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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阖目躺在龙塌上, 旁边几上一只博山炉内燃着淡淡的安神香。
闻若青撩袍跪下,“草民闻若青参见陛下!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嘴角扯了扯,眼睛半睁, 看了他一会儿,方断断续续道:“你……拿火.药做借口……不想做这兵马司指挥使,朕由你……”
他停了停,“你想去西北, 朕也由你, 你去吧……”
闻若青再次行礼,“谢陛下!”
这时有内侍过来禀告,“皇上,蒋昭仪求见, 说是担心圣上身子, 一定要亲自瞧过才安心。”
璟晟帝猛然咳嗽一阵,怒道,“轰出去!”
内侍正要走,皇帝又道:“慢!”
他平静半晌, 缓了一缓, 才掀动嘴唇, “罢了, 让她等一会儿。”
他把目光转回闻若青脸上, 片刻后道, “潘润,宣旨。”
潘润咳了一声, 从袖中摸出一个卷轴展开。
“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擢闻若青为正三品怀化大将军, 率领两千兵马, 即刻前往元隆关,钦此!”
“朕只能给你这么多人马了,”璟晟帝闭上眼睛道,“如今……如今……”
闻若青埋着头道:“臣明白。”
皇帝睁开眼睛,“你去,把赤雁关给朕拿回来,你们闻家,不论谁把阿都沁的人头砍下来,朕都答应你们,闻若蓝的事,朕绝不追究,燕云军的统帅之权,朕永不收回。”
“谢陛下!”闻若青叩首。
“你接旨吧。”璟晟帝喘息片刻,又吩咐潘润,“严德霖来了没有?把他给朕叫进来。”
闻若青出去时,正碰上严德霖面容肃穆地进来,到他跟前低声问道:“圣上召你怎么说?”
“圣上命我即刻去西北。”
严德霖松了口气,没说什么,迈步进去了。
闻若青出了殿门,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他伸出左手,接住几片雪花,凝视片刻,将手握紧,大步疾行出宫,未再停留。
他回了国公府,径直去了清心堂。
江氏房中所有人都在,他舅娘项氏也在,大家拥簇着甘氏,甘氏双眼通红,但神情还算镇定。
闻思源旁边坐着个双目红肿的姑娘,他一眼扫过,没认出来是谁。
那姑娘脂粉未施,见了他扑过来哭道,“表哥!你……你要去把他带回来!”
她母亲项氏喝道:“意姐儿!说什么胡话!”
源姐儿忙将意姐儿拉回去。
闻若青对大家行了一礼,道:“我已领旨,这便出发前往边关,三婶,意姐儿,我会尽我的力,但结果如何,不能预料。”
意姐儿哀哀哭泣。
甘氏用手帕按了按眼睛,半晌道:“你自己多加小心!”
江氏看了儿子一会儿,道:“你去吧,我们就不送你了,沉壁,你去送送。”
尹沉壁应了,安慰意姐儿两句,抽身出来。
两人默默往大门走去。
尹沉壁良久才道:“你的行装我已放在门房处。”
她顿了一顿,又道,“第一次替你收拾行装,也不知——”
闻若青笑道,“哪里这么讲究,有的吃有的穿就行了,就是你给我做的那两件衣服带了没有?”
“带了。”
“好,”他抬头看看天色,“圣上给了我两千人马,我让人在西边城外候着,如今离约定出发还有两个多时辰,我想去拂云庵看看老太君,你怕不怕冷,不怕冷就跟我去一趟吧。”
两人一路说着,出了东侧门,就见门口有个身形瘦长,胡子拉碴的人牵了匹马迎上前来:“六爷!”。
闻若青迟疑道:“你——”
那人拂开脸上的雪花,“六爷,我跟您去西北!”
闻若青笑了笑,“你想好了?”
“早就想好了,只是四爷一直不允,”那人道,“如今徒弟都带出来了,冯先生也帮我说了几次,四爷才松了口。”
闻若青在他肩上拍了拍,犹豫片刻,说了实话,“楼怀玉,四爷不允你去西北,是怕你去了军营——”
楼怀玉挺了挺胸,大声道:“我明白!六爷如今看我,难道没有爷们气吗?”
闻若青端详他片刻,长声笑道:“好!是个爷们!既如此,你去西门外的十里亭附近那候着,找一个叫邱川的校尉。”
楼怀玉应了,又道:“六爷,如今我既从了军,就用回章远这个名字。”
“好,章远,你去吧。”
夫妻两人各上了一匹马,一路快马加鞭,往南城外的青云山奔去。
闻竣和几名护院骑马在后面跟着。
进了山,雪更大了,雪飘如絮,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到了拂云庵外,两人下马,他拽紧她的手进了庵门。
闻老太君盘腿坐在大彻堂角落的一个蒲团上,正在闭目打坐念经,边上燃着一个炭盆。
她身边的静空师傅拿来两个蒲团,老太君停了念经,睁眼看着坐到她面前的两个年轻人。
“要走就走吧,还来看我干什么?”老太君数着手里的佛珠,开口道:“婆婆妈妈拖泥带水的,吃两次败仗而已,什么大不了的事?”
静明师傅端来两杯热茶,尹沉壁捧着热烫烫的茶杯,听老太太数落自己的孙子,不由微微一笑,莫名就觉得心里安定下来。
闻若青笑道,“是。”
老太君这才转过头对孙媳呵呵一笑,“不过来了也好,陪我说说话,今儿晚上就在这里歇了吧。”
尹沉壁应了,老太君瞧着孙子,半晌才道,“你们几兄弟,你和蓝哥儿年龄最相近,打小也最要好,那会儿还没分家,你和蓝哥儿天天混在一起,你躲我藏的,总喜欢玩那什么猫捉耗子的游戏,家里的东西不知给你两个弄坏了多少。”
“是。”闻若青忆起往事,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若是有可能,你把蓝哥儿带回来吧,”老太君平平静静地说,目光落在大彻堂中央的神像前,看着那一排长明灯,嘴角轻轻抖了抖,“不论生死。”
出了庵门,闻若青叮嘱门口的几个护院:“明儿送少夫人回去的时候一路仔细着。”
说完,他纵身上了马,握住缰绳,转头看向站在拂云庵门口的妻子。
飞絮绵绵,雪帘飘忽,帘后的人玉立如画,似冰天雪地里开出的一朵雪莲,衬着后头的灰檐青瓦,清淡隽永。
他觉得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又一句都不必再说。
他回头,扬落马鞭,双腿一夹马腹,迎着风雪往山下疾驰而去。
闻竣立刻在后面跟上。
尹沉壁站在门前,裹紧身上的斗篷,目送那道身影快速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一整天风雪呜咽,傍晚时雪才住了,京都城中银装素裹,永昌侯陈绍在京郊的一座茶坊门外下了马,匆匆进了庭院深处的一间小雅室。
他进了门,对门内端坐的人行了一礼,默不作声地坐到一边。
上首坐的人也半天不说话。
陈绍忍了片刻,出声问道:“王爷,今儿在朝上,您为什么不帮着我说话,还说另有人选……”
怀阳王高炽瞄他一眼,半晌说:“你自己想想,覃王为何在你出列后又要康宁伯出来,和你争这个统帅之权?”
“这……”
“明摆着覃王如今也不太信任你,本王若在朝上替你说话,那不更加深了他的怀疑?”
陈绍释然片刻,又狐疑道:“覃王怎么会……”
“定是你不小心露了马脚,总之不管你怎么做,你去好好打消他的疑心,”高炽道,“如今闻家已不足为虑,交出燕云军的统帅之权是早晚的事,本王马上就要离京了,呆了这么久,王妃也娶了,再不走不像话了。你不把覃王笼络好,本王一走,鞭长莫及,还有谁在朝上为你说话?”
陈绍不安道,“是。”
这时有王府侍卫敲门进来,禀道:“刚闻若青率两千兵马,往西边去了。”
陈绍意外,“圣上……”
高炽冷笑两声,“我看圣上真是病糊涂了,这闻家老六又不是神仙,他一个人去就能挽救燕云军的败势?”
陈绍也跟着笑,“闻家倒台是早晚的事了,还是王爷运筹帷幄,指挥有方。”
“得了,本王也不过借覃王的势再往上面添上一把火罢了。话说回来,”高炽脸色一沉,“你这虎山大营,可得管好了,别到时候出了岔子。”
陈绍笑道:“王爷放心,除了虎啸营的闻若檀和伏虎营的叶昭,其他九个营的都尉,都在我掌握之中,就算我去了西北,也只会老老实实地听我号令。”
“这就好。”高炽颔首,“行了,城门也快关了,你回营里去吧。”
陈绍走后,又有侍卫进来,悄声道:“宫里的消息递出来了。”
高炽听了一阵,脸色阴了下来,“厌弃蒋昭仪?穆停云天亮时从养心殿出来?”
他自言自语两句,阴笑两声,“这么说来,大事不妙啊……也罢,本王这会儿不走,更待何时?”
陈绍出了南边城门,一路思忖着回了虎山大营。
营地四处积了不少雪,卫兵们正在铲雪,陈绍一路溜着马,慢慢在边上巡视着。
没一会儿听见身后一队人马呼啸而来,他回头一看,眉头皱紧了。
那队人马到了他跟前停下来,打头之人一身戎装,撩开披风跳下马来。
“末将参见侯爷!”
“闻四,你来做什么?”陈绍骑在马背上,沉着脸问道。
闻若翡笑道,“今儿正是换防之日,侯爷莫非忘了?”
“本侯当然知道,但你不是两个月前刚换防过一回吗?”陈绍盯着他,“怎么这次又是你来?”
闻若翡无奈道,“平宁侯安排末将来的,侯爷要不问问平宁侯去?”
“罢了,来就来吧,老规矩,呆你营帐里,不许四处走动。”
“末将知晓。”
陈绍想了想,“和你换防的是哪个营?”
“这次轮到虎啸营。”
陈绍在马上翻了个白眼。好吧,去了一个闻若檀,来了一个闻若翡,这闻家的人,就跟钉子似的杵在他这虎山大营里,真是碍眼得很。
他哼了一声,纵马离开。
闻若翡进了三哥的营帐。
闻若檀笑道:“怎么说服平宁侯的?”
“原本要换防过来的是神策营,我跟神策营的都尉李浮说好了,平宁侯一般不管这事。”
闻若翡面色严肃,“三哥,我时间不多,详情就不跟你细说了,萧山大营没什么事了,过去后你再找玄策营的都尉聊聊便好,他手头没什么把柄,不过算是个心思正的。”
闻若檀点头,“行,那我过去了。”
他走后,闻若翡自袖中摸出一张虎山大营的布防图及武官名册摊开,在账内点了灯,又取出一叠秘报,细细对照着看了起来。
闻若青西出京都后,领着人马日夜兼程,一路餐风露宿,自青州北上,经过定州、陈州,两日后终于到了雍州境内。
雍州军都督闻若玄亲自挑选了一批战马,交由六弟带去。
闻若青休整半日,把两千兵马和两千匹战马交由校尉邱川在后头带领着,自己领着闻竣和章远,连夜越过天阴山,囚水渡过胡阳江,进入充洲。
因边关局势紧张,充洲的居民已有不少南下去了雍州,三人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寻了间食肆坐下,闻竣一直走到街道尽头,才在一家酒馆里买到了三大皮囊的烧刀子酒。
闻若青倒了一碗给章远。
章远喝了一口,大声呛咳起来。
闻若青笑道:“如何?”
章远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闻若青咕嘟嘟灌下一碗,眼光落在远方,“快了。”
出了市集,三人打马行了一个多时辰,渐渐不见人烟,道边时不时闪过一棵胡杨树,在落日余晖中张扬着孤寂干枯的枝干。
风刮了过来,卷起尘沙往人脸上扑。
高远天幕下是空旷的原野,苍凉而又寂静,马蹄翻起泥沙和碎石,大地是广袤无垠的,但也是单调乏味的。
天边一丝霞光却是妖娆艳丽,于苍穹尽头挑起一抹瑰丽炫目的色彩。
最后一线光亮消失于地平线后,暗夜里寒风肆虐,呼啸着穿过厚厚的衣衫,人像是赤身裸.体奔走于天地间,接受千仞凌迟。
三人驶到一处土台之时,闻若青勒住缰绳,道:“在这儿歇吧。”
闻竣找了背风处生起火来。
章远这时也不觉得那烧刀子酒呛人了,一口一口地喝着,窝在火堆边发着抖。
闻若青笔直坐在土台上,朝着远方瞭望。
章远站起身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什么?”
前方很远的地方,黑暗中有隐隐的光亮在闪烁,像是从天际中坠下的启明星,一点、两点、三点。
“是烽火。”闻若青回答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汩汩流动起来,胸腔中心脏勃勃跳动。
闻竣喂完了马,又从马背上搬下毯子,铺在火堆旁的空地上。
闻若青转回头,笑道,“睡一会儿吧,一个时辰后继续赶路,天亮之时能赶到营里。”
章远虽是第一次来西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但毕竟从小接受过严苛的训练,这时也渐渐适应了,倒在火堆边沉沉睡去。
一个时辰后闻若青叫醒他,三人收拾了东西,上马继续赶路。
越过无边黑暗,长夜终于过去,天边泛起蒙蒙的灰,地平线上已经能望见黑压压的营帐顶端,如黑云一般一片挨着一片,长长地延伸开去,看不到边际。
几处土坡之上的瞭望台高高耸立,三人振作精神,往中心那处瞭望台的方位飞驰而去。
前方远远驭马奔来几个人,风驰电掣,迎着曙光破风而来。
领头的人一身银色铠甲,猩红披风,到了不远处,骏马扬蹄一声长嘶,他手中一杆银枪重重顿在地上,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天际第一缕晨光映在他年轻而朝气蓬勃的脸上,刚毅俊秀的眉眼,颀长矫健的身姿,整个人似比初升的骄阳更加耀眼。
少年人醇厚而洪亮的语声压过风声稳稳传来。
“六叔!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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