,然后响起了脚步声,然后是一些人快速说话的声音,然后传来了更多的脚步声。

门后面颇忙乱了一阵之后,终于打开了门上一扇小窗,露出一个年轻男子的脸。

那男子眉清目秀,典型的江南人模样,他警惕地打量着外面的三人,脸上显出惊讶的神情。

“你们是什么人?”那男子问道,他操着一种奇怪的吴地方言,既不似姑苏也不像是无锡那边,但的的确确仍是吴语。周远本是江南人氏,张塞则来燕子坞三年多,因此还能听懂。

“我们是燕子坞的学生,误入鬼蒿……误入了这片芦苇塘中”,周远想人家既然住在这里,把这里叫做鬼蒿林似乎不敬,立刻改口,“找不到出路,现在天色将晚,是否能收留我们一晚,并指点归路,我们将不胜感激。”

那年轻人明显明白周远说的话,脸上有一丝犹豫。这时候他身后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轻轻说了些什么,年轻人立刻板起脸孔来,说,“本庄从不收留外客,你们……你们另寻别处吧!”

周远正要分辩,丁珊已经抢道,“我们在芦荡里已经辗转了几个时辰,风吹雨打,找不到归路,中间又被妖怪袭击,险些没命,你现在拒我们于庄外,分明是置我们于死地而不顾……”丁珊说。她其实并不惧夜路野宿,只是一想起那个浑身腐肉的佝偻怪物,便浑身颤抖,所以说话时一脸凄凉,泪花闪动,都是真情流露。

那年轻人看到丁珊凄楚动人的表情,又听到她那带着川音的动听官话,一时有些迷惘。这时他身后的苍老声音又是一阵快语,仿佛在催促。年轻人转过头去,说了几句,似在为栅栏外面的人求情。一老一少对话了几句后,年轻人才又转回到小窗口,一脸尴尬地说道,“我爷爷吩咐我说,你们若想留宿,须得答对三个算学问题方可……本庄名曰格致庄,只礼敬精于算学,通晓格物致知之道的人。”

丁珊和张塞脸上都露出难以相信的表情,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天底下竟然有要考问算学才能留宿的地方。两人不约而同地都转过头去看周远。

“行,你问吧。”周远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道。

“我们庄里有大人,也有小孩,每天晚饭都吃馒头,大人每人吃四个,小孩四人吃一个,我们庄共有一百人,晚饭共吃一百个馒头,请问有几个小孩,几个大人。”年轻人问道。

“八十个小孩,二十个大人。”周远随口回答道。这个问题非常简单,是《孙子算经》里著名的鸡兔同笼题的变种而已,他觉得可能是那年轻人见他们可怜故意放水。

后面苍老的声音叽叽咕咕说了一通,年轻人又问,“我从庄的东面运米到西面,背米时一炷香走二十五丈,回来时,一炷香走三十五丈,五柱香往返三次,问庄东到庄西有几丈?”

周远略一思考,说,“二十四又三十六分之十一丈”。这是《九章算术》里的一道题目。

后面的声音似乎有些不满,提高声音说了几句,那年轻人就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一张苍老的面孔出现在小窗口。

两只浑浊的眼睛朝三人瞪视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这是最后一道题……”

“如果我能答出来的话,请老先生务必收留我们过夜!”周远怕对方反悔,抢先说道。

那老头脸上顿时露出不悦的表情,不知道是不喜欢周远打断他的话还是因为周远怀疑他会言而无信。

“定下的君子之约,我自然会遵守,”老头冷冷道,“你只管听题就好。”

周远立刻恭敬地点了点头。

“我们庄里的男人下田干活,累了休息时,都把草帽随便扔在一棵树下,等到休息结束时,大家又都随便拿一顶戴上,问没有一个人拿到自己原来草帽的概率为几何?”那老头慢条斯理地说。

周远心里一惊,这道题目和前面两个都不一样,是一道关于概率的题目。他想了想,问,“你还没有告诉我,庄上共有多少男人?”

老头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说,“我们庄上的男人,无穷无尽,要多少有多少。”

老头话刚说完,张塞立刻就火了,说,“喂,你这老头太过分了,这分明是看我们答对了两题,故意刁难我们嘛,你不想留我们过夜可以直说,用不着用这种卑鄙的手段!”

张塞虽然于算学上没什么造诣,但想来如果人数不确定,这题肯定没法计算。

旁边丁珊也是一样想法,但是她还是不想把关系搞僵,希望对方能动恻隐之心。她刚要开口,老头已经一脸愤怒,说,“你们如果能算出答案,就来敲门,其余闲话胡扯,恕老朽不再奉陪。”他说完“啪”地关上小窗,门内便再无声响。

“太过分了!”张塞气得发抖,要冲上去踹门,被周远挡住。

“你先让我想一想。”周远说。他心里隐隐觉得,这老头未必是在故意刁难,这不仅是一道很难的概率题,也是一个牵涉到极限的深奥问题。他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又捡了一根树枝,开始在雨后湿润的泥土上划写起来。

丁珊和张塞知道自己完全帮不上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各自分两边沿着木栅栏察看起来。两人心里都在盘算是否还有别的途径可以进入庄内。

等两人走回来时,只见那周远两眼翻白,手拿树枝在空中乱划,口中念念有词,竟像发了失心疯一样。张塞吓得要上去掐他的人中,被丁珊拦住。她已经见过周远两次如此神态,知道他是深陷在数学的思考计算之中。

周远手中树枝的舞动越来越狂乱,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丁珊知道虽然周远之前两次都顺利算出答案,但这次的题目如此不可思议,万一是老头故意出一道无解的题目,他陷入其中,难以自拔,真的疯癫了怎么办?她抬起头,看到张塞一脸不正经的笑容,知道被他觉察了自己的关切之情。

过了好一会儿,周远总算缓了下来,手中动作渐停,呼吸也均匀正常起来。突然,他睁开眼睛,一脸傻笑,冲到门前使劲地拍起来,一边拍,一边高叫,“我算出来了,是……”

老头的脸并没有出现,过了一会儿,只听嘎吱一声,那庄子的大木门缓缓地移开来。丁珊和张塞同时欢呼了一声。

庄门打开后,三人看到除了那一老一少之外,门口还聚集了不少人,有男有女,还有小孩,大家都一脸好奇,盯着他们,显然此处并不是经常有外人到访。

这群人中间,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目光锐利的约莫六十岁不到的男子,他上前一步,对周远说,“我是这格致庄的庄主萧骏,你有很高的算学天赋,你和你的朋友们可以在敝庄留宿,不过有一件事,我要说在前面,我庄以前也曾收留过迷路的外人,不过结局却很不愉快。我看你们都是些斯文青年,应该都知法守礼。但倘若你们做出危害本庄之事,我绝不会轻饶!”

那萧骏说完,眼中射出两道如电的精光。

三人当然发誓绝无恶意。

“我看你们一身疲惫,先去洗浴用餐吧,”萧骏又说。他向刚才那个年轻人招一招手,说,“小闻,你带客人们先去布郎屋安顿下来,一会儿我叫李嫂送饭过去。”

那个叫小闻的年轻人一脸高兴,立刻手一挥,带着周远他们往庄内走去。

这格致庄内,依稀可见有几十幢屋舍毗邻相连,庄中有两道人工开凿的小溪蜿蜒流过。令周远他们惊讶的是,这里的每幢房屋的外观,屋檐,窗棱,门框都被设计成非常别致的几何图形和曲线,就连那两条小溪,都是对称的双曲曲线。看来这格致庄里的人,对算学几何还真有一种特别的偏爱。

小闻将三人领到一个屋顶呈等边三角形的屋前。他推门进去,点亮了油灯。房屋的外间,放着几台已经锈腐的纺纱和织布的器械,墙边堆着一排木桶,桶边上分别沾染了不同的颜色,像是存放染料的用具,看来这布郎屋里原先住着的人家,负责庄上布料的织作浆染。

里屋放着一张八角形的餐桌和一些木椅,上面都蒙着一层灰尘。小闻立刻拿起一块桌布去屋外沾了水进来擦洗,丁珊也帮忙整理起来。小闻一边擦着桌椅,一边会抬头偷偷看一眼丁珊,脸上露出腼腆之色。

几个人合力将屋子整理好后,来了两位中年妇女,一位拎着两个竹篮,里面放着饭菜,另一位,则抱来了三套铺盖。

“小闻,你爷爷叫你就在这里陪客人吃饭吧。”一个女人说。

“谢谢李婶,张婶!”小闻好像正中下怀,满口答应。旁边张塞早就扑向餐桌,盛了一大碗饭,就着蔬菜河鲜狼吞虎咽起来。

“嗯,好吃好吃,”他乐滋滋地说,“刚才听你出那题,我还真以为你们顿顿吃馒头呢。”

丁珊也觉非常饥饿疲劳,坐下来一声不响地吃饭。只有周远,竟不觉得特别饿,只是随便夹了些菜就着饭吃。他好像还沉浸在刚才解题的那种冥想中,进了庄来,只觉得到处扑面而来的那些几何图形,解析曲线有一种特别的熟悉。

周远出生在杭州城外的郊区,决计不可能来过这里,但是这庄里的景物,线条,颜色,乃至气味,竟让他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熟悉和亲切感。进了这间布郎屋,那种感觉愈加强烈,竟让他逐渐生出一种如梦似幻般的宿命感,仿佛这里像是他的初始,他的归宿,他的前世,他凄惶中寻寻觅觅而不经意间曾闯入过的梦乡。这种感觉奇怪而真切,之前从未有过,让周远蒙昧间觉得似乎会有什么改变自己和他人命运的大事件就要发生。

这时候张塞已经吃了半饱,恢复了气力,他问小闻,“刚才你们庄主说的,关于收留生人不愉快的经历指的是什么?”

这话也是丁珊想问,所以她也停下碗箸,看着小闻。

“哦,这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听爷爷说,过去庄里曾收留过也是像你们这样误入苇荡的人,但是他却恩将仇报,害了庄里人的性命,还窃走了庄里的财物。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小闻说。

“这么说那人逃出去了,所以说从这里是可以通到外界的,是吗?”张塞立刻问。

小闻摇摇头,“爷爷说,这片苇荡的所有水道,都只是兜圈子,回到原地,一旦进来,就再也无法出去的,那恶人多半失陷在塘内,或被水中林子里的恶魔吃了,正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张塞和丁珊都一脸失望。不过这毕竟只是一个十八九岁少年的说法,他爷爷或许知道更多,只是出于种种原因,对他隐瞒也未可知。

这时候,小闻终于鼓起勇气,说道,“萧庄主不许我们谈论外面的世界,不过我真的很好奇,你们来的那个燕子坞,是个什么地方,应当和这里很不一样吧?”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就完全不用周远和丁珊操心,全都是张塞的市面了。

他吞下最后的饭菜,便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燕子坞和姑苏城的各种风物,从观前街上的戏院,到太监弄里的小吃,然后是名牌商楼,酒肆夜店,乡土风情,无所不包,凭着他准历史博士的知识面,所有的吃喝玩乐还都能引经据典,追根溯源,讲出许多野史掌故。兴致起来的时候,难免添油加醋,略微杜撰一番,直把小闻听得目瞪口呆,激动不已。旁边丁珊尽管知道他有所夸张,却也听得入了迷。

这一番说完,张塞自己也筋疲力尽,小闻虽然意犹未尽,还是识趣地起身告辞,让三人沐浴歇息。

这布郎屋只有一间卧房,自然是丁珊睡,张塞就在屋子角落里铺上铺盖,对着周远指了指另一个角落后,就一头翻倒,不出一会儿,鼾声如雷。

周远抱着铺盖,走到另一头的角落里,突然看到那边有一把木梯。他抬头一看,发现这木梯是用来通往阁楼的。周远想起来这布郎屋的屋顶是等边三角形,那阁楼应该有很大的空间才对。

这一切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命中注定,周远放下铺盖,拿起油灯,就攀上木梯,爬到了阁楼之上。

周远上来阁楼,用油灯一照,发现阁楼上两边都斜吊着两排书架,上面放着密密麻麻的书籍。周远一路看过去,发现都是些代数,几何,微分方程,概率学和格致学的书籍,那些书的名称,他在还施水阁图书馆里大都从未见过。看来这里曾经的主人,竟是位尘世之外的算学大师。

阁楼一扇斜的小窗前,放着一对桌椅。那桌上堆着许多纸卷,上面都布满了灰尘。周远虽然也很疲惫,但是看到这么多从未见过的算学书籍和纸卷,一时来了兴趣。他把油灯放到桌上,擦去纸卷上的灰尘,观看起来。

周远随手拿的,是最表面一张纸,他打开来一看,马上低低地发出“啊”的一声。那纸卷上写着一排复杂的方程,竟然和杨冰川教授让他琢磨的那个方程一模一样。杨教授给他的那张纸早因落水而无法辨认,但是周远已经在渡船上两次研究,这方程的形态已经滚瓜烂熟。

周远第二次在渡船上研究这个方程的时候,其实已经求出了这个方程在特定条件下的解,只是他自己仍不敢相信。周远求出的这个解,就是很多书上记载着的“降龙十八掌”的自然力特征方程。

可是周远无法理解自己的结果,因为很简单,这个方程和张三丰的经典体系相矛盾。眼前纸卷上,也写出了解答,答案和周远的一模一样,但是对于方程本身,以及那些参数的武学意义,却没有任何解释。仿佛这个方程是从天上突然掉下来的,或者说,是迎合着降龙十八掌而硬凑出来的。

周远原先以为这个方程是杨冰川教授发现的,所以恐怕只能等到和杨教授下一次讨论的时候,许多疑问才能解开。可是此刻竟在鬼蒿林的深处一个以算学为传统的庄内,也发现了这个方程,周远心中立刻燃起了希望,他快速打开其余的那些纸卷翻看起来。

周远研究着那些纸卷,又查阅着两旁书架上的书籍,可是却一无所获。其余纸卷和书籍上研究的是另外的一些算学和武学问题,虽然也很有启发,但是却和那个能解出降龙十八掌自然力特征方程的古怪方程毫无联系。

倦意终于袭上了周远的心头,在失望和困惑中,他趴倒在桌上,沉沉睡去。

周远这一觉睡得极其深沉,两天来累积的身心上的种种疲倦负累,仿佛被拉开了闸门,一起倾倒下来。他做着各种奇怪的梦,脑中像画片一般闪过许多人的脸,有母亲,杨冰川教授,韩家宁,丁珊,另外,仿佛还有一个面目模糊,忽远忽近,似幻似真的男子,站在母亲身旁……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远才终于醒来。

他揉一揉酸痛的脖子,抬起了头。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从阁楼倾斜的小窗口照了进来,在地板上撒出一个矩形的亮斑。周远坐在那里,正好可以看到那如金线般洒进来的阳光。

然后,武林史上最重要,最奇迹,最伟大,最不可思议的瞬间发生了。

周远一生中最重要,最宿命的瞬间也同时到来。

周远入定般盯着那阳光中混乱而无序地抖动着的微尘。他能感觉到四周的静谧,这间阁楼里没有一丝风,自然力静止而稳定,阴和阳保守着平衡。可是那阳光中的微尘却仍然无序地颤动着,没有特定的方向,没有特定的规律,一切都是那么的随机。周远同时想到了过去看到过的水杯中漂浮着的微粒,在没有任何外力干扰的情况下,同样也呈现出这种混乱无序的抖动。

然后一道思想像闪电一样划过他的头脑,让他醍醐灌顶。而这道思想的闪电,最终将照亮整个武林的夜空。

周远突然认识到,自然力,也就是“气”,并不是如黄裳、张三丰假设的那样,是一种确定、静止的东西。“气”是有许许多多极其极其微小的微粒所组成和驱动,而这些微粒的运动,是随机的,不可预测的。

有了这个前无古人,破天荒的假设,那个古怪的方程的武学意义便一下子变得无比清晰,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和显而易见。他想起进庄前被考到的那个概率题,以及这阁楼上的许多概率书籍,原来这世界最微观的底层构筑,竟是一种随机。

周远后来把组成“气”最微小的单位称作“量子”,把空气中,水中的量子的无序运动称作“布郎运动”。他还逐渐推导出了随机微积分的整个框架,建立了把降龙十八掌、六脉神剑、凌波微步等都包容在内的新的大一统理论。但这些都是很后来的事情了。多年之后,武学,发生了革命性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周远也经历了更多荆棘曲折,充满艰险和迷惘的故事,但一切的一切,都是从这神奇的一刻开始。

张三丰数学化了武林。

周远量子化了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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