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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藻宫中服侍的宫女看着刘颐的目光也大不相同了。此前她们虽然带着些恭敬,面上也都做得完备,可是打量刘颐的目光中却仍然不以为意,总将刘颐当成个没见识的乡下丫头待。如今一听说她竟在朝中百官大臣面前慷慨激昂了一番,还凭着一张利口说服了那些饱读诗书的大人们,顿时生出了敬仰之心,只觉得人不可貌相,这村姑竟也有这般能耐!而宫中向来踩低碰高,刘颐来了这么一手,俨然是有孟川公主的风范,在宫里想是再无人敢小瞧了的,一时间都有些与有荣焉的感慨。

听见青杳的话,她们便三三两两地聚集到一起,整齐地对刘颐道了喜。管膳食的宫女更是上前讨巧,问刘颐今日是想个什么口味,就算是海底龙王的桌上肴,她也要勒着御膳房师傅的脖子给做出来。

这阵仗倒是让刘颐觉得很不好意思了。她轻咳一声,平平道:“说这些做什么?国家有难,藩王谋反,怎么反倒成了我的喜事了?快别说这些了。”

巧嘴便凑趣道:“谁说不是喜呢?有陛下、公主、皇子在,国朝必是会安稳无忧的,日后还有的是福气呢!”

刘颉冷不丁被提了这么一句,倒是比刘颐还要不好意思,嘟囔着:“怎么还有我的事?我是跟着阿姐享福的!”

一干人便又笑了起来,气氛轻松愉快。方才的传膳宫女道:“我去让他们整治一桌好菜来!”便向外走去。

她刚走到门槛,却迎面撞上了刘徐氏派来的宫女。那宫女瞧她服饰,就知道她是个传膳的,便伸手拦住了,一同进了屋内,禀报了自己的来意。

刘颐顿时诧异起来:“阿母请我过去用膳?”刘徐氏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她与青杳对视一眼,彼此都想到了之前传播宫中的流言……

看样子,这一遭,她是不想去也得去了。

☆、第三十五章

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说的大抵就是刘盼与刘徐氏这一对夫妻了。

饶是刘颐再觉得自家阿父有千好万好,有时候,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刘盼为人懦弱,刘徐氏便欺软怕硬;刘盼色厉内荏,刘徐氏便是狐假虎威;刘盼不善言辞,刘徐氏便歪理一堆;刘盼总守着所谓“君子之道”,却又无法彻底贯行,刘徐氏便总露着一副趾高气昂的晚娘面孔,却又畏惧着外人指指点点的目光。

刘盼与刘徐氏,骨子里是很有些相似处的。而刘颐所厌恶着的,恰恰也就是这点相似——这无非是在提醒着她,自己所敬爱的阿父与自己所厌憎的继母其实是同一种类型的人,只是内外表现得截然相反罢了。

刘徐氏与刘颐一向不和,入宫之后更是未曾见面,如今忽而接到这种邀请,要么便是居心叵测,要么便是有事相求。刘颐倒宁愿相信她是居心叵测,却又心里清楚,刘徐氏还不至于蠢到连人眼色都不会看的地步;可若是后者,这事便显得有些复杂了……

她必是听说了吴川王的消息,才仓促间提出了对刘颐的宴请。在这位向来眼高于顶的阿母心里,她刘颐竟成了如今唯一一根能够抓|住的救命稻草了?

刘颐又是诧异,又自觉好笑。以刘徐氏的性子,想必已准备好了一套大道理,不但可以用来说服刘颐,让刘颐觉得自己不去答应她的要求才是十恶不赦,又能用来说服自己,从本心里就把自己摆在了深谋远虑、凛然大义的位置上。这种把戏,近一年里她已见得多了,如今也早已有了应对的方案。刘徐氏要请她帮忙,她也刚好要和刘徐氏算一笔账呢!

青杳吩咐宫女们散了,走上前来:“殿下果真要去娘娘那里?”

她并没有用“皇后”的称呼,而是直呼娘娘。这宫里凡是皇帝的女人,谁又不能被称为娘娘?刘颐虽然还不知道这其中的分别,却听得出青杳语气中的淡淡不屑,便不由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这是自然的,不然又能怎么办?”总不能真的放任刘徐氏在那里弄风弄雨的,到最后祸及了他人。

想起今天早晨所见到的,刘颐心中又是一阵酸涩。阿父的皇帝位置,想来并没有那么妥当……她没有见过先帝是什么样的,却在戏文里无数次听说过所谓皇帝威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阿父的愤怒却没有谁去理会……

她心中原本还留着对皇宫、对未来的美好幻想,今日所见,却将她的期冀全数打碎,一切都化为泡影。阿父的皇帝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扬眉吐气,反倒要比从前奉承吴川王时更加辛苦、更加地小心翼翼;朝中大臣们并不像戏文里传唱得那么贤明,反倒在危难尚未临头的时候就乱了阵脚,甚至不如她一个没读过书的女人来得冷静;明明吴川王已经谋逆,局势已在风雨飘摇,玉藻宫里的宫人们却还因为她的一次出风头而欢欣鼓舞着,争相向前道贺……

从南乡到元都,从村姑变公主,刘颐原以为自己已迎来了飞黄腾达的造化,如今却陡然发现,一切其实都没有过什么改变,皇宫、前朝、百官大臣……不过都是换了张文雅面皮的村人们罢了。

她心里似乎有所了悟,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那念头隐隐约约地从心里掠过,又倏忽间消失不见。刘颐吐了口气,把自家阿弟抱了起来。

青杳正说着自己的看法,劝刘颐先去派人禀告刘盼,免得发生什么事情不好收场,便看见了她的举动,骇了一跳:“殿下!”

巧嘴刚刚捧茶进来,也是魂飞魄散:“殿下!殿下快快放下皇子!嗳哟,这要是摔了可怎么办!”

青杳立时瞪了她一眼,巧嘴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讪讪地低下了头。刘颐道:“不妨事。”她轻松地举起刘颉,在自己瘦棱棱的臂间颠了颠,微笑起来:“阿颉最近可是饿得瘦了,去阿母那里用餐的时候,可要吃一顿饱的才行。”

刘颉茫然:“阿颉每餐都吃得很饱!”

青杳与巧嘴两人看得心惊肉跳,只觉得刘颉那胖墩墩的小身子在刘颉瘦得只有一把骨头的手臂间格外危险,却又拿不准刘颐的力气,不知道该不该阻拦。而刘颐举了一会儿,胳膊也有些酸了,便将阿弟又放了下来:“吃得饱还不行,你得吃得让阿母心疼,知道了么?”

刘颉向来聪颖,听见阿姐的话,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顿时高兴地道:“阿母只要瞧见我香喷喷地吃东西,就会足够心疼了,阿姐放心便是!”

刘颐满意地点了点头。刘徐氏向来有个怪癖,让刘颐迄今都觉得无法理解。她与刘盼定亲有数年,嫁进刘家来也有一年,膝下既无儿女、也未曾有过孕信,却能将刘颉视作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仿佛刘颉未来必定会与她所出儿女争夺家产一般。刘颉穿的每一尺布、吃的每一粒米,都能让她心疼个半天,总像是他如今使用的这些东西,都是属于以后她自己儿子的一般。这种可笑的思维,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何而来……莫说是只要有刘颉在,刘徐氏子女未来所得的必定有限,便是刘徐氏丧心病狂地想对刘颉下手,可也得先问问她这个做阿姐的同不同意呢!

刘颐可不知道刘徐氏在未嫁前就蓄谋着要把她早早的嫁出去,只是因为刘盼的几番推诿才没有成功;就算是知道了,那也没有什么,横竖她立志要做守灶女,便是如今成了公主,不看着自家阿弟安安稳稳地长大,不看着阿父含笑合上双眼,她也是不会安心嫁人的!

——游魂阿弟不也说了么,她是因为嫁了人,才会不要他的……呸呸!什么不要他?阿颉是她放在心尖上疼宠的阿弟,一辈子都是这样,她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见不着影子的所谓夫婿不见他?……总之,阿弟做了皇帝,安安稳稳地活到了七十岁,这在刘颐看来,便是比什么都重要。

刘徐氏乐意蹦跶多就蹦跶多久,再蠢也没有关系——因为她蹦跶再久,也终究只是个失败者!

青杳告辞回了太极宫,刘颐想了想,便命巧嘴跟上,带着阿弟去了仅有一墙之隔的椒房殿。椒房殿却不愧为皇后的居所,虽只占了个“颠”名,却比有着宫名的玉藻宫大上了不知多少倍,也华丽了不知多少倍。宫人四处走动,人烟不歇,穿着、气色,也与别宫之人大不相同。她们大多没有姣好的相貌,气质却都十分出色,宛然一个又一个容色不佳的青杳,规矩素养可见一斑。

刘颐心里羡慕,却不知道这些皇后宫里伺候的宫人都是曾在太极宫中侍候过、又因为种种原因被调出来的,才会拥有这般不凡的气质。表面上这宫里气氛十分平和,暗地里却是波涛诡谲,彼此心里都带着些不忿的心情。凭什么青杳等人便能一飞冲天,不但被先帝看重、还能被当今信任?凭什么她们就要被发配到这么个不知何时才会有正主儿的宫殿里,去侍候一个乡下来的无知妇人?

这怨气累积多年,已是十分深重。到了如今,对待刘徐氏这般前途未卜的人,她们已是连面上的规矩都懒得做了。然而刘颐却十分不同,无论如何,她都是当今原配所出的嫡长女,在天家观念之中,本身便拥有着超凡的地位,今日里又在前朝大逞威风,颇有先前孟川公主的风范……

大汉立国至今,嫡长公主所出不止两位,却只有太祖时的长公主与成帝时的长公主最为有名。成帝长公主便是孟川公主,她叱咤风云的时日距今不过六十多年,在道观中逝世也不过才三十年,名头之响亮,就连乡野小儿也偶有闻之。这些宫人对孟川公主的事迹自然不会陌生,心里头也暗暗崇拜着这位传奇的公主。闻说当今公主有当初孟川长公主的风范,刘颐在这些宫人心中的份量自然就重了几分,看着她的目光也浑然不似对刘徐氏那样隐隐不屑,而是带上了真真切切的恭敬之意。

刘颐便顶着这样的目光下了轿辇,牵着阿弟的手向主殿行去。还未踏上台阶,她却就听见了一声殷切的呼唤:“阿囡!快些过来,阿母可是有些日子未曾见你了!”

刘颐微微皱眉,抬起头来,恰好看到了迎出门来的刘徐氏……顿时险些没一个趔趄从台阶上栽倒下去。

☆、第三十六章

刘徐氏真真是整个人都变样了。入宫短短两日,她的气色便好了不知多少倍,白净红|润的脸颊上涂着名贵的脂粉,乌压压的头发上别着漂亮的金簪,这身上的衣服料子也是十足华贵,花团锦簇地一团,漂亮得不似人手工绣上去的,倒像是那些花花草草自园中被摘下来,紧密地贴在她裙幅上的。

反观刘颐,和她却是大不相同。自出生起,刘颐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从五岁稚龄迄今,在女孩儿家最该受父母千娇万宠的年纪里整日下地干活、纺纱织布,身子骨熬得瘦棱棱的,皮肤又黑又粗,一双手疤痕密布、长满了暗黄的老茧;头发枯枯的,没有什么光泽,五官也像是没长开一样,虽然端端正正,看着还算顺眼,可是一双凌厉斜飞的狭长眼睛却令她总显得攻击性十足……

无论是在什么事上,她都很有自己的一套主意,穿着打扮也不例外。她穿不惯绫罗绸缎,眼下|身着的一袭衣裙便是青杳费尽心思找出来为她改过的,一应里衣皆是贡棉,外衫则是麻质,印染裁剪虽然漂亮,却十分朴素低调,符合如今国丧的情势,也令刘颐穿起来感觉极其舒适。她发色很浓,颜色与常人有些迥异,寻常的假发压不住,一看便能看出端倪,是以如今只是简单地挽了个堕马髻,额前坠着枚素银嵌珠的华盛,与刘徐氏相较,自然是不如后者华丽。

——然而如今国丧期间,刘徐氏如此涂脂抹粉、华服丽饰,自然是十分不妥当的。椒房殿的宫女出于某种心态,竟也没有提醒过她,而是任由她取用椒房殿府库里的东西,把自己打扮得如花儿一般。

这点倒不算什么,毕竟对自家继母的德性,刘颐还是清楚一二的……然而她却万万没想到,这一身美若天衣的华服、这一脸浓淡合宜的妆容、这一头华美耀眼的珠翠……搭配在刘徐氏身上,竟会有着如此惊人的效果!

第一眼望上去时,刘颐险些没看出来那衣服里还有个人!活像是为了展示衣衫华丽、珠翠精致而摆出的傀儡架子,浑身上下只看得到衣裙饰物在闪闪发光,偏偏看不到刘徐氏本人在哪里!

她几乎要愣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刘徐氏笑开了花儿的脸蛋看,好半天那混沌的脑袋才确认了这便是自家继母。瞧了一眼之后,她又忍不住再瞧三瞧,满眼稀奇地盯着刘徐氏打量,万万也想不到她竟会将娘娘做出如此花样来。

刘颉在旁边也有样学样,盯着刘徐氏直瞧,满眼的陌生好奇。刘徐氏脸上却渐渐挂不住了,扬得高高的嘴角撇了下来:“……你们不赶紧上来,倒是在底下瞧着我作甚?”

这一开口,便又险些让刘颐一个趔趄。南乡距元都虽近,口音上的差别却还是有的。因着□□出身隆山郡季川县,大汉所通行的官话便是季川话;然而季川话说起口音颇为野蛮,气从腔里出,许多贵族士人便觉得颇为不雅,便暗中推行着秦时便定下的官话元都话——如今在这宫中,宫人们大多也是说着元都话的。

刘徐氏作为地主之女,本地的土话说得顺溜,官话也是学过的。可是这元都话,她却是直到见了瑶川夫人,才听见了第一句的。元都作为几朝的首都,说话的腔调也与众不同,讲究一个咬字清晰、话音清脆,恍如编钟铛铛般悦耳,更有一点尾音悠长,音从喉、鼻出,听上去便慢声细语、文雅非常。

对于这种说话声调,刘颐自然也是羡慕的。然而她羡慕归羡慕,却很清楚自己积习难改,这种腔调一时间是学不来的,因此与阿父一样,说话时仍用着季川话。刘徐氏却好像以为元都话与万县话很有些相似,应当是不难说的,之前开口倒还正常,如今见刘颐姐弟盯着她敲,心里一急,便想着要拿出自己比刘颐强的证据来压一压她,不来个握手言和,也要先落个下马威,免得如今局面僵持下去,倒是让她自己有些下不来台了。

谁知这么一开口,却是连她自己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腔调倒是拿捏得对了,可是这声音……为何怎么听,都觉得透着一股浓浓的土气呢?原本应当从咽鼻出来的婉转尾音,怎么就被直接咽进了嗓子里!

这怪腔怪调、土里土气的声音已经惹得旁边宫女掩唇而笑了。刘颐更是满脸古怪,用着季川话慢吞吞地道:“阿母这是得了风寒?”

刘徐氏脸色难看地瞪了宫女一眼,干脆转移了话题:“提这作甚,快些进来坐。阿母可是整治了好一顿筵席,专等着你过来呢!”

刘颐牵着阿弟,慢吞吞地走了上去。刘徐氏亲热地拉住她的衣袖,仿佛刚才的尴尬从未发生过一般,一边打量着她,一边不住地道:“真是做了公主,大变样儿了,如今气色也好了许多,我瞧着你脸上也多了些肉呢!在家的时候,你是从未吃饱过,这两日在宫里,饭食可还合口味?这宫里厉行节俭,饭食反倒不如一些寻常富户,阿母这里不说什么山珍海味,肉还是管你吃个够的……”

刘颐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如今还是国丧期间,阿母慎言。”□□立下来的规矩,国丧未满四十九日,无论平民贵族,一律不准动荤酒、行饮宴,如今莫说是四十九日,头七才方过呢,刘徐氏在家时胡闹一番也就罢了,怎么如今到了元都,竟还是一点心眼也不长!

身居高位,本就不能行差踏错半步。刘徐氏若还是那个南乡地主之女、奉川侯夫人,这种事情说大是大,说小却也好遮掩过去;然而如今她已然成了皇帝嫡妻,中宫娘娘,却仍然是这幅德性做派,除了穿衣打扮,内里丝毫没有长进,只看得见皇后的尊荣,却看不见皇后应当承担的职责……如今还没做成皇后,便已经流露出这番兆头,若是等她真做了皇后,酿成大祸又该怎么去收?

从早晨随着阿父一并见了田、马二位丞相,到如今带着阿弟前来赴一向面上不和心里也不和的继母的邀请,刘颐的脑袋始终处于隐隐的晕眩之中,蜡黄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晕红,只觉得头脑前所未有地清晰明白,却又在异于往常地兴奋跳跃。刘徐氏做上一个动作,她脑中便会忽然间展开这一个动作所会导致的十步后果……她隐隐间觉得这种状态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来,忽然间眼前一黑,不由得身子一晃,抬手捂住了眼睛。

刘颉率先发现了阿姐的不对,紧抓着刘颐的手,连忙叫道:“阿姐!阿姐是怎么了?”

刘颐晃了晃头,将手放了下来,恍惚道:“没事。”

巧嘴识趣地上前来扶住她的手,让她能暂时借一把力。刘徐氏站在旁边,脸上带着虚情假意的笑:“阿囡这是怎么了?可是在宫里吃不饱,饿着了?怎么也不跟阿母说一声?阿母这里别的没有,饭食还是管饱的……”

刘颐又是一阵头晕目眩,不由自主地呵斥道:“闭嘴!”

刘徐氏拧着眉头,脸色不虞。刘颐的思绪已经开始混乱起来。她闭了闭眼睛,发觉自己已经无法顺利地想起刘徐氏上一句说了些什么了,以手覆额,额头也感觉有些滚烫……

巧嘴又上来扶,担忧道:“殿下……”

刘颐摆摆手:“不妨事。”她直起腰来,缓步前行:“阿母不是说,整治了一桌筵席?虽不是阿母亲手做的羹汤,却也好歹是一番心意,我是做阿女的,又怎么能辜负了阿母的心意呢?”

刘徐氏听得十分舒泰,连忙道:“正是如此,我是你阿母,心里是想着你好的,只是以前方法不当,倒是惹了你的讨厌。今天听见你立了大功,就赶忙让人把你请过来了……”

正说着,几人都踏进了侧殿,远远地便闻到了一股诱人香气,几案上摆满了菜肴。刘徐氏鼻翼耸动几下,心下狐疑,只觉得这菜味道与她前几日吃的不同。待到她行至案前,脸色就真正难看起来了——何止是气味不同!根本就是连菜肴的种类、品级都大不相同!

刘徐氏虽然是地主的女儿,却从未出过万县,也未曾见到过多少好东西。初初进宫,她只觉得一切都好,宫女们又一意糊弄,她自然是分不清自己的待遇究竟真的比照了皇后、还是仅为宫女的。往日里伙食自然也是丰盛的,山珍海味应有尽有,饭食之香醇甜美,是刘徐氏从未吃过的好滋味。她本以为这就是皇后的品级,还颇为自满了一番,以为自己独自一人便能享受四菜一汤,刘颐姐弟两个加起来,想必也就是那么多的。孰料宫女们消息灵通,知道了刘颐的份量,不敢像对刘徐氏那样糊弄,这次是特地找了御膳房的大师傅,精心烹烩了几道拿手好菜的——刘徐氏见到,哪儿还会不明白!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几乎就要一手掀翻了几案,质问那些宫女居心何在。

刘颐却是迫不及待地在几案后面跪坐下来,权作休息。饭菜的香气直冲鼻子,腹中饥饿隐隐升腾,倒是让她晕眩的头脑清醒了许多。她也不管巧嘴提示的饭前礼节,自然而然地捧起瓷碗,搛起一筷菜来,就着碗里香喷喷、碧莹莹的米饭便往嘴里送。

刘徐氏看着她狼吞虎咽的吃相,之前的愤怒倒是淡了,心里的优越感又隐隐升腾起来。她想着该如何让刘颐答应自己的要求,又不损伤作为皇后阿母的颜面,一边装模作样地掬起长袖,一边伸手拿起筷子,一口怪腔怪调的元都话又溜了出来:“阿囡慢些吃,不用急的,阿母还能饿着了你?倒是咱们母女几日未见,阿母对你甚是想念,你也陪着阿母说说话才好?”

刘颐险些一口饭呛在了喉间,喝了口汤顺了下去,才抬眼看向了刘徐氏。

她就说刘徐氏不会无缘无故地请她吃饭,果然事情在这儿等着呢!

☆、第三十七章

任凭巧嘴怎么劝,刘颉都要和刘颐坐在一张席上,缠着阿姐给自己搛菜。此刻听见了刘徐氏开腔,他倒是又自觉地挪到了旁边的席位上坐着去了。他年纪虽然小,却正是记事的时候,刘徐氏嫁进来的一年里与刘颐起了无数次的冲突,回回都是烽烟四起,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偶尔气得急了,还会动上武力——虽则近半年来这种事儿少有,可是初嫁进来时,仗着娘家与刘盼的宠爱,刘徐氏可是颇为嚣张过一阵子的。后来实在发现自己打不过刘颐,刘盼的心又偏得太过,她才渐渐怵了些,有些消停了。

总之阿姐与阿母的斗争,刘颉一个五岁小郎决计是插不上手的。刘颐更是早早地就告诉他,只要瞧出阿母态度不对,就尽快地躲出去,不然碍事不说,被殃及池鱼了可就麻烦了。

刘颉一向听阿姐的,又十分聪明,看人心思十分准确。只要刘徐氏一有找茬的想法,他就会提前躲出去。刘徐氏与刘颐斗法一年,又怎么会不清楚刘颉的这个习惯?在家时还不觉得,如今她刚被刺破了皇后威仪的美梦,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仿佛并不如想象之中那般美妙,正是心思敏感的时候,瞅见刘颉的动作,顿时是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心里暗骂——这小兔崽子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臭脾气,也不知道看人眼色,她又不是要找人麻烦,这次可是正正经经地说事儿,他倒是摆出这副态度来,活似她是要对刘颐找茬一般!

心里气归气,她却始终还惦念着自己的目的,笑容居然倒也维持住了,和声细语地道:“阿囡啊,可是饿得很了?慢些来,阿母这儿的饭食紧饱的。”

又不是饿死鬼投胎,刘徐氏这左一句“饿着”,右一句“管饱”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刘颐顿时没了食欲,放下筷着,淡淡道:“阿母难得如此大方,阿颐又岂会不给阿母面子?倒是阿母,面对着这么一桌山珍海味也不曾动一动筷子,想来前几日的吃食一定是极为精致妥帖的了,倒是让阿颐心中羡慕呢。”

管她刘徐氏手里有些什么招数,刘颐早就精通了戳她命脉的法子,一句句正如刀子一般,割在了刘徐氏的心窝上。刘徐氏眼里看着刘颐嘲讽的神色,耳中听着宫女的窃笑,恨不得两手齐上,挠花了刘颐那张可恶的脸。她笑容有些挂不住了,只觉得这殿里人人都在与她作对,刘颐生来就是克她的——然而怒火再炽,事也依旧要说,她忍了忍,扬声道:“你们都退下,我有话要与公主说!”

旁边侍立的宫女们却谁也不肯动。在宫里讨生活的,谁不是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刘徐氏何等人也,她们早就摸了底了,可没有伺候她的好心情。如今殿中侍候着的,却都是好奇刘颐是何般模样,争了许久才选出来的,谁又愿意听刘徐氏号令,人还没看个究竟,就这样被赶出去?

然而长公主为人却也有够古怪的,与当今脾性不同,与这位“娘娘”为人也是不同。若说她土气粗犷,面貌风仪均是难看,可是和刘徐氏的装腔作势、拿腔拿调比起来,倒显得举止大方、坦然自若起来;若是说她有公主风范,却又怎么看怎么像个村姑,浑然天成的一股戾气,就像个刺猬,谁敢碰上去,就要扎谁一手一样。这样的公主倒是能说出说服百官大臣的话来,虽然有些难以置信,却也的确令人刮目相看了。

她们都等着看刘徐氏与刘颐的冲突好戏,哪里肯离开?等了许久,都没人动上一动。刘徐氏顿时气急,怒斥道:“你们是聋了还是哑了?竟然连句吩咐也听不见!我要你们赶快从这里滚出去,不要妨着我与大娘谈事!”

她这一急,万县话土话却又从嘴里溜了出来。小宫女们掩唇而笑,心里瞧不上她,推出一位伶牙俐齿的来回话:“启禀娘娘,奴婢们并不是听不见娘娘的吩咐,只是碍于宫规,才只好杵在这儿碍贵人眼的。娘娘初来乍到,对这宫里的规矩想必是不清楚的。按例循,娘娘用膳时,按例要有八名大宫女在旁伺候,还要有十二名小宫女随时奉菜、二十四名小宫女听候差调。这还只是寻常的规格,若是举办正式的宴会,人还要多上那么一两倍的。”说着抿嘴一笑,深深一个喏,“奴婢僭越了,如今提醒娘娘一句,还是尽早适应了好。”

巧嘴却是忍不住笑了,悄声在刘颐耳边道:“殿下莫要信这等胡言乱语,这是前秦时留下的破烂规矩,本朝□□注重‘隐事私|密’,这一条是早就废了的……”

刘颐扫了她一眼,目光中含|着的警示令巧嘴顿时噤若寒蝉,重新守在了刘颉面前为他布菜。刘徐氏便是再不堪,也是刘盼明媒正娶的嫡妻、刘颐与刘颉的阿母,自家人有自家人的账要算,哪儿又轮得着一介宫婢在此妄言?

刘徐氏已然气了个倒仰,目光如淬毒的刀子刷刷飞向那群宫女。若这是娘娘应有的规格,为何这几日都是传膳宫女随意将食盒撇在桌上,由着她自己在寝殿里吃喝!?便是欺负人,也没听说过以奴压主的道理!她险些拍案而起,怒斥这群小娼妇,却听见刘颐淡淡地道:“我用膳时,向来是不喜有人在旁边的。况且人有五脏六腑,饥饱感觉都是一般,我用膳时,自然也是你们用膳的时候,又怎么忍心让你们在旁边时候着我,自己反倒饥肠辘辘了呢?”

她话说得漂亮,让这群宫女出去的意思却是袒露无遗。宫女们对望一眼,原本对刘颐只是审视好奇,又带着几分怀疑的态度,如今倒是真的多了一份赞赏,只觉得不管今日的传闻如何,头上有刘盼与刘徐氏这对父母,竟还能如此道理分明、有礼有节,真是十分不易了。于是齐齐应道:“喏。”便退出了殿外。

刘徐氏看见她们走了,心里的郁气才稍稍平了些。然而她转眼间又看见巧嘴仍杵在那儿,浑然没有要动的意思,怒火顿时又升腾起来,尖声骂道:“倒是没见过这样不懂规矩的,主人的话也不不知道听了!”

“阿母,”刘颐抬头看了她一眼,冷冷道,“这不懂规矩的话,阿母还是不要再说了。巧嘴规矩如何,自然由我做主人的来评判。我倒是十分好奇,阿母觉得巧嘴是哪里不懂规矩了?若是说这别人出去,她却不出去的事儿,倒也是有来由的——巧嘴,你且来为我阿母分说一二。”

巧嘴正忐忑着,闻言心中又定了下来,应了声“喏”,便以元都话婉声分说道:“虽说主子有命,奴婢不敢不从,可是贵人们身边,又哪儿能真缺了人服侍?若是议事的时间长了,要端茶润口,这煮茶倒茶的活计,又怎么能让主子们来干?再者一样,主子们身娇体贵,万不可有所闪失。若是因着议事时情绪太过,有着心腹在场,也可劝解一二。奴婢巧嘴,虽跟着二位殿下方才三天,却是殿下|身边的大宫女,这心腹不敢自称,服侍主子的活计,却是万万要尽心的。”

刘徐氏顿时又是一阵气闷。什么心腹、服侍的,说到底了,还是在讽刺她作为一个娘娘,竟然连个心腹的宫人都没有!甚至直到如今,她都不知道这宫里原来还有大宫女、小宫女的区分,更不知道公主、娘娘与皇后的品级究竟为何……真真是欺人太甚!

她一时气着,一时又不禁想着,如今她如此宽和仁厚,这些宫人还敢这样怠慢无礼,若是换了吴川王妃那等厉害角色,看她们还敢不敢敷衍了事!等日后开了奉川侯府,她定要买一批听话懂事的奴婢进来调|教,个个都要背齐了宫规,这规矩排场再不可差了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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