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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坐在回程的火车上,黄山瑰美的日出和难忘的初夜,就已经彻底地在脑中被抹去。
她不停地想妈妈在出事前打得最后几通电话,自己疲倦地睡过去了。第二天白天在黄山玩,她忙着吃醋,忙着恋爱,忙着各种那种小事,并没有及时打回电话。
这太可怕了。
感觉就像被书页划破手指,等有痛感的时候,已经无可挽回地收获到了一个流血的伤口。
梁恒波问过她几次情况,宋方霓也都没有回复。
她心中有一种奇怪的笃信,这也是一个命运里的jinx。
越是重要的事情,别人越是不能打探。问了,就好像是催妈妈命一样。
但是金钱始终不能留住人。
那个妩媚的理发店老板娘,爱玩夸大其辞狼来了的游戏的妈妈,在最后一次手术去世了。除了遗体,到底也没见到最后一面。
爸爸一夜白头,加盟的理发店也干不下去了。
家里其实有积蓄,但因为要加盟新生意,又加上付了icu费用,这么算下来几乎所剩无几。
车祸事故里是妈妈的全责,还需要负民事赔偿,这么算下来,家里还欠了四十多万的外债。
爸爸把新店面和家里的车都卖了,旧理发店干不下去,外聘的理发师拿了薪水走人,但不少老客在他家还有一部分储蓄卡,加在一起有七万多,也要赔退。
有暴躁的顾客直接上门,把她家的玻璃砸了,爸爸嘴笨,每天都在处理和解释这一些事情,他担心宋方霓的安全,嘱咐她去一直没联系的姑姑家借宿。
正为难的时候,郑敏热情地提出收留她。
郑敏平时都住医学院的宿舍,让宋方霓住自己家,反正她父母都是医生,经常不回来。
宋方霓提着少量的行李,呆呆地等在公交车站。
她房间里大部分都是书籍,还有高中时积攒的各种本子和笔纸,厚衣服都是冬天的,并不需要带过去。
这时候,突然有人长按喇叭。
前方开来一辆苹果绿的跑车,锃亮的车标是一匹站立的骏马,引擎发出响亮轰鸣。
车窗降了下来。
学校的期末考试还没结束,欧阳文却也提前回来,因为知道宋方霓家发生的事情。
他一路开车过来,看宋方霓家的理发厅这么狼藉,不由挑眉。
问清楚了欠债,欧阳文啧啧嘴:“付了,几十万至于砸人家玻璃么。有毛病。”
欧阳文没有攒钱的习惯,但他有几张银行卡,不算信用卡,最少的那一张储蓄卡里面的钱就远超过了这数字。
宋方霓漫不经心地看着行李箱上的塑料花纹,她不觉得欧阳文的钱和自己有关。
欧阳文忍不住说:“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过?”
她不知道。
这段时间以来,宋方霓觉得她的灵魂好像被切割成三部分,一部分还和妈妈在一起,另一部分和爸爸一起焦虑,还有一部分,留在上海,在远处,吃惊地看着眼下发生的这一切。
宋方霓想过最坏的情况,自己无法继续读大学,但每当这时候,就感觉坠入一个密不透风的沼泽里。
爸爸的意思,也是让她先回上海读书,家里的事情不用她管。她也管不了。
“什么?你真的打算回上海,不管你爸了?你家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以后在上海,倒是能住宿舍,但你让你爸住大马路边上,还是,你爸准备跟着你一起搬去上海,再当个剃头匠?”
宋方霓被说得内心整片刺痛,她稍微地低下头:“我正在想怎么解决。”
欧阳文沉默了一下,他也没有看到过宋方霓这么茫然过。
以前,在高中总是温柔安静又隐约傲气的女生,如今坐在露天车站的椅子上,整个人显得非常灰暗和瘦弱。
“嗨,我刚才是在逗你玩呢,多大点事。不值得,这点钱不值得咱们受气。”他柔声说,“你家欠钱也不多啊,又不是几百万几千万的。”
女生闻言抬起头。仿佛他之前是一棵树还是什么的,他只是恰好就长在她旁边,她此刻才意识到他的真实存在。
欧阳文温柔地说:“我知道你家出事了,立刻赶过来。”
她无言地看着他。
女生那一双深褐色的瞳孔,没有感激,没有惊讶,也没有被冒犯,有的仅仅是一种单纯的诧异。
欧阳文试探地说:“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借你家钱。你放心,可绝对不是同情你啊,我是真心实意地想帮你的。”
“你的同情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笑话。”宋方霓干脆地说。
欧阳文的胸膛起伏。
公交车进站了,女生看都没看他一眼,她提着自己沉重也是唯一的行李,迅速地上了车。
第20章
这个夏天过得如履薄冰。
宋方霓觉得, 自己摇摇坠坠地站在冰面,还没站稳,脚下就开始融化, 不得不跳到另一块冰面,还随时会倾入深海。
知道他们家出事,奶奶和叔叔姑姑家派人来了一次,参加母亲葬礼后也象征性地给了点钱, 但是听到他们的债务和法院有关, 避而远之。
原本实习攒的那点收入, 宋方霓想花在恋情上,如今,也实打实地变成奔波上海北京的路费。
她思考良久后, 没有办休学。
但不想留级,就得回学校,参加考试。
她坐在高铁上背概要和写论文,去年夏天, 妈妈的那句“我家闺女以后要当领导人”言犹在耳,也成了一个jinx。
午夜梦回,宋方霓发现她的枕头永远是湿的。
再回来时, 理发店里的东西被变卖得差不多。
他们搬到一个城中村居住。
40平方米的房子, 水管和灶台都在外面。爸爸在中间拉起一个蓝色布帘,隔开父女两人的床。
有一天, 是个炎热的初夏下午,电风扇吹着刚擦完的地面。
宋方霓正打开笔记本电脑, 她一边阅读着保险公司发来的赔偿合同,一边在网上搜索上面不认识的法律名词,门响了声, 爸爸穿着一身蓝色外卖骑手服,拿着头盔,沉默地走进来。
她突然间忍不住笑了。
这是妈妈的葬礼后,她第一次露出笑容。
莫名其妙地就笑了。
爸爸居然也成为了外卖骑手。
看到女儿莞尔,爸爸羞涩地说:“是不是衣服有点大?”
“很帅。”宋方霓打量了一圈,她低声说,“爸爸……嗯,爸爸比周润发都帅。”
爸爸去送外卖后,宋方霓独自收拾房间。
她的手机响了,是梁恒波打来电话。
这段时间,宋方霓没有主动和他联系。但是,梁恒波每隔几天都会给她发信息,有时候,是一首歌,有时候,是一个笑话。
有时候仅仅就发一个笑脸。
“喂?”她接了电话。
“我放暑假了。”对方说话时语调沉静,但又措辞切实,“最近你怎么样?去过两次你的家,但那里改了店面。我给你买了点东西,留给你家的老街坊,想让他们交给你。”
“交给我什么东西?你不会也要给我捐款?”宋方霓立刻警觉地说。
梁恒波那里沉默了几秒:“我给你买了一点桃子。”
她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但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原来,有些人在最难过的时候不是表现出软弱,而是会竖起防备。
“你家现在应该缺钱,对么。”梁恒波问,他的语气一点也没变,没同情也没好奇,就是像说自己家的事,“宝宝,等我两个月,我到时候凑个两万块给你。”
宋方霓感觉到她的脖子湿漉漉的。
举起手蹭了一下,才知道自己又哭了。
“你哪儿来那么多的钱?”她闷闷地问。
“嗯,我给学长公司打工,工资开了一万五,税后也就一万。系里还有个竞赛项目……”他很认真地说来源。
“笨蛋,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她打断他。
再次陷入沉默。
“那你现在想要什么?”他问。
想要什么?
“我想要时间倒转。我妈最后给我打电话,我没接。唉,她总是喜欢给我打电话,但又很少说有用的东西,所以,我就……”她用袖子压住酸涩的眼睛,试图找到一个准确的词形容心情,但喉咙的哽咽让她说不出别的。
最后,她说:“觉得自己太不孝了。”
梁恒波说:“孝字论心不论事,论事万古无孝子。”
宋方霓把手机攥得紧紧的。她低头看着脚下,然后沉重地呼吸。
“而且,你妈妈不会因为这件事怪你。”
长长地停顿。
他说:“举个例子,比如,当我给你打电话,即使你没有接听,我都知道自己对你的感情还在。而且,只要想到你的存在,我就觉得自己找你这个行为本身就具备意义。从这个物理性映照的角度,你接不接听电话,其实对她没影响,她始终是爱你的。连我都这么想,何况你妈妈?”
……这家伙是在给她讲大题吗?
但泪水涌上眼眶,宋方霓不得不闭上眼睛。
最近这段时间,她总是频繁地流眼泪,为了妈妈的去世,为了爸爸的忙碌,为了家里的境遇。只有这一次的眼泪,却是为了自己。
和梁恒波说话那一瞬间的感觉,强烈得令人无法忍受。
她说:“我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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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宋方霓就站在胡同口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