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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绾宁第一次去见精神科医生卓威的时候,是在入住铃音疗养院三天之后,一大早,助理白薇就抱着病历本过来了,照例冷嘲热讽一番,通知了她就诊的时间,顾绾宁默默地收拾好自己,提前一个小时去饭堂排队,领了个馒头咽下,然后赶往卓威的办公室。
时辰还早,她沿着花园中的鹅卵石小路慢慢走,拾整干净的小花园内,她毫不意外地遇到了正在散钱的季潜,那少年还是一身洗得泛白的旧病服,脸上挂着清凉的笑意,他一手抱着个大纸箱,逢人便笑得漂亮,顺手从纸箱中抽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对方。
有钱人的恶劣游戏。
三天来,这样的场景顾绾宁已经见识过多次了,那少年曾兴冲冲地拉着她去他房间看过,满满十几个大箱子塞在床底,全是崭新的人民币,还有一摞摞被他随意甩在床上的,贴在墙上的,折成各种形状放在盒子里的。
难怪疗养院上上下下的护工都恨不得围着那少年转,季少爷前季少爷后地巴结,也对,的确该称爷,财神爷。
“顾姐姐!”看到她,季潜笑得更好看了,连步跑过来,拉着她在一条长凳上坐下,将手上装满人民币的盒子放在一边,皱着眉抱怨,“我昨天来找你吃饭你怎么不在?”
顾绾宁抽回被他挽着的手臂,与他稍微挪开了一点距离,客气道:“我提前去打饭了。”
“打到了吗?”浑然不觉尴尬的,他又亲亲热热地靠过来。
顾绾宁沉默。
“又是吃的白饭?”季潜了然地看她一眼,见她脸色羞窘,倒也不细谈,他随手从箱子中抓出一把钱塞给她,“下次你打饭的时候就机灵点,塞点给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保准你什么都吃好的。”
“你的钱你自己收着!”顾绾宁蓦地大声吼他,重重推开他的手,看着少年嘻嘻哈哈的模样,她突然就有些无言的愤怒,又夹杂着隐约的厌弃与不甘。
这种带着嫉妒的不甘,她曾在见到季家小小姐季云的时候产生过。
顾绾宁不止一次地想过:我究竟哪里错了?因为缺钱,我失去了嫁给心上人的机会,因为缺钱,我失去了在名校深造的契机,也是因为缺钱,我将自己卖给了一个精于算计的商人,还是因为缺钱,我被人丢垃圾一样丢在这个恶心的地方,无力逃生。
可这世上既然有她这种穷到没脸活的人,就有季云这种人,生而受尽娇宠,也有季潜这种人,不拿钱当钱花,看谁不顺眼向谁砸。
顾绾宁一次次地想:如果没有钱,那我最好也不要有美貌,这样就不会招来祸患;如果没有钱,那我最好也不要有自尊,这样就能没心没肺度过余生。
可她偏偏各种不利条件都占全了。
“顾姐姐你哭了?”季潜瞪大眼看着她,仿佛吓住了,抱着钱箱子有些不知所措。
“刚才抱歉,我不该冲你发脾气。”没再理会他,顾绾宁伸手胡乱抹了抹眼泪,起身快步走出了花园。
“顾姐姐!”季潜还在后面喊。
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卓医生已经等在那里了,见到她踌躇地站在门口,茫茫然头脑不清的样子,卓威推了推眼镜,试探着叫她,“311号顾绾宁?”
“是我。”顾绾宁呼吸紧了紧,小小地应了一声,她连忙进到办公室,在卓威的对面,隔着一张办公桌与他相对而坐。
坐下后,意识到对方在打量自己,顾绾宁又近乎惊慌地垂下了头颅,开始习惯性手脚冰凉,如同被关押在审讯室的通敌罪犯,现在终于面临残酷的审问了。
我明明是正常的,我该怎样才能表现出自己的正常,而不是被当成精神病一样地审问,顾绾宁内心焦灼在这一个问题上。
“你好,我是你的心理医生卓威。”卓威站起身,隔着桌子向她伸出手来,微笑,“你别紧张,放轻松坐着就好。”
顾绾宁飞快地抬起头,跟他握手,两手相握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掌心都是汗,觉得这样不礼貌,她又连忙将手缩了回来,规矩地放在腿上,使劲擦了擦。
“你手上受了伤,好些了吗?”卓威看到了她左手上缠着的绷带。
他是问她好些了没有,而不是像别人一样好奇地问她伤口的来由,顾绾宁松了一口气,因为不必艰难地寻找借口,她像个正常人一样轻松答道,“已经快结痂了,护士说明天还要换最后一次药。”
说完,她看到卓威用钢笔在一个小本子上写写画画,又下意识地紧张起来,双手紧紧按在膝盖上。
“你别害怕,绾宁。”看到她这样大的反应,卓威停下笔,失笑地摇了摇头,“抱歉,这是职业病,你很好,逻辑清楚,情绪也很稳定,没什么大问题,我只是例行了解一下你的情况而已。”
顾绾宁依旧不敢放松,像是全副武装的士兵,等待着他的每一次突击。
接下来他又问了一些问题,都是简单的日常,譬如兴趣爱好,最讨厌的事情,童年趣事之类,顾绾宁都一一给出了自认为最完美的回答,她缓缓开始放下心来,觉得自己这样的表现绝对不会被污蔑为精神病,这才有额外的心思多打量了这位姓卓的医生几眼。
他的声音很有亲和力,是个聊天的好对象,这是她中肯的评价,他年纪应该不到四十,穿的却不是冷酷的医用白大褂,而是一件白衬衫和洗得泛白的牛仔裤,头发剪得长短适中,很温和的一张脸,可能是亚欧混血,鼻梁有些高,这点倒使得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凌厉了几分。
“你说你在伦敦念的研究生?”卓威又开启了新话题。
顾绾宁点点头,还是小心地防备。
“你研究生主攻什么?”
“法语。”
“后来从事与法语相关的工作了吗?”
“没有。”
“为什么?”
“我没毕业,嫁人了。”
“你丈夫呢?和你吵过架吗?”
顾绾宁顿了一下,脸色唰白,很久才小声说:“没有,我没有跟他主动吵过架。”
卓威唰唰动动笔,继续问,“那就是每次都是他主动与你发生争执的了?”
“也不是。”顾绾宁想了想才回答。
“你觉得你和你丈夫感情深厚吗?”
“你别老是探我*行不行!”顾绾宁烦了,重重拧紧了眉,“你现在只需要做出专业的判断,得出专业的结论,在我的测试报告上写下‘一切正常’四个字,然后放我离开这个鬼地方,你究竟还想要胡乱刺探些什么!”
卓威没急着为自己的莽撞问题道歉,就隔着眼镜静静地看着她,手中钢笔记录的动作停了。
顾绾宁却已经先一步败下阵来,她低垂着头,委屈地嗫嚅了一声,“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发脾气。”
道歉速度三秒钟之内。
卓威飞速地做好记录,然后突然起身绕过办公桌,来到顾绾宁的面前,他稍微倾身,距离与她拉近到只剩半米,顿了顿,卓威看了眼顾绾宁局促不安的表情,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在她耳边温声安抚,“你别紧张,绾宁你别紧张。”
“你干什么!”顾绾宁被他握住的手一抖,她倏地站起身来,狠狠抽回自己的手,如遇毒蛇猛兽般,连连后退了好几步,途中还嫌不够,她一脚踢中一条长凳,险些将凳子摔到卓威的腿上。
那样的过度防备,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人的正常反应。
卓威意味不明地盯着她,带着几分侵略意味的眼神落在她身上,语气一反刚才的温和姿态,含着轻浮的暧昧,“你何必这么认真,就算你一句话不跟我说,就算你头脑不清,是个能对人类对社会造成大伤害的危险精神病患者,在这里,只要你肯乖乖听我的话,我依然能让你自由进出社会,做个行动自由的正常人。”
他扬着笑意,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顾绾宁心中恶心到极致,脑海中什么混乱复杂的画面零星地闪过,快得几乎抓不住。
被逼红了眼,她突然抓起身侧方桌上的茶杯,重重朝着卓威的方向砸去,茶杯失了准头砸到他后方的墙壁上,发出哗啦的脆响,趁着他愣神顿住的瞬间,顾绾宁慌乱地夺门而出。
“顾姐姐?”散完一箱子钱的季潜正在走廊上晃荡,突然就看见顾绾宁哭着从一间房中跑出来,他凝神看了看那间房的门牌——心理治疗室。
“顾姐姐你跑什么?你等等我!”季潜几步冲上前去,好不容易才抓住了顾绾宁的一只手臂。
“你放开!你放开我!”顾绾宁狠狠挣扎,手脚并用地攻击他,歇斯底里地哭喊,“我要离开!我要离开这里!我什么都不要!我不吸!我死都不吸!”
不吸?
被推搡开来,季潜揉了揉被她抓出血痕的手腕,敛下的眼眸中闪过兴奋的暗芒,他看了看顾绾宁已经跑远的背影,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款款浅笑开来。
良久,季潜弯身捡起地上的空箱子,又乐此不疲地回病房装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