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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最好。”黄纪彦定定看她一眼,“我走了!”

竹帘开合,阳光闯进来随即又被隔绝,黄纪彦走得远了。

姜知意觉得有些累,扶着椅子起身:“我先回去了。”

“夫人慢些,”白苏快步上前,扶住了她的胳膊,“我扶着您。”

姜知意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又夹杂着一缕茉莉香,也像长姐。这片刻的恍惚让她没有拒绝,待要走时,白苏却突然哎呀一声:“差点忘了!”

她松开她,飞跑着向沈浮:“大人佩戴的桑菊香囊已经不合时令了,我昨天熬夜做了几个助眠的香囊,大人试试吧!”

姜知意安静地站着,看见娇俏的少女双手捧着香囊送到沈浮面前,看见沈浮接过,看见他修长的手指移向腰间玉带,解下了挂着的桑菊香囊。

第18章

桑菊香囊,桑叶要选颜色碧绿,不老不嫩、叶片舒展的,太嫩了药力不够,太老了如同草叶,也是不能用的。

菊花要采山中的野菊,要那些将开未开,带着晨露的,小小一个花骨朵儿,微苦中带着清香,齐着花蒂剪下来,剪上一早晨,也不过得一小包。

桑叶要用山泉水洗干净,剪成细条,混着洗净的野菊花苞一起,放在阴凉通风的地方晒上两天,等晒干了水汽,再用纱布做成内囊装起来,封了口,外面再套上石青湖丝的香囊,锁上银线边,两边穿着石青绦子,抽紧了打个活结,挂在腰带上。

方子并不贵重,是她从医书上找到的,用到的材料也不值钱,乡下田野里仔细找找,总能找得到,然而八年之前,当她独自一个人被送去那个偏僻的田庄时,小小一个桑菊香囊,已经是她力所能及的,最好的东西了。

眼下,被沈浮从玉带上解下,随手放在了桌上。

桌边的书橱里,放着他不久前塞进去的卷宗,白苏来的时候他没有收,她来时,他立刻便收了起来。

这间书房,她每次都被挡在门外,要得他允准才能进来,白苏就那么坦然地坐着,在他的身边。

姜知意安静地看着。数日之前,这一桩桩一件件,大约都会让她心如刀割,痛苦难忍,可现在,她心中如古井无波,甚至还有余力抽身出来,猜测沈浮此时的心态。

八年了,他由当初的落魄少年变成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这微不足道的桑菊香囊,早已不符合他的身份了。

况且白苏还说,这桑菊香囊,亦是不合时令了。她是医女,对于什么时令该佩戴什么香囊,想来是十分精通的吧,她的话,自然更有说服力。

更何况白苏。姜知意看着娇俏可人的少女,眉眼神态,甚至连身上混合着药香的茉莉香味,都与长姐都那么像。又如何不让他言听计从。

姜知意移开目光,慢慢向门外走去。

“夫人等等,”白苏连忙赶上,“您看起来有些累,还是我扶着您吧。”

姜知意没有拒绝,她的确有些累了,轻罗还没回来,小善在忙着善后,眼下有白苏帮忙扶着,她也能轻松些。

余光里,瞥见沈浮望着这边,不知是看她,还是看白苏。

搀着她手臂的手很软,少女语声柔婉:“夫人唇色有些白,似是气血不足之症,需要好好调养才是。”

姜知意小心着,没有让她碰到脉搏:“好。”

白苏回头看沈浮:“大人,我记得上次朱太医说过,夫人脾胃有些虚寒,不能长期吃药,要么等我回去再向朱太医请教请教,给夫人拟个食补的方子,可以吗?虽然慢些,但时间长了,比吃药还强。”

姜知意跟着回头,迎上沈浮晦涩的目光。他望着眼前如双生并蒂,容光相映的两个人,慢慢说道:“可以。”

“那我回去就办。”白苏抿嘴一笑,转过了脸,“夫人喜欢什么口味?我想法子把进补的食材按着夫人的口味来拟方子。”

姜知意发现自己并不讨厌白苏,也许是对着这么一张脸,天生就会有几分好感,也许是她所受到的冷淡不公,其实与白苏并无关系,说到底,都只是沈浮一个人的意思罢了。

轻声道:“我都可以。”

身后传来沈浮的回答:“软的,甜的。”

姜知意惊讶,旋即恍然。刚成亲时太傻,自己爱吃的东西总要分一半给他,他从来不吃,她无数次被拒绝后终于摸清了他的口味,而他,大约是因为拒绝得太多,对于她的口味,总也有了几分印象。

“也不一定,”姜知意摇摇头,“口味总会变的。”

白苏圆而媚的眼睛眨了眨,似有些不解,却还是笑了:“那我就正常来拟,夫人喜欢什么口味的话到时候再加也不妨事。”

细竹帘子晃了晃,她们出了门,沈浮独自留在原地,半晌,拿起了桌上的桑菊香囊。

与他珍藏在抽屉里那个几乎一模一样,但,终归不是。

那个香囊针脚稚拙,因为姜嘉宜常年卧病,并没有精力研究女红,可姜知意的针线,素来都是一等一的好。

姜嘉宜疼爱幼妹,临终前既能郑重将姜知意托付给他,想来这香囊的事也早就透过消息,所以她,总是做一模一样的香囊给他。

沈浮握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拉开抽屉放了进去。

拿过卷宗,心思却怎么也安定不了,耳边不时响起那软软的一声唤。

阿彦,阿彦,叫的真是,好生亲热。

纸上的字一个个跳进眼中,却含糊着辨不清意思,沈浮丢开手,起身出门。

遥遥看见姜知意被白苏扶着,慢慢地往偏院走去,凤尾竹细碎的影子挡住了视线,她身影一闪进了腰门,看不见了。

沈浮下意识地跟上一步,跟着是第二步,不知不觉走完门廊,穿过腰门,进了偏院。

他听见屋里传来白苏的声音:“我最擅长的是按摩,夫人这气血不足的症候按摩也能改善,若是不嫌弃的话,我给您按一回?”

“不了,”跟着是姜知意的声音,“我不喜欢按摩。”

她极少有拒绝别人的时候,她性子温顺,这两年里,如此不留余地拒绝别人,还是头一回。沈浮看了眼腰间新挂上的香囊,她是赌气,还是真的不喜按摩?

沈浮迈步进屋,迎眼看见厅中摆着几件簇新的玩器,泥塑的娃娃,琉璃烧的鱼戏莲叶盆景,都是西州特产,条几上摆着一方新砚,亦是西州出产。

这些大约,就是姜云沧托黄纪彦捎来的东西了,成婚两年,他今日才知,她做事也是滴水不漏。

白苏很快望过来,带着几分失望:“夫人不喜欢按摩。”

沈浮看着姜知意,她原本红润的唇眼下是浅浅的粉色,脸颊也有些苍白,他平时回来多是夜半,很少有机会仔细看她,此时光线明亮,才惊觉她比从前,的确是憔悴了很多。

沈浮道:“白苏按摩手法高明,很得太后嘉许。”

姜知意看见一点笑从白苏眼中漾起,像春风拂过,点点涟漪,能得他当面夸赞,心中必是欢喜的吧?少女藏不住的心事,却和当年的她一模一样。

只不过当年的她,还有这两年里用尽心力的她,都不曾得到过沈浮半句肯定。姜知意摇头,依旧是温和的神色:“我不喜欢按摩。”

林正声交代过孕期的禁忌,其中一条便是不可按摩,她终是要让这满心欢喜的少女失望了。

屋里有片刻静默,很快,白苏笑起来:“那么我还是尽快回去弄那个食疗的方子吧。”

她姿态轻盈地行礼告退,不多时,消失在了门外。

屋里重又安静下来,夫妻相对,一时却都无话,姜知意低着头,醒悟到从前夫妻间言笑晏晏的局面,不过是她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如今她无话可说了,就只剩下尴尬的沉默。

终是沈浮打破了沉默:“针灸都能忍,为何不肯按摩?”

姜知意抬眼看他,她没想到他头一句话,居然是为白苏抱不平。轻轻摇头:“我不喜欢。”

又是长久的沉默,沈浮的目光落在案头那对泥塑娃娃上,一男一女两个娃娃,女的温柔,男的英武,看起来便是璧人一双。阿彦,阿彦。沈浮转过目光:“黄家那边,以后不可再去。”

他有些拿不准姜知意会不会反对,可她只道,好。

分明和从前一样温顺,可是不一样,跟从前全不一样了。沈浮停顿片刻,转身离开。

“姑娘,”轻罗一口气把黄静盈的嘱咐全部说完,“三奶奶让姑娘说是去她家取小侯爷捎来的东西,三奶奶说小侯爷跟二公子要好,这事得二公子出面才行,三奶奶还把药方给了婢子,说她会想法子送药过来,但如果不行,就请姑娘自己煎药。”

她递过药方,姜知意接住了,沉吟着,抓药煎药不算很难,难的是这三天一次的诊脉,以后该怎么办?

“那个医女磨磨蹭蹭,走得可慢了,”小善从外头回来,一脸不高兴,“结果正赶上姑爷出去,倒跟她一起走了!”

轻罗连连打眼色,不让她再说,姜知意倒不觉得难过,大约爱意消失后,那些伴随而来的不安、不甘、嫉妒等等,也都跟着消失了。

眼下她看沈浮和白苏,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淡漠。

“姑娘,”轻罗迟疑着说道,“上次跟着朱太医来的,是不是就是白医女?婢子总瞧着有几分眼熟。”

姜知意吃了一惊,上次的医女就是白苏吗?那么沈浮之前突然发难,会不会跟她有关?

入夜时下了雨,姜知意独自坐在灯下,写完了和离书。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和离书惯常以此结尾,想来夫妻一场,谁都不想做得太绝,可她不想写这八个字,她只愿与沈浮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她肚子里的孩子,更是与他再没有半点关系。

烛焰摇摇,恍惚间,想起了他大醉的那夜,那是她唯一一次见他喝醉。

那也是,他与她的第一次。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那晚有很多情形,姜知意都不太记得了。

她慌乱紧张,她知道他是喝得太醉认错了人,她有些委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第一次,会是这样不堪的记忆。

然而也有几个片段,他定定看着她时,他的目光是清明的,就好像他在那个刹那,认出了她是谁。

姜知意吹干墨迹,将那份和离书,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那夜之后,他说,我会上门提亲。

他嗓音低哑,不知是酒劲儿没过,还是心里难过。

他找来了避子汤,那是她第一次喝那东西,不苦,但是酸,还有些涩,黏在舌尖上,嘴里一整天都是这令人厌恶的味道。

那时她以为,他是为她着想,怕她出了什么岔子惹人议论,直到成亲后,他亲口说出不要孩子,他一次次给她避子汤,她才知道当初的一切,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姜知意收好和离书,熄灯睡下。

沈浮上门向她提亲时,家里人都很吃惊,毕竟不久之前,他才刚刚向长姐求过亲。

母亲头一个提出反对,冷着脸问她,你姐姐才刚过世,你就这么等不及吗?她窘迫愧疚又伤心,掉着泪摇头,泪眼模糊中看见父亲沉郁的脸,他叹着气,眼角头一次出现那么清晰的纹路,意意,你想清楚了吗,真的要嫁?

最让她难过的是哥哥,对她千依百顺的哥哥,那么爱护她的哥哥,一拳砸在柱子上:那么个朝三暮四的东西,你为什么一定要嫁?

时至今日,她都清清楚楚记得哥哥愤怒的脸。

姜知意叹一口气。

哥哥应该收到她的信了吧?哥哥知道她如今醒悟,会原谅她吧?

窗外雨声潺潺,伴着细细的凉意,姜知意沉沉睡去。

她是被鸟叫声吵醒的,像鹧鸪又像画眉,流丽圆转,在她窗外叫个不停,姜知意睁开眼,看见窗纸上微亮的天光,门外静悄悄的,值夜的丫鬟不知是没醒,还是在院里收拾,姜知意披衣下床,将窗户推开一条缝。

鸟叫声瞬间停止,隔着雨后新鲜湿润的空气,她看见一张意气风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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