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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一次,我想用尽全力抱紧你,握握你的大爪子,把你的脸捧在手心,狠狠看清楚,看看我们长成大狼的格林。孩子,你其实不用做那么多,妈妈只要真真切切摸到你的体温,看到你的眼睛,看看分别的这三年里,又多了几分成熟的光芒……这就够了。孩子,你别再躲藏,你只要悄悄地、悄悄地回来见我一面,我便离开。
粉红的雪面闪耀珠光,雪上的足迹写下心愿,泉水挂出冰清玉润的风骨,疏离尘世的云垂目倾听。清冷的空气中悬浮着钻石星尘,那些萤火虫般闪烁的冰晶像数不清的精灵在我身边飘飞。狼是冬的魂魄,冬是狼的知音,他们冷酷的身躯里都藏着一颗柔软的心。
我在小溪边虔诚祈祷,搅起一个小小的气旋,让钻石星尘聚作七彩烟雾在掌心袅袅婷婷。一缕光,一丝风,撩人心怀。大草原的冬天是一个童话,在童话里许下的愿望都会实现。
听,箫声……摇曳的草茎将雪层旋出一个个孔洞,北风轻拂,吹出深沉如箫的咏叹,幽冬的草原低低吟哦—你付出的每一点心都去了它该去的地方,那些你爱过的生灵,也会在平行的时空爱着你……
我微笑着背水回家,甜蜜而感伤。
十多天了,我每天在这小溪边祈祷,期待他归来,再给我一次美丽的相遇。我看不见他,却能感觉他就在这里,在冬的那一头深情凝望。
一只小鸟从顶棚上掉了下来,在玻璃上撞得头昏眼花,唧唧叫着落在我枕边扇翅膀。我起身捧起鸟儿送回房梁上。初升的阳光好耀眼,照得狼渡滩一片金黄。我习惯性地望了一眼小溪。
有动静!就在小溪冲沟对面。我擦擦玻璃上的雾气,再一看—一匹半大小狼叼着一只兔子正在甩头,两匹大狼在一边等着她。
“快快快!狼来了!”我边叫亦风边跑出屋去。
越跑越近,我看清楚了,叼着兔子的小狼是飞毛腿,她被突然出现的我吓了一跳,慌忙扔掉兔子,迅速躲进草丛中,伸直了脖子向我看。母狼辣妈从容伸展腰背,瞅向她身后的大狼!
是他!他来了!
“格—林—”我喜泪挥洒了一路,“坏蛋!呵呵哈哈,我抓到你了!”
狼身电袭般剧震,格林猛然抬头,狼鬃竖立,在风中轻颤,狼耳笔直向前捕捉我的声音。人和狼的目光刹那间撞在一起,火花四溅。格林俯首帖耳,猛然上前几步,望着我,满目惊喜。
“臭小子,跟我躲了一年的猫猫,终于逮到你了吧!调皮得很!” 我高兴得又蹦又跳又招手。我的格林,从我抱起你的那一刹那,你眼中有了我,我眼中有了你,哪怕时过境迁,哪怕你样貌变了、身体壮了,我依然记得那双眼睛!
“格林乖!快过来!妈妈抱!”我蹲下身,张开双臂。小时候,格林只要听到这句话,马上会憨笑着冲过来,小爪子抱住我的脖子,亲个够。我等待着格林越过深沟,扑入我怀中!
…………
可是,格林没有过来,不但没有过来,反而退了半步。他抖抖狼鬃,耳朵重新竖直,激烈起伏的胸腔渐渐平息下来,狼眼中的欣喜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困惑、疼痛、纠结……
“你怎么了……不记得这句话了吗?格林,快过来啊!抱抱!”我张开怀抱,更加殷勤地上前两步。
我进,他退……
“儿子,我是妈妈呀……妈妈收到你的礼物了,你也收到了妈妈的礼物,对吗?……那块圆石头,你喜欢吗?儿子,妈妈丢下的水瓶也是你捡回去的吧?妈妈知道你一直跟着我,你也想妈妈,对吗?来……让妈妈抱抱你好吗?宝宝啊,妈妈给你带了好多大白兔奶糖呢……快过来啊……”
无论我如何呼唤他,我进,他退……
我的笑容越来越僵,张开的手臂越来越沉重,我再也举不起来了,终于慢慢放下手。我心里凉飕飕的。格林不一样了……不是外表,是眼神!那眼里的神采由“爱”变成了“痛”,我从没想过格林会用这种眼神看我。
记忆中,格林的眼睛干净、透明,清澈得如同蓝天下的露珠,那眼里的东西很简单,除了爱就是全身心的信赖。那年,我大病之后再回草原与他重逢时,一声“妈妈抱”,他就那么疯狂地扑入我怀中,舔着我的脸。他八个月大重返狼群时,眼里盛满荒原,盛满对自由的向往,那燃烧的激情能把整个冬天融化。可是现在,那眼神复杂得像一部书,茫然得像一团雾。在那双狼眼里,印着一个“人”的影子。
孩子,妈妈梦见过无数次与你的团圆。
我梦见过你推开小屋的门,看着满屋蛛丝尘灰,和我一样伤感怀旧,而我悄然来到你身后,对你说:“别难过,妈妈回来了,你肚子饿不饿?我给你做好吃的。”
我梦见过一声呼唤,你能听到,你会带着家小从山里跑来,我们团聚在山野。你蹦跳着给我介绍你的妻子和孩子,我亲吻着狼孙狼孙女们,给他们讲你小时候的故事。
我梦见过遇到你的时候,你正在小溪边摸鱼,于是我偷偷走到你背后,蒙住你的眼睛:“儿子,猜猜我是谁?猜中奖励大白兔!”而你一脸中年狼的成熟:“还用猜吗?老妈,儿子都当爹了,你还那么幼稚!”
我梦见过在我的歌声里,你欢快地跑回来,前爪撑在我的肩头与我唱和。我们坐在断崖边俯瞰那开到天尽头的格桑花。你告诉我你在草原是多么快乐自由。
我梦见过在小屋里睡觉,你从窗外扔进一块闹钟把我砸醒。
…………
孩子,妈妈真的梦见过好多次,却从没想过有一天,张开怀抱呼唤你时,你会慢慢退却。
我站住了,不敢越过深沟,怕等我从小溪的深沟中爬出时,格林会不见了。
格林颤抖的唇吻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什么,他什么也说不了。
重逢的喜泪流到我嘴角竟是那么苦涩,我意识到了什么,却也说不了。
我的儿子,也是一个父亲,他也曾经有过成群的儿女。可是面对格林一家三口,我问不出这一句—你过得好吗?
飞毛腿在草丛中看看她的爸爸,又看看我,她似乎想从我们的眼里读出什么。
假如,狼有狼言,小丫头会不会这样问他—
“爸爸,我们叼着兔子是去哪儿啊?”
“去看奶奶。”
“奶奶就在对面,为什么不过去呢?”
辣妈轻咬飞毛腿的耳朵,大狼的世界,小狼不懂。她走过格林身侧,带着他们的孩子慢慢离开,仿佛提醒他—该走了。
格林看了看已经走远的妻小。转头的那一刹那,我瞥见他眼角顺着鼻梁边有一抹亮线。它犹如一道闪电,顷刻间将我的心击成两半,又如这浅浅的小溪,深深的裂隙,他在那头,我在这头。
格林还在看我,他的身体转过去了,他的一条腿踌躇着抬起来了,却久久回不了头……孩子,你要走了吗?哪怕我已经站在你面前了,你还是选择离开?
孩子,你不过来,妈妈不怪你……这都是妈妈的错。
格林,妈妈对不起你,我明明可以救回双截棍,却一心只想着回狼山,找你,找你……错过了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可以想象你奔走求救时有多么焦急,我完全明白你再找到我那夜,守在我窗外有多么绝望,我看到了你在双截棍墓前是那么伤心。对不起,格林,我有两次机会可以救你的孩子,可是我都在做什么呀!
格林,福仔长得多像你啊……我抱着那孩子的时候还以为是你又回到了我身边。我好舍不得他,我怕他那么小,找不到大狼就会死掉。亦风问我,如果还有一次机会,放还是不放?我曾说过,我会问你走还是不走。格林,你的孩子做出了和你一样的选择,然而他走了,就永远地走了……我把他埋在了他出生的那片山谷……
格林,你这一走,妈妈还能再看见你吗?
格林的答案就在这相对无语的凝望中,一转身,一行泪,他都告诉我了。
格林最后看了我一眼,深吸一口气,毅然回头,疾走几步,以矫健的姿态纵身跳过围栏!
“愣着干什么?快追啊!格林!”亦风赶了上来,我猛然回神,翻越深沟,跨过围栏急追狼影。我们不顾一切地奔向他们,而他们只是默默撤离。我们追得越紧,他们跑得越快。人与狼的距离越来越远……
“亦风啊……不能再追了……让我好好看看他吧。”我牵着亦风的手停了下来,站在高处。格林一家的脚步也缓慢了。孩子,你慢慢走,只有这样,妈妈才能看你更久一点,哪怕只是一个背影……
曾经,送格林重返狼群之时是一种幸福,我以为数年以后我们再次相遇,还能将这种幸福回味。三年了,格林如何理解人类?他还有没有可能将他的爪掌放在我的手心?我还有没有勇气将他再度抱入怀中?
“格—林—”亦风呐喊着。
走在最后的格林微微侧头,回顾的同时,将狼尾高高扬起,轻轻挥动着,仿佛向我们做着最后的告别—再见妈妈,我们会骄傲地活下去!
“嗷—呜—嗷呜—”
“嗷—”
在格林一家消失的小溪尽头,传来狼群的嗥歌,伴着小狼嫩嫩的呼应……多么熟悉的旋律,给我潮凉的心底带来一丝暖意,那是我们的歌,是我每天呼唤他回家的曲调,他还记得。
…………
格林回到了他的世界,唯有那一滴野狼之泪缓缓地沉入我的脑海。
土垛子上,叠放着“狼的礼物”—两只瘦弱的死羊羔,不远处掉落着一只还剩一口气的野兔,飞毛腿还没来得及把兔子放上去。
“为什么总是这样,又要来,又要走。这还是躲猫猫吗?”亦风拾起这些礼物,很想不通。
“是,我的儿子想一直藏下去……”我苦笑着,“还记得他以前被人追打的时候,我告诉过他:‘格林,以后你见到人必须躲,无论什么人!’他彻底做到了……”
“可是我们不一样啊!”亦风急了,“他不可能没有这样的判断力!他应该明白!”
“是的,他是明白,”我叹道,“一年了,咱们知道格林都经历过什么……你换位想一想,就算你和格林亲得不得了,假如有一天—我是说假如有那么一天,你眼看着自己亲生的孩子一个接一个被狼咬死,你会怎么看待狼?尽管你清楚那不是格林干的,你也明知道格林是爱我们的,可是当格林……这只狼……再次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会是什么心情?你还能怎么做?”
亦风被噎住了,攥住礼物的手颤抖着慢慢垂下来,仿佛拿不起那份沉重。
“他已经做到了我们人做不到的事……”亦风仰天呼出长长的白雾,眼角的晶莹在寒风中结成了冰花,他哽咽道:“我们再等等好吗,也许他还能回来。毕竟我们已经等了一年了。”
唉……我握着亦风的手,久久立在风中,望着格林消失的方向。
可是,我们等待的又是什么呢?一个拥抱?有了一个拥抱之后呢,我们还会想要什么?也许还想要他把家人都介绍给我们,一家人圆圆满满生活在一起,甚至会有更大的愿望,想要整个狼群都能亲近我们,我们一声呼唤,唤出一群狼来……似乎那样就是人类心目中的与自然和谐的最高境界,但这都只是我们自己的愿望,人的欲望会越来越多的。
狼心犹在滴血,如何满足人心?
冬夜里时常传来幽怨的狼嗥,时远时近,如泣如诉……天地狼心,道是无情却有情。
也许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他悄悄来过很多次了。也许我们继续留在这里,他还会把猎物一直送下去。但是,冬天觅食太难,我们留下只会增加他的负担。他们已经叼来羊羔,可见实在找不到什么野物了。只有我们离开,才能让格林不再牵挂,才能让他安心照顾妻儿,他就剩这一个孩子了。
我们祈祷飞毛腿能够度过第一个严冬,但愿以后还能见到她平平安安。
曾经,我们幻想着有一天格林能带着妻儿来看我们,还一厢情愿地想叫他的妻子作“格桑”,谁知这个“格林童话”我们猜到了开头,却猜不到结局—结局来得这么残酷,孩子们一个接一个不在了。
如果早知道这些就是他的孩子,可能当初我们不会那么一味地去盲目寻找,去哀思。我会好好珍惜这份本来就很圆满的圆满,这就是天伦之乐吧。原来我们所追求的团圆一直就在我们身边,只是追求到底时,它已不再美满。
曾经,幸福围绕在我们身侧的时候,我们却追寻不停,被期待所迷惑,为求之不得而苦恼,可是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人们也许会认为自己曾经施以恩惠的动物应该对人感恩戴德,似乎他不亲热就算狼心狗肺,不温暖就是“白眼狼”。但我现在更能理解格林—在狼的眼里,爱一定是平等的,可是人和狼之间的大关系从来都是不平等的。人狼之争中,处于劣势的狼几近灭绝。
不是人类抛开了隔阂,动物就一定得迎合我们!
人类学会了直立行走,比其他动物站得更高了,视野更广了,走得更快了,心离大地也更远了,但是人的根还在这片土地上。我们是不是能够低下高贵的头,认真地俯视一下我们的根源呢?
格林,如果有来生,我愿转世为狼,和你成为真正的母子,我们一起奔跑在天边,也许只有这样,我才会真正明白你为什么悄悄地来,又为什么默默地离开。我今生为人,很贪心,见了还想再见,聚了还想再聚,我已经把你当成我所拥有的。其实在生命的尽头,我们注定将失去所有,也许这“所有”原本就不属于我们。
格林,好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生命都是独自出生,独自死亡。但是妈妈多么希望在你生命的一始一终都能与你相伴。你选择了荒野,野生狼的平均寿命只有八年。等你老了,我们还在这片草原,或许你还能回到我们身边,对我说:“妈妈,我跑不动了,我也累了,我想再回到从前没有忧伤没有怨恨的日子。”你会像小时候那样靠在我的臂弯,什么都不再想了,只想着往妈妈的怀里钻得更深。
如果有这一天,妈妈能够再次拥抱你,我希望我的呼唤不再强求,你的眼神不再纠结,妈妈希望你和你的孩子们是在我怀里笑,而不是痛哭哀鸣。
格林,我最亲爱的儿子。我们走了,照顾好你的妻儿。天寒地冻,不要再送食物来了,留给孩子吧。
一个星期以后,与我们相识的牧民朋友们都来为我们送行。
泽仁一家按照城市人的“风俗”拍手跺脚,以往我每次都会抿嘴笑,这次却想流泪了。
乔默是大型犬,不能跟我们回城市,我们把她托付给了扎西。
亦风问小萝卜:“要不要跟叔叔去城里玩啊?”
小萝卜撇嘴摇头,他对城市没有概念:“我想跟小邦客玩。你们走了,我要怎么找狼狼啊?福仔和小不点找到妈妈没有?他们长大了吗?”
人们静了,无语,唯有风声……
车窗外的远山、牧场、牛群……牵成一线流淌的风景。所有的痛苦伤痕,终有一天都会被时间抚平,只是我不知道,那一天离我们到底有多远。
再看一眼草原,无法言说的哀伤被渐渐升起的玻璃窗裁成两半……封住了梦的入口。
2013年3月至2014年1月3日日记手稿于若尔盖大草原
2014年12月21日 第二稿
2015年1月15日 第三稿
2015年3月3日 世界野生动植物日 第四稿
2015年6月1日 第五稿
2015年9月6日 终稿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