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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合纵以来,事件一桩接一桩,哪一桩都不让他省心。早在合纵之初他就晓得这是一条难走的路,但绝对没有想到它竟这么难走。

所有事件中,最闹心的是庞涓之死。

说实在话,庞涓该死。自出山到马陵,庞涓一直都在闹腾,魏国因他衰败,天下因他不宁。然而,这怨庞涓吗?他学的是兵术,做的是将军,将军不管治国,不管天下,管的只是打仗,只是战胜。说到底,庞涓输的是格局,是脾性。但纵观天下,又有谁没有缺陷呢?除却好战,庞涓不失为一个可爱的人。从鬼谷到马陵,庞涓与他的每一次交往都很真诚,动歪脑筋的多是张仪,使庞涓走向死路的也是张仪。

想到张仪,苏秦心里又是一沉。先生收下孙膑,也收下了庞涓。收下他苏秦,也收下了张仪。然而,先生原本是不收庞涓与张仪的。坚持让庞涓留在谷中的是孙膑,坚持让张仪留在谷中的则是他苏秦。果然,他二人都不是省心的人。庞涓闹腾孙膑,张仪闹腾的是他苏秦。眼下看来,先生真正是个高明的人,而他自己与孙膑则视物不清。先生早把一切看明白了,甚至为孙膑改了名字,但仍然未能避开结局。

治庞涓的是孙膑,治张仪的,难道真的会是他苏秦?想到庞涓的死,再想到张仪,苏秦的背脊骨里沁出一股股冷汗,不敢再想下去。

让他更不敢想的是孙膑。

庞涓死后,孙膑垮了。苏秦真切地感受到,孙膑似是换了一个人,完全没有了精气神。想到哪一天他也有可能失去张仪,苏秦的心里就是一阵揪疼。

苏秦正自七想八想,飞刀邹禀报其师尊屈将子来了。

苏秦出迎,见屈将子已经坐在客堂。相互见过礼,屈将子也不多话,将所查明的田忌受陷来由细述一遍,苏秦瞠目结舌。

“公孙闬现在哪儿?”苏秦缓过神来,问道。

“旬日之前,田文带他到了田氏封地,薛城。”

“真没想到幕后会是田婴,”苏秦苦笑一下,“在下一直以为他……”顿住。

“还有,”屈将子接道,“公孙衍不再隐居,到韩国去了,说是韩王要免去公仲相位,拜他为相呢!”

“甚好。”苏秦赞道,“有公孙衍在韩,韩国可无虞了。”

“再有一事,魏国太子极有可能是秦人所杀。”

苏秦震惊:“前辈如何断定是秦人所害?”

“太子死后,老朽验过太子的箭伤,断定他不是死于伤,是死于某种神秘毒药。老朽追查此毒,近日得知,此毒来自西戎,中原无解。”

“嗯,”苏秦赞同,“若是西戎之毒,秦人的确难脱干系。”心头一颤,自语,“难道是殿下不听张仪,被他——”摇头,“张仪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就老朽所知,”屈将子应道,“此事与张仪无关。秦地有墨者禀报,秦公在咸阳南山的大沟里设一处所,盘查极严,常见神秘人出入于中,成群鹰雕盘旋于空。秦国公室常去此处的是公子华,该处极有可能归他掌管。”

“南山?鹰雕?”苏秦不自觉地重复。

“就秦地墨者追踪,”屈将子略顿一下,盯住苏秦,“在此处出入的神秘秦人多与山东列国有关,其中魏国最多,楚国次之。”

“嗯。”苏秦断言,“这儿当是秦人的间者营地,看来,秦公并吞天下的野心昭然若揭矣。”

“从魏国太子之死看,秦国间者无所不用其极,老朽提请苏子当心安危!”

“谢前辈关切!”苏秦拱手。

二人正在议论如何防范秦国间者,信使上门,将一封书信呈交苏秦。

苏秦拆信看完,大叫:“邹兄,快,备车!”

苏秦一行快马加鞭驰至甄邑,在孙膑宅前停下。

家宰迎出,告诉苏秦,主公一家于旬日之前就走了,说是外出访友,并说给他留下一个包裹。

家宰带苏秦走进孙膑书房,果见案上放着一个包裹。苏秦打开,是两册竹简,一册是孙膑凭记忆抄写的《孙子兵法》,另一册是他自己写下的用兵体悟。

两捆竹简上另外摆着两条简,上写:苏兄,并张兄,见此简时,膑已携妻并子女往投云深之处,子虚愿境。祝二位相辅相成,心想事成。切切勿念。愚弟孙膑。

“云深之处,子虚愿境?”苏秦自语几声,猛地想起淳于髡讲给他盗窃孙膑时为他起名公子虚的事,急问家宰:“军师是否往北去了?”

“正是,”家宰应道,“小人送至北门,望着车马走远,一直走到看不见。”

“有谁跟从军师?”

“没有别人,只有两个御手。对了,主公说是出个远门,选了最好的马,带了好多日用,将一辆驷马大车装得满满的,另一辆坐人。”

“邹兄,”苏秦转对飞刀邹,“换驷马,朝北,走马陵道,过高唐!”

飞刀邹换了驷马之车,精选四匹马,载着苏秦一路向北急驰,过马陵道后,在驿站处果然探到孙膑一行旬日之前在此歇脚,遂继续向北,沿途边走边问,凡是途中驿站,尽皆访出孙膑。

追踪十余日,苏秦换马三次,过临淄,沿淄水向北,至海边,再沿海边衢道向东,直达不夜邑。不夜邑是古代的莱国核心。莱国为子国,春秋时为齐所灭。此邑为莱子所置,因日出于东,此地迎日早,莱子名之曰不夜邑,沿用下来。

在不夜邑歇脚时,苏秦再次访到孙膑一家的踪迹,说是他们离开不过七日。十几日来,苏秦已经追回八日,看来孙膑一家走得并不急切。

因天色已迟,苏秦也赶累了,遂在驿站里歇过一宿,翌日天亮动身,继续往东追寻。

路况越来越差,途中还要涉过几条河道,苏秦又走四日,方才抵达目的地,芝罘山。

罘为屏障,芝即灵芝,芝罘山即灵芝环绕的仙山。在鬼谷时,苏秦读过《山海经》,还是孙膑推荐给他的。据《山海经》所载,有“大人”居于“蓬莱山”,“蓬莱山在海中”等句。“大人”即“仙人”,山上有各种仙草,大人食之不死。而要抵达蓬莱山,则必经由芝罘山。

山不高,但深入大海,状如灵芝。

海风朔朔,惊涛拍岸,碧蓝一望无际,从未见过大海的苏秦与飞刀邹皆被震撼。

四周无人,只有一片寂寞。

二人正在海边寻觅,飞刀邹急叫:“主公,看!”

苏秦望过去,远处现出两辆辎车,沿岸边滩头朝他们驰过来。

飞刀邹驱车驰向滩头,迎上。

车辆驰近,飞刀邹认出御手,果然是孙膑的车马。

然而,车中空空荡荡。

“军师他们呢?”苏秦急问。

“海里去了。”御手指向大海。

“几时出海的?”

“就刚才,约有一个时辰!”

“快!”苏秦扬手,指向前方,“带我们过去,到他们出海的地方!”

两个御手掉转车头,带他们沿沙滩驰回。

孙膑一家出海的地方到了,是一块巨大的礁石。

苏秦站在石上,看向海面。

海面茫茫,一片汪洋,莫说是船,连海鸟也没一只。

“苏大人,”御手甲指着远处,“我俩就站在这儿,一直望不到船影,才往回走的!”

“快,到山顶,点火,烧烟!”苏秦想到什么,飞奔上山,疯了般拨起枯树叶来。

飞刀邹与两个御手全都动起来,不一时,弄出一大堆树叶。

飞刀邹拿火绳燃着,火燃起来,烟升上去。

树叶越来越多,烟柱越来越大,越升越高。

“哪儿来的船?”苏秦看向两个御手。

“主公买的。”御手甲应道,“我们一到,主公就给我们金子,让我们买船,要最大的带帆的渔船。我们寻了两天,才买到一艘,连同两个经常出远海的渔夫,一共是三十金。今儿一大早,主公就让渔家将船划到这儿,从这儿出海了。”

“为什么不在渔家上船,非要到这儿?”飞刀邹问道。

“不知道,是主公要求的。主公让我们驱车沿着海滩走,走到这块石头上,主公说,就让他们把船开到这儿!”

苏秦从山顶望下去,果见那块巨石位置绝佳,面向正东,太阳初升之处。再看这地势,真就是状如灵芝,根植于陆地。

夜幕罩苍茫。

一叶带有三片帆的渔船在大海里游弋。

船篷里传出瑞梅的声音:“先生,我望到烟火了,从午时一直燃到现在。”

孙膑的声音:“是苏兄。”

瑞梅的声音:“天哪,苏兄他……竟然一路追到这儿!”

孙膑的声音:“唉。”

瑞梅的声音:“要不,我们回去吧?”

孙膑的声音:“既然出海了,怎么能回呢?”

瑞梅的声音:“先生……”

孙膑的声音:“夫人,我们的笙箫放哪儿了?”

瑞梅的声音:“在这儿呢!”

孙膑的声音:“我们吹一曲好吗?为先生,为大师兄,为蝉儿师姐,为苏兄,为张兄,为庞兄,为岸上所有的人……”

清静的海面上响起笙箫合奏。

星光灿烂,帆影渐远。

薛地无战事了,滕公松下一气,但孟夫子显然不想回家,依旧守在滕城,或游于野,或待于馆。游于野时,孟夫子喜欢一个人闲荡;若是待在馆中,主要就是应答弟子。

孟夫子在滕一住月余,陆续又跟来几个弟子,加之滕地也有闻名求学的,几乎天天都有新弟子上门。

孟夫子乐于享受这种弟子盈门的感觉。只要客人到访,孟夫子就会眉开眼笑,正襟端坐,悉心教诲。

这日错午,孟夫子正欲午睡,门外车马声响,一个衣裘之人款款下车,身后跟着三个侍从。弟子公都子出迎,见是腾文公的胞弟公子更,赶忙揖礼。

“夫子可在?”公子更略略回礼,指一下馆舍。

“夫子在。”公都子应道。

“禀报夫子,姬更有惑,求教于夫子!”

“公子请!”公都子礼让。

姬更也不客气,大步入内。三个仆从紧跟于后。

公都子跟至客堂,将公子更礼让于客席,入内禀报孟夫子。

孟夫子尚未入睡,前面的声音一一灌进他的耳里,待公都子进来,故意打起呼噜。

孟夫子睡觉一般不打呼噜,尤其是午睡,不过是小盹一会儿。这辰光听到呼噜声,公都子晓得是孟夫子不想见客,遂踅回客厅,抱歉地笑笑,报说孟夫子正在午睡,沏茶斟水,待以上宾之礼。

听闻公子更到访,万章、公孙丑诸弟子也都过来见客。

孟夫子睡足一个时辰,总算姗姗出来。

公子更起身施礼,孟夫子回过礼,走到主位,端坐于席。

“请问夫子,”公子更拱手,“在下有惑。”

“你是何人?”孟夫子道。

“咦,”公子更震惊,“在下是姬更呀,公子更!”

“夫子不知公子更!”孟夫子道。

“这……”公子更面上搁不住了,“在下是……是滕公的胞弟呀,我们常在宫里见面!”

“哦,是吗?”孟夫子似是想起来了,盯住他,“说吧,你来此何事?”

“在下有惑。”

“何惑?”

“楚人兴师动众,为何不战而撤?是楚人惧齐人吗?若惧,为何兴兵?若不惧,齐人未至,楚人为何先退?”公子更一口气问完,一脸热切地望着孟夫子。

孟夫子笑而不语。

“夫子?”公子更又候一时,见孟夫子仍未解答,急了。

“请问公子,还有何事?”孟夫子问道。

“没……没了。”公子更一脸惶惑。

孟夫子转对万章:“公子无事了,送客!”

万章上前揖礼,做出送客姿势。

“夫子,”公子更脸色涨红,“在下……在下之惑……”

“更公子,请!”万章再揖,朝馆门伸手。

公子更一脸尴尬地起身,出门。三个仆从紧跟于后。

待车马离开,公都子一脸不解地盯住孟夫子:“滕更问惑,先生为何不答?”

众弟子也都望着他。

“呵呵呵,”孟夫子脸上浮出笑,环视诸弟子,“你们都想知道原因哪!”笑容敛起,“为师有五不答:恃贵而问,不答;恃贤而问,不答;恃勋而问,不答;恃长而问,不答;恃故旧而问,不答。凡此五种,滕更就占两个。”

众人面面相觑,又纷纷点头。

“你们几个可有惑?”孟夫子心情大好,主动求问。

“请问夫子,”公孙丑起立,拱手礼道,“假定由夫子掌柄齐国,能复建管仲、晏子之功吗?”

“哈哈哈哈,”孟夫子指着他大笑,“你真就是个齐国人哪,就知道个管仲和晏子。有人问曾西:‘夫子与子路相比,谁更贤能呢?’曾西局促应道,‘子路是为我先父所敬畏的人哪,我怎敢与他比呢?’那人又道,‘若是与管仲相比呢?’曾西的脸色拉长了,‘你怎能拿管仲比我呢?管仲得君,何其宠也;管仲执国,何其久也;管仲之功,却又何其少也。你怎么能拿为师与他相比呢?’”环视诸弟子,目光回到公孙丑身上,“管仲是曾西都不屑一顾的人,为师能与他相提并论吗?”

公孙丑显然不服,辩道:“管仲佐其君称霸天下,晏子佐其君名扬四海,功追日月,难道还不值得一比吗?”

“哈哈哈哈,”孟夫子捋须长笑,“什么功追日月?得齐而王天下,反掌而已!”

见孟夫子出此气势,众弟子无不震惊。

“若此,弟子之惑更甚!”公孙丑较上劲了,“以文王之德,享寿百年尚未成功,是武王、周公承继,方才使天下安定。若是王天下易如反掌,文王岂不是也不足以效法了?”

“你怎能扯到文王呢?”孟夫子应道,“由商汤至于武丁,贤明之君不下六七,天下人心归殷,怎么能轻易改变呢?及至武丁,诸侯来朝,天下犹运于掌,达于极盛。由纣王到武丁,时间并不长,流风遗俗仍在,善政犹存,更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等贤人相助,怎么能说失就失呢?相比殷商,文王起于百里僻壤,容易吗?齐人有言:‘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方今之时与昔日迥异,是故王天下易如反掌。”

“怎么迥异?”公孙丑急问。

众学子无不竖耳。

“夏、殷、周极盛之时,”孟夫子侃侃而谈,“诸侯之地没有一家超过千里的,今日之齐方圆千地,鸡犬声闻僻野,道路四通八达,百姓联袂而行。今日之齐,地不用再辟,民不用再聚,只要行施仁政,想不王天下也难。何况王者不行于世久矣,今日尤甚。民者不堪于暴政久矣,今日尤甚。饥不择食,渴不择饮,一切将如孔子所言,‘美德流行,快于驿邮传命。’方今之时,只要万乘之齐行施仁政,民心必悦,悦则诚服,是以事半于古人,功则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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