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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浯溪码头,正是四月里,有些乍暖还寒,江边的风有些大,初尘看起来有些憔悴,一路奔波,头上的发簪有些歪了,清漪上前将其扶正。
二人上了马车,很快便到了祁山脚下。
“在蜀国待得久了,还是更喜欢永州的山山水水。”初尘见了故土,略微有些怀念。
“哦,是吗?那你留在永州,不要回蜀宫了。”清漪在心底冷笑道。“山青水绿,钟灵毓秀,怨不得郎中如此名满天下,夫人艳冠群芳。”清漪第一次说恭维的话语,在心中酝酿了好一会儿。
二人抬步往何府走去,忽然,清漪快走几步抢了初尘的道。
踏莎疑惑地看向初尘,初尘道:“无妨,她是小门小户的孤女,想必从未见过咱们这样美丽的宅院,一时激动也是有的。”
清漪自顾进了大门,院子里有一棵参天的枇杷树,枇杷树下,清漪走到树下,抚摸着树干,在她齐腰的高处,有一处增粗。
穿过九曲回廊,有一处荷花池,此时,别处的荷塘正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景致,而何宅的荷花池,却满池旖旎。靠近荷花池旁边的游廊下,有一处石制的琴台,拜访着一把琴。再继续往前走,游廊上洒满了一地的紫云英。这满地的紫红色,晃得清漪蓦地想起了一些旧事。
为何这里的景致会如此熟悉?她想起小时候,自己也曾用一把匕首在枇杷树上切了一个伤口,后来那里便长得更为粗壮。她还记得,自己家里也曾有个荷花池,母亲时常坐在荷花池前的琴台边抚琴。有一日,母亲抚琴的时候,一个男子突然闯入,再后来,母亲便被逐出家门。她还记得,每年不知什么月份,漫山遍野都开着紫色的小花,便是紫云英,她每年都去采好多紫云英,放到荷花池边,一株一株往荷花上扔,她还想起自己衣裙上的那些荷花紫云英图案。
清漪在游廊上发着呆,只见何樰走来,穿着一件发旧的青色长袍,外面披了一件虎皮大氅,他的脸上添了几分久病不愈的憔悴。清漪虽然不记得郎中的相貌,但凭直觉还是知道来人的身份,刚想行礼,目光却停留在何樰的青色袍子上。
何樰蹲下来,拾起五株紫云英,“清漪,你站在这里能将紫云英扔到荷花里吗?”
清漪接过郎中递来的紫云英,手一挥,五株紫云英离手,其中有三株稳稳地落在荷花正中央。
“看样子很久不练,手生了。”何樰一把拾起几十株紫云英,瞬间,每一朵紫云英都落在荷花正中心,正是当年清漪衣裙上的图案。
清漪却是看傻了,良久说不出话来。
“吾孩清漪,这些年来,让你一个人在雁州受苦了。”何樰两行清泪滴落。
“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母亲终究太固执,宁愿让你一个人去蜀地,也不肯让我接你回来。”
“父亲……”清漪缓缓开口问道:“所以那年带我上船的人是谁?”
“反正不是父亲,你以后除了认衣衫,一定还要学会别的辨识特征。”至于那人是谁,何樰心中已然有了主意,却又不想让清漪知道。反正该解决的已经解决了,那些事不告诉清漪也好。
“父亲,”清漪垂低了头,也是热泪盈眶,“是孩儿太蠢了,让你操心了。”
“是父亲不好,小时候对你太严厉,吓到你了。”清漪刚生下来,何樰便对这个孩子寄予了厚望,岂料清漪自出生便与众不同,只能靠衣衫认人,而且总是毛手毛脚,眼睛既不看路也不看人,时而走着走着一不小心撞到柱子上,时而调皮捣蛋弄得院子里鸡飞狗跳。何樰便时常吓唬她说,再不听话便将你卖了。谁知道这傻丫头,竟当了真,竟然那么惧怕自己。不过,这也是清漪的福分,若非如此,当年也不能从假冒自己的人手上逃脱。
“孩儿知错了。”清漪仍觉得有些糊涂,看来自己选择性地忘记了某些事情,想不起来也罢,“我母亲呢?”
“你还记得她吗?”何樰的语气极为温柔。
“脑子里很混乱,一会儿想起一个弹琴的母亲,一会儿想起一个脸上有道疤的母亲。”
“弹琴的那位,是你的生母。”何樰说着,嘴边已经勾起了弧度。“另一个,是你的大姨,也是父亲的大房夫人,她和你母亲是表姊妹,当年一同嫁给了父亲。”
初尘在一旁听着,已然一头雾水,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的双眼透露出自己从不曾见过的慈爱。“父亲。”初尘屈身行礼道。
“初尘,这是你妹妹清漪,五年前走丢了。”何樰身子有些虚弱,说了好一会的话,便重重咳了几下。
初尘倒是想起自己有个走丢的妹妹,不过,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妹妹竟然是清漪。是了,河水清且涟猗,我怎么没想起这个?怪不得父亲对她另眼相看,初次相识便帮了那么大的忙。听父亲这么说,心头涌起一阵醋意,自己如今贵为一国之妃,父亲却这般引荐,着实偏心得很!
二人相互屈身行敛裾礼。
30、蜀国降宋 …
后来, 葇兮也来到了樰岭。自从被奉氏遣回家,葇兮每月都会背着奉氏来看望郎中,一来可以向郎中再多学些本事,二来,可以陪伴在柳氏身侧, 也算是尽一番拜师之谊。
葇兮得知清漪的身份,这才说起当年船上的奇遇, 清漪自是一番感激。葇兮多少有些感慨,原来人一出生, 命运便就注定了的。她侧头看着清漪, 心里有浅浅的妒忌, 同时,也有对自己出身的惆怅。她想起那只镯子, 便假装想起了什么, “对了,那日我们在雁州城门分别的时候, 你把镯子送给我了,后来我也就不记得了, 稀里糊涂又送给你了。”事实上, 当年是葇兮看出来清漪的憨傻, 半哄半骗要来了那只镯子, 后来处于愧疚,便又以送的名义,行归还之事, 清漪自然是不记得当年的细节了。
此后,葇兮来得更勤快了些。再后来,干脆打算搬去与清漪同住,奉氏起初坚决不同意,葇兮知道她恨郎中让自己一生穷困潦倒,也深知母亲生性执拗,明明是父亲的错,却偏偏觉得郎中才是罪魁祸首,便不再和母亲理论当年旧事的是非曲直,只说道,“娘,你可知道,郎中曾是楚国旧相,他认识天下多少王侯将相,她女儿可是蜀国最得宠的妃子,爹爹都死了这些年了,你再恨郎中也没用,倒不如让我去利用郎中结识达官显贵。”
奉氏毕竟是乡野村妇,活了大半辈子,只知道认死理,如今听女儿这么说,竟然觉得有几分道理,脸上的神情便和缓了些。葇兮见状,只得轻轻叹了口气。
何樰自知年寿不继,遂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给葇兮和清漪。又担心将病传染给她们,每日授课,三人皆蒙着面,讲课时间不多于半个时辰。起初,初尘央求父亲一道讲给自己听,几日下来,初尘听得头疼,实在理解不了父亲那套学识,便只好放弃。
此时,潭州武平节度使周行逢已经病故,其子周保权继位。衡州刺史张文表乘机发难,攻陷潭州,年幼的周保权听从其父遗命,向宋求援。赵匡胤以假途灭虢方略,借道荆南,先后攻占江陵、岳州、朗州、潭州,南楚被纳入大宋版图。天下大势已然明朗。
何樰病逝的那一天,独留了清漪在床前,本有诸多嘱托,一想起横波,便不知从何说起。“孩儿,当今天下大势已定,若不出意外,大宋必将一统河山,我与汴京城的许相是故旧,到时候,你可以去投靠他,他必会善待你,你也可以自己选择今后的路。我与你姊姊之间,有诸多隔阂,即便我劝她离开蜀宫,她也不会如我所愿。你姊姊她书读得少,心思单纯不明事理,如若她日后有难,你且记着扶她一把。”
潇湘郡主书读的少?再说,自己又有何德何能可以帮扶她?清漪在心底嘀咕着,见父亲此时日薄西山,又不敢多问什么,只得点了点头,“父亲放心,我们姊妹定当齐心协力!”
何樰艰难地笑了笑,清漪心知不好,“父亲,你医术了得,治好了那么多伤寒病人,怎么你自己病得这么严重?”清漪情急之下,摘掉面纱,离父亲更近了些。
“孩子,这世间的疾病多种多样,太复杂了,我所学到的,怕是连皮毛都不够,希望你以后能多加学习探索,将为父的学识完善,并传承下去……”
何樰下葬后,清漪和初尘商量后事。
“姊姊,你有何打算?”
“这还用问吗?我是一国宫妃,还能有什么打算!”
“如若我们去汴京投靠许相,你也就不用回蜀宫了。”
“蜀国是全天下最富有的国家,我放着花蕊夫人不做,去宋朝投靠一个丞相?”
“那你接母亲去蜀宫照应吗?”
初尘神色有些慌乱,“母亲年事已高,又有些精神失常,不如留在何府颐养天年吧,你呢?你跟我回蜀宫,还是留在府里照顾母亲?”
“我留下来陪母亲吧。”清漪回道。
说到此处,丫鬟忽然来报,“二位小娘子,大娘子她……仙逝了……”
清漪哭着去了柳氏的院子,她虽然不记得柳氏的容貌,但她脸上那道疤,她却是记得的,由于亲娘离家太早,后来,清漪便将柳氏当成了亲生母亲,加上府里也没人刻意提起此事,这些年来,清漪每回忆起自己走丢前,能想起的只有柳氏的那道疤和父亲的青色长袍。
柳氏自尽了,清漪感受着柳氏身体的余热正在退去,顿时哭得声嘶力竭。这时,初尘也来了,脸上更多的是惊讶,随即也跪倒在柳氏遗体前。
“清漪,跟我一起去蜀宫吧,我是全蜀国最尊贵的女人,我会保护好你。当然,你也可以去投靠汴京的许相。”姊妹二人在父母的墓碑前再次商量去处。
清漪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心想,这名满南楚的潇湘郡主的确与传闻中的不同,不知这个姊姊是怎样单靠美貌就让人们给她堆砌了那么多溢美之词。
这时,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也来到墓碑前,她素净的双颊不施粉黛,虽着青衫布裙,却难掩昔年姿色,手上拎着两个竹篮,篮子里,盛放着新摘的水木两芙蓉。此人便是水横波,柳大娘子的表妹。
初尘正在纳闷,一旁的仆妇都屈身行礼,嘴上却并无称呼,清漪轻轻试探性地问道,“母亲?”
水氏朝清漪一笑,蹲下来捏了捏她的脸,抱了她好一会才松开。然后将其中一个花篮放在柳氏的墓前,磕了几个头。
待起了身,她拎起另一个竹篮,朝清漪说道:“清漪,你随我来。”
清漪呆若木鸡地跟着水氏走向一旁的小路,这条小路极为狭窄,芳草萋萋,清漪不时地被路边的杂草勾住裙边。小路的尽头,是一处隆起的土坡。
“清漪,快跪下,给你长姊磕头。”
清漪这才反应过来,那个土坡也是一个坟堆,坟堆前没有立碑,想来是年幼夭折了吧。清漪听话地跪下来,朝坟堆磕了三个头。
三人默契地朝山下走去,待回到府中,清漪问道:“母亲,我们怎么办?”
“我早已带发修行,常伴青灯古佛,至于你,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人生的变故真是太多了,你要自己选择,才会此生无憾。”
横波当年纵是百般拒婚不肯嫁入何府,最终拗不过母亲以死相逼,只得屈从。自从入何府的那天起,自己这一生俨然走向了尽头。虽然心知何樰是永州最为杰出的少年英才,然而他宁可与那位寒衣少年屈居茅屋,从此纤手做羹汤,琴瑟和鸣相伴一生。她甚至想过,如若自己当年嫁给了昔日的寒衣少年,想来他定会有别样的人生。受尽了父母摆布人生之苦,她再也不忍女儿重蹈覆辙,故而只好撒手不管,任由清漪抉择。
乾德三年正月初,宋朝王全斌率西路兵攻破剑门险要,大败蜀军,活捉蜀国山南节度使、西南行营都统王昭远,继占领剑州。东路刘廷率军突破了巴东咽吭夔州,之后相继拿下万州、开州、忠州、遂州等地。两路直逼成都,孟昶举城投降,后蜀灭亡。蜀宫中,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子,都被押送汴京。
清漪看着不战而降的官兵们,面临突如其来的遭遇,感叹道,“君王城头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到了宋宫,蜀宫众人被安置在宫外的府邸。
这日,赵匡胤宣花蕊夫人进宫,听闻她素有才名,便命她作诗一首,花蕊夫人沉吟片刻,随即吟道,“君王城头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赵匡胤听了之后大喜,“倒是个有气节的女子!”当下给了些许赏赐。
31、忘年之交 …
清漪百无聊赖地在秦国公府外踱来踱去, 忽想起那日在荆州遇到的中年男子,他生得那般相貌不凡,想来一定是位大人物。于是,问了门外的守卫,“兄长可曾听过汴京城里的大官杜九重?”
守卫不耐烦地回道:“多大的官?我怎么没听过?”
“他身高八尺有余, 很是英俊,气度不凡, 看起来是位武将。”清漪不紧不慢地描述,也不管那守卫心不在焉地看着她。
“显德七年(960年)冬, 我在荆州遇到此人, 兄长可知道, 五年前的时候,可有什么武将去过南平国?”
守卫一脸不情愿地听她絮絮叨叨, 眉毛微拧, “不知道!”
清漪叹了口气,正欲走回屋内, 那守卫忽然想起了什么,姓杜, 名九重, 当今已故太后就是姓杜, 至于九重, 那不是当今圣上的字吗?再想起清漪的描述,八尺有余,气度不凡, 显德七年冬天曾落难荆州,都能跟当今圣上对上,于是喊住清漪,“等等,你跟这位杜大官人什么关系?”
“我曾经救过他一命。”清漪极好的性子,丝毫不介意守卫刚才的神色。
守卫心想,即便此事为假,但眼前的女子也算是眉清目秀,于是满脸堆笑道:“我认识杜大官人,他现在正在宫里,我带你过去吧。”
“有劳兄长了,请等我一下。”清漪福了一身,转身进了屋子。
守卫心想,看来这位娘子是去换衣服去了,也算是有心。
“姊姊,我认识汴京城的杜大官人,他正在宫里办差,守卫大哥好心带我去见他,你陪我一起去吧。”
沾衣鼻子微哼,心想,什么大官我没见过?好歹我也是一国贵妃,即便走投无路,也断然轮不到求助于清漪所说的大官,“不了,我一个贵妃,私自跑进宫成何体统?你去吧,祝你好运!”
守卫和清漪来到文德殿,“劳烦公公通报,下官李琼有事面圣。”
张公公瞥了一眼李琼的绿色朝服,乃大宋最低品级的官吏,“简直荒谬!还不快些回去,当今圣上虽说亲民,你也不至于这般不自量力,提出这样荒诞的请求。”
“公公见谅,这位娘子名唤清漪,是官家的旧识,烦请通传一声。”
张公公看了一眼清漪,虽说姿色尚佳,但圣心难测,谁知道皇上好不好这口,“你有心了,先送去掖庭宫吧。”
这时,赵匡胤正好休憩,走出殿外。
“你,是杜九重吗?”清漪觉得眼前的中年男子仪表堂堂,不怒自威,忽然觉得有些眼熟,但想起自己总是认错人,本不想多问,却见那男子见了她之后神情既惊又喜,于是缓缓地问道。
“小仙女,我们果真重逢了,你怎么会在这里?”赵匡胤自从回到汴京后,几番想起当年救自己一命的年轻女子。曾多次让人前去寻找,当年却忘了问她是何方人士,几次找人无果,不曾想今日她主动找上门来。
“我是跟随蜀主入京的。”清漪淡淡地说道,孟昶对沾衣始乱终弃,清漪对孟昶自然没有太大的好感,蜀国亡了与她毫不相干,顿了顿,忽然想起赵匡胤是从孤儿寡母手中夺取了大周政权,此事天下皆知,坊间不少流言,甚至有人说是他谋害了周世宗。
清漪有些难以言喻的心情,“原来你竟是当今圣上。”
“清漪,陪我四处走走。”赵匡胤看出她眼里的诧异,和一丝不可忽略不计的失望。
清漪轻声应允,二人向御花园走去,清漪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这座皇宫,宫中的宫女和侍卫人数比起蜀宫来少了许多,略显得冷清,着装亦是非常简朴,四处陈列都不如蜀宫奢华,没走一会儿就看到了宫墙。
“当今天下,人人都道我无情无义,为了荣华富贵背叛旧主。”赵匡胤说到此处,侧目看着清漪。
清漪心说,难道不是吗?忽又想起葇兮曾教她三缄其口,“莫非另有隐情?”
“那些将士们为了从龙之功,将我逼至如此境地,我为了保全一家老小,只得权宜。”
清漪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看着赵匡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