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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随道,“大总管无事不登三宝殿,想来定有要事?”他与袁忠不熟,这种情势下,自然也不用寒暄什么。
袁忠道,“皇后娘娘想请林大人入宫一见?”
林随沉默半晌,问,“陛下龙体如何?”
百官心里百爪挠心都不敢问的事,林随就这样简简单单的问出来了。袁忠没回答,林随点头,“现在吗?”
袁忠道,“现在最好。”
林随瞅一眼外头的青天白日,换了三品官的官服,便随袁忠一道去了宫里。
中宫传唤监察司大头领进宫,这事,让内阁心里颇多意见。
☆、169晋江原创发表
宋嘉言是个很特别的人,起码在林随看来,宋嘉言并不符合人们想像中皇后的模样。不过,宋嘉言说的话很容易听懂,话虽简单易懂,却又有鞭辟人心的效用。
宋嘉言见到林随时微微一愣,倒不是林随有什么古怪之处,宋嘉言未料到监察司的大头领这般年轻而已。不但年轻,相貌也好。
以貌取人,人之天性。
宋嘉言见过不少俊秀人物,温润如秦峥,俊美如李睿,别扭如杜君,耀眼如宋荣,皆是一等一的人才。这些人相貌都不差,林随的相貌也不比这些人逊色,却是有一点,姣好似妇人。
雪肤、杏目、瑶鼻、朱唇。
若非两道长眉入鬓带出些许凛然气势,再加上林随身量高大笔直,目测绝对一八零以上,宋嘉言非将他误认为女子不可。
待林随行过礼,宋嘉言赐了座,道,“我是头一遭见林大人,我就直说了吧。朝廷的事,我不大懂,你们监察司的事,我也不大懂。”
“监 察司是陛下一手建立的监察机构,不属于朝中六部九卿、任何衙门,直接对陛下负责。这让监察司的地位超然、同时也惹人嫉恨。”宋嘉言道,“林大人是陛下一手 提拔起来的,论及忠心,我没有任何怀疑。这倒不是我偏听偏信,想必林大人也明白,似监察司这样的机构,一旦陛下有恙,下一任帝王很快就会换上自己的亲信来 掌控。相对的,陛下在一日,则无人敢动监察司分毫。所以,在希冀陛下恢复健康这件事上,林大人与我的立场是一样的。”
宋嘉言把话 说的这样透彻,林随又不是死人,怎会无所触动?林随甚至觉着皇后娘娘先时那句“朝廷的事,我不大懂,你们监察司的事,我也不大懂。”实在太谦虚了。您老若 真是不懂,怎会这般一针见血,直中要害。林随不敢小瞧宋嘉言,直接问,“不知娘娘有何吩咐?”太离谱的事,哪怕抗旨,他也不会办的。
“监视好太医署的情况,如果民间有什么好大夫,只管上报于我。”
这样的要求,没有任何过分之处,林随见宋嘉言没有别的要求,很痛快的应下。他身为监察司的大头领,能进宫来面见皇后,自然也有自己的思量。
内阁从宋嘉言手里得到国政之权,林随干这一行,对后宫的情况要比内阁清楚些,方太后完全不能与之共谋,宋嘉言主动抛出橄榄枝,说出的话又这般正大光明,没有半分令他为难之处,饶是林随也不禁觉着皇后为人不差。
起码监察司现在对皇后有所用处,他就不担心会被朝臣压下一头去。
正当此时,仁德亲王上书,请求就藩。
内阁几位都觉着仁德亲王很识时务:陛下病重,皇子尚幼,仁德亲王正当年轻力壮,又有几个成年的儿子,这个时候能主动就藩,简直再好不过了。
不过,内阁的几位老家伙也明白,仁德亲王早该在昭文帝登基的时候便就藩的,之所以留驻帝都多年,皆因方太后所致。如今,方太后还在呢,若是他们准了仁德亲王就藩的折子,还不知那老婆子生出什么妖蛾子。内阁如何肯沾这一身的腥,因事不能决,索性呈给宋嘉言讨主意。
宋嘉言看彭老相爷一眼,道,“太后娘娘凤体违和,正在休养,仁德亲王乃孝子,哪怕就藩也没有不见亲娘的道理。此事,还是回禀太后娘娘方才妥当。我看,不如容后再议。反正仁德亲王在帝都住了几十年,也不差这一会儿工夫。”
彭老相爷扭捏了一下,道,“依老臣所见,王爷既有就藩之心,臣子本分,没理由不成全啊。”
“待太后娘娘凤体大安,彭相与太后娘娘回禀吧。”
彭老相爷立刻叹道,“自古母亲溺爱儿子,却不能为之思虑长远。仁德亲王早该就藩,皆因太后娘娘宠爱亲王殿下,强留殿下于帝都居住。”说着,虽是满脸的不赞同,却是一幅怂包相,绝不肯亲自回禀方太后此事的。
方太后好容易安分几日,还是不要因此事再生波澜。宋嘉言道,“这事,暂且压下来。”
彭老相爷轻声道,“皇子尚幼,藩王壮年,娘娘还需早做打算。”
这老东西……
宋嘉言日日守侯在昭文帝身畔,昭文帝已是五十的人了,原本保养的还好,望之如四十许人,如今这一病,发间多了几许晶莹。好在昭文帝生的不差,即使老了,也称得上儒雅。
宋嘉言照顾人精细,每天给昭文帝擦洗身子,翻身按摩啥的,生怕他躺的久了,生出褥疮来。
室内无人,宋嘉言念叨着,“做了一辈子的人上人,你病了,真心担忧你的能有几个……”说着叹口气,抱着昭文帝翻个身,她自幼习武,力道颇大,昭文帝一个大男人,宋嘉言双臂就能抱起来。故此,她照顾昭文帝时,从不需要别人帮忙。
宋嘉言正嘀嘀咕咕,就听到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她刚要张嘴斥责,袁忠的声音已经自外面响起,“奴婢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宋 嘉言将被子往昭文帝身上一裹,把人放平,方太后已怒火冲天的进来,那横眉怒目模样,上前就要教训宋嘉言。宋嘉言伸手握住方太后扬起的手,身子随之一转,一 个旋身便把方太后送到一畔的太师椅中坐下,宋嘉言道,“听说太后娘娘在慈宁宫养病,怎么有空到昭德殿来了?”此一时彼一时,若这个时候被方太后打了,她也 不必在后宫立足了!
方太后没打到宋嘉言,更是气的眼前一黑,怒道,“你敢对哀家大不敬!”
“太后娘娘这话,我不明白。”宋嘉言冷声道,“前天我去慈宁宫请安,太后娘娘明明白白的告诉我,您在避痘疹,令我好生照顾好陛下,不必再去慈宁宫。除此之外,我并不知如何对太后娘娘不敬了!”
“再 者,太后娘娘当初说避痘疹要七天的时间,如今这就出来,我是不怕的,可陛下呢?本就龙体虚弱,说句放肆的话,太后娘娘身份虽是尊贵,却是母以子贵,陛下是 国之根本,太后再贵重,也贵重不过龙体!太后娘娘是陛下生母,若是不小心把痘疹的病传到陛下身上,太后娘娘如何跟天下人交待!如何对先帝交待!”宋嘉言并不 似先时对着方太后逆来顺受的模样,直接质问,“陛下对太后娘娘的孝心,天下皆知!我是陛下名媒正娶的皇后,就算是大不敬,也得问一问太后娘娘,是何居 心!”
方太后毕竟年纪在那儿,一口气喘不上来,指着宋嘉言的手颤啊颤,“你,你——”
宋嘉言不肯给方太后任何还击的机会,继续道,“太后娘娘行事,就算不考虑别人,陛下的安危,难道也不放在心上吗?太后娘娘既说我大不敬,我便大不敬的请求太后娘娘,在太医并未确诊您安全之前,不要踏足昭德殿!就当看在陛下孝顺了您几十年的面子上,行吗?”
宋嘉言先时被方太后欺负惯了,刚生下九皇子就给方太后抢走,后来又因故出宫一年多的时光,即使回宫,宋嘉言在方太后面前也是装惯了鹌鹑,从无半分忤逆之举。
结果,老虎不发威,方太后便将她当成病猫。
如今宋嘉言乍一发作,不要说方太后,满殿人都给她震着了。
倒是方太后身畔的嬷嬷道,“太后毕竟是……”她话还未说完,脸就就着了宋嘉言一巴掌。宋嘉言力道颇足,直将人抽到了地上去,那嬷嬷半边脸肿成猪头,唇角流血,张嘴吐出两颗牙来。
宋嘉言并不容她说话,冷声斥道,“我与太后说话,也有你个奴婢插嘴的份儿!”
方太后也想吐血,怒道,“把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给哀家拿下!”
这话说的,何其昏头!
不要说宋嘉言现在威风八面,哪怕宋嘉言还是先时的鹌鹑,宫人们也不敢轻易对嫡皇子的生母——中宫皇后、动手啊!
宋嘉言冷声道,“太后娘娘莫非还想在陛下面前威风不成!若您不介意,还是与我去隔间儿说话!太后娘娘的慈悲之心,但分给陛下一分半毫吧!”
方太后忍着吐血,还是与宋嘉言去了隔间儿。
两人一到隔间儿,不待方太后开口,宋嘉言便道,“仁德亲王就藩之事,内阁并没有批准,不知太后娘娘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方太后正是为此事而来,她怒不可遏,“你在审问哀家吗?”
“我 不是在审问太后娘娘,只是告诉太后娘娘实情,是仁德亲王自己要就藩,至于亲王要不要去藩地,这要看亲王与太后的意思。我照顾陛下尚且来不及,断然管不到亲 王府上的事去。太后何苦一有事便拿我来撒气,此事与我有什么相干?难道是我让亲王就藩的?”宋嘉言毫不客气的道。
方太后道,“若不是你叫那些阁臣理事,他们怎有这天大的胆子敢让仁德去就藩?”
“当日,仁德亲王可是亲自问过太后娘娘,是太后娘娘答应让内阁代理朝政,我才敢应的。”宋嘉言半分不肯相让,方太后怒,“谁家的媳妇会这样跟婆婆说话!”
“婆婆拿我丈夫的性命视为儿戏,我是出嫁从夫的人,恕我不能两全了。婆婆跟丈夫比,自然是丈夫更加要紧。”
方太后脸色铁青,“空口白牙的,你不要污蔑哀家!”
“是不是污蔑,太后娘娘心里有数!”说完这些话,宋嘉言转身走了。
方太后骂一声“妖孽”,拿宋嘉言无法,想去昭文帝身畔哭诉,又思及刚刚宋嘉言说她身上有痘疹嫌疑的话,最终没敢再去昭文帝的卧室,带着宫人灰头土脸的走了。
当然,方太后是绝不可能就此罢休的。
☆、170晋江原创发表
宋家自封侯之后,便行事低调,与素来嚣张跋扈的承恩公方家形成鲜明对比。也因宋家低调,故此,尽管宋嘉言进宫的方式颇有些不名誉,宋家在帝都的风评也一向比方家要好。
如今昭文帝病重,方家早急的上蹿下跳、竟意图染指内阁之权,宋家则依旧安稳如山,只看这养气功夫,宋家便远胜方家。
殊不知,养气功夫好,完全是因为还未到要急眼翻脸的程度。
此刻,宋荣的脸上冰冷一片,心里早将方太后诅咒了一千八百遍,之所以未咒骂出口,不过是因为在秦峥面前不好失态罢了。
秦峥道,“若不加以阻止,明日真有人上折子弹劾皇后,于皇后娘娘的声名有碍。”
“老匹夫!”宋荣咬牙切齿的低声咒骂,不知是在骂承恩公府,还是骂方太后。骂一句泄愤,宋荣依旧未失去理智,轻声道,“太后娘娘很反常。”
秦峥不大明白。
宋 荣呷口冷茶,看向秦峥,“你年轻些,不知前事。我在未中进士之前就与今上偶然认识了,那时太后还只是先帝宫中一个小小的嫔妃。虽没见过太后,也听今上提过 的,做母亲的总是更倚重长子。后来今上登基,太后母以子贵,因心疼小儿子,不舍得仁德亲王去就藩,今上孝顺,也应允了。那时,朝臣并不乐意,毕竟藩王不就 藩,太不合规矩。故此,议爵时,仁德亲王那会儿只得了郡王的爵位。”
“做母亲的偏爱小儿子是人之常情,太后也不能免俗。后来,太 后一直干涉立储之事,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娘家。”宋荣叹道,“那时太后为人行事,尚可圈可点,哪怕偏颇些,大家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真正不可理喻就在 皇后入主凤仪宫之后,太后对权柄的热衷达到了高峰,她先是要夺九皇子,后来又借钦天监的嘴将皇后驱逐出宫。如今陛下病重,太后全无半分慈母之心,一意任人 唯亲,夺权干政,甚至不惜陷害皇后,太后这是打算对九皇子下手了。”
秦峥听着宋荣忆往昔、说今朝,心下却有些着急,道,“宋叔,还是想个法子明日阻止承恩公方好。”宫里宋嘉言与方太后翻脸,宫外自然要有相应的对策。承恩公已经联合了几个小御史,打算弹劾宋嘉言大不孝的罪名。说来,往时即使后宫事多,也从未折腾到前朝的道理。
宋 荣叹,“承恩公不过是冢中枯骨、插标卖首之徒而已,就是依附于承恩公的御史,也要先往御史台递奏章,经御史台后,那些奏章方能呈上去。如今左都御史郑博是 御史台的头儿,郑博虽耿直些,也不是不通情理,我去说一声,他会三思而行的。”这许多年的官,宋荣也不是白做的。
秦峥终于放下心来。
宋荣暗暗感叹,先时他真是看走眼,叫吴双那贱人骗了,不然秦峥痴心若此,当真是一桩好姻缘。哪怕宋荣,也只得叹一声造化弄人了。秦峥一心为宋嘉言着想,宋荣投桃报李,提醒他一句,“安臣,要注意跟仁德亲王府保持距离。”
秦峥心下一跳,“宋叔?”
“太后不过是一深宫妇人,不会突然之间变成妖怪。”宋荣屈指轻叩桌面,伴随着笃笃笃的声音,宋荣的话清晰的传到秦峥的耳朵里,“到如今这丧心病狂的地步,非天灾,实人祸也。”
宋荣并非虚妄之人。
相对的,宋荣寒门出身,因从龙之功而起家,遭遇贱人吴双后,犹能全身而退,本事自然是不差的。
宋荣的话,秦峥自然要好生思量。
宋荣不比秦老尚书三朝老臣,经营多年,相对的,秦家也不比宋荣在揣测朝中大势上有先天优势。秦峥请教,“我看仁德亲王在帝都多年,并未涉入国政……”
“这 世上的人哪……”宋荣感叹一声,道,“当初吴双大好前程,还不是说反就反。皇室之中,别信什么兄弟情深。我倒不是有什么证据在手,只是觉着,他这个亲王做 的……太后娘娘深信他,除去皇后与九皇子,如今皇室就剩六皇子、七皇子、八皇子了。这三位皇子没别的优点,除了七皇子生母是个获罪的美人外,都没了生母。 扶植任何一个登基,将来还是太后在宫里作威作福的。单看方太后曾经对内阁下的口谕和懿旨,就知道她在国事上是不成的。方太后自己干不了这一摊,所信任的人 无非就是娘家和仁德亲王罢了。”
“仁德亲王的名声比承恩公好上一千倍。”宋荣道,“别看现在内阁死不妥协,一脸坚贞不屈,那是因为有皇后和嫡皇子在,中宫是道统所在。一旦中宫出事,这帝都少不了一番龙争虎斗了。”
“单看方太后的智慧,她与中宫翻脸,说不得现在就有人提醒她兄终弟及的好处。”宋荣眼中闪过一抹讽刺,“说到底,太后会跟中宫翻脸,皆是缘于仁德亲王就藩起。难道太后一意偏心仁德亲王,与仁德亲王无关吗?”
“这世间所有的谋划策略,只要动,必然留下痕迹。细心些,总能发现端倪。”
宋荣与秦峥商议了大半宿,及至夜深,已过宵禁,宋荣干脆留秦峥住了一夜。宋荣对晚辈向来不错,亲自引秦峥到前院一处院子。秦峥少时与宋嘉让交好,常到宋家玩耍,如今宋家是新赐的侯府,只是这屋内摆设却是让秦峥觉着无比熟悉,竟与宋嘉让昔日所用无二!
宋荣微叹,“你们小时侯,总嫌你们吵闹麻烦。现在,你们长大了,我反觉着有些寂寥了。”
秦峥心下一酸。
在这个时节,宋荣不可能让宋嘉言名声上有任何瑕疵。
如今昭文帝病了,自然也就没什么早朝了。天蒙蒙亮时,宋荣就去了郑家。
开门的就是郑博,他家贫,用不起下人门房啥的。听到有人敲门,自己来看,见是宋荣,郑博眉心微皱,竟挡着大半门口,冷着一张国字脸,先问,“侯爷有事?”
宋荣眼睛往里瞅瞅,一顶郑博的身子,直接进去了,笑,“伯岩兄好生冷淡哪,咱们多年未聚,我来给伯母请安。”说来,这俩人还是同年。
郑 博这般别扭冷淡倒不是说俩人有啥过节,相反,郑博脾气耿直,不大会做人,宋荣在朝中时没少给他说好话,几次帮忙,先时交情也不差。只因郑博是道德君子,自 从得知宋嘉言的事情后,还曾经给宋荣来信,劝宋荣赶紧把宋嘉言送到尼姑庵或家庙一类的地方去洗清罪孽。当然,那会儿宋嘉言还未立后。
宋荣拿郑博的信当狗屎,宋荣是个实际的人,他也不觉着这事儿有啥丢人现眼,反正他国丈是当上了,家里也富贵了,心理上更不会有任何负担。
结果,宋嘉言立后后,郑博又来了封绝交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