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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踩着丁字步,稍有些倾斜的往前探着身子,脖颈高高扬起,那清瘦的恍若皮包骨头的脸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抽动,那空洞且深邃的眼眸看向那阴翳老头,却不像是在观瞧甚么活人,而是某种阴物,某种残躯,某种游魂……
饶是回春阁见多识广的柜台掌柜,此刻都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兢,猛地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然失语,与楚维阳这样沉默着对视了良久。
艰难的咧了咧嘴,掌柜的露出一个很不习惯的僵硬笑容。
“这位道爷,需要点儿甚么?”
楚维阳手腕一翻,从袖袍中捏起两三个颜色款式皆不相同的乾坤囊,一边掂着一边开口道。
“百草破厄丹、龙虎回元丹,有多少,先与贫道摆个样子出来。”
“哦,对了,澄清翠玉莲子、苦叶花、三丁赤元草……待我想想……还有至少十年份起的乌木曲藤,有多少,同样与贫道摆个样子出来。”
闻言,掌柜的点了点头,在楚维阳的面前没敢再有甚么怠慢举动。
“道爷稍待。”
话音落下,掌柜的撩开门帘,直往后边库房去了。
原地里,扒着箩筐边沿,马管事自然听得真切。
“你需得想清楚想明白,买这些东西,是为了铺后路用的,你本就在丹道上没甚天赋可言,纵然是无意间得了人家两张丹方,也不该将积蓄用在这里……”
闻言,楚维阳却摇了摇头,低声说道。
“买多少的丹药,若是亡命天涯去,总也是有数的,可我如今得了《万灵元本君臣佐使要旨秘摘》,又有两张完整的丹方,只需稍稍通悟其中君臣佐使的道理,日后东去路上,许就能是关键时候救命的法门!”
话说到最后,楚维阳喑哑的声音中,满是对于生死的郑重。
若要一思进,先得一思退。
听得楚维阳这样说,马管事咧咧嘴,似是想骂些难听的话,到底忍住了,没再有一言,沉默的看着楚维阳一把一把的从乾坤囊中掏出炼金来,换成一瓶瓶化煞丹药与一匣匣宝药灵材。
待交割清楚,楚维阳宽大的袖袍一卷,将手中长剑一提,不顾那掌柜的脸皮抖动,年轻人径直转身,头也不回的大踏步而去了。
……
如是大半天过去。
当楚维阳从一家散修开的符箓铺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春意愈深,正午虚悬的阳光渐渐教人感受到浓烈的热意。
捏着袖口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楚维阳这才杵在原地,脸上露出了有些难为的表情。
与此同时,马管事稍稍有些急切的声音低沉的从楚维阳耳边响起。
“差不多得了,真把自己当成来进货的了?坊市里人多眼杂的,多留一分,就多一分的危险!还愣在这里做甚么?”
楚维阳仍旧有些为难的摇了摇头。
“我在想刘道人他们三个,这是真正灵丘山的地头蛇,若是能把他们邀来,这一桩事情许是能轻便一些。”
“可想一想,事情又没有那么简单。”
“早先道左相逢,许多事儿都是想到哪做到哪,才勉强把人唬住,可若是要去对付庭昌山的人,真个露了馅,只怕他们三人要先杀我才够解恨……”
“最好是,还能有个甚么法子,再把他们进一步的唬住……”
“我不是这样善工于心计的人,管事,你在镇魔窟也是吃过见过的主,怎么样,给支个招?”
箩筐里,马管事很是拍了一下箩筐的边沿,张了张嘴,眼见得那难听的骂人话就真个要说出来了,原地里楚维阳忽地话头一转。
“也罢,先去见一见,刘道人与我说过他在坊市里的住处,许是碰不上面呢,许是见了面也不定真个要邀他去做事情,只是,这三个端是风尘里的老实人了,先见一见,总是无妨的……”
片刻后,楚维阳怔怔的驻足在了坊市中的一个街角处。
不远方街的斜对过,曾经刘道人所言说的驻足之地,不大的院落外,屋檐上挂着惨白的灯笼。
即便是站在街角处,楚维阳仍旧能够听到从院落中传出来的,那隐隐约约,极其克制的女人悲伤啜泣的声音。
与此同时,有一耄耋老人步履蹒跚的从街角处路过,诧异的看了楚维阳一眼,又顺着年轻人的目光看向那院落。
到了老人这样的岁数,许是已经不知道甚么是怕了。
他兀自叹了一口气。
“唉,前天还见他们哥仨,说是在地里发了笔浮财,本想叫他们请耶耶喝杯浊酒,可话还没说两句,一转眼哥仨又急匆匆的出门去了。”
“这一走,人就没再回来,等人从山林子里找见他们尸身的时候,那俩小的,大半身子都化成了乌血,生是教人多挖了几铲子土,才算是把人全数带了回来。”
“后来有人又从林子里找到他们哥仨留下的暗记,说是要给甚么外人带路去,记号用的很怪,多留了个阴字,又留了个明字儿……”
“这一座山就是一片天一块地,能安稳活到寿终已是不易,这些年里,也不多少人是这般死在外人手中的。”
“顶好的一个家,毁了……”
再后面,那老头絮絮叨叨的念着,楚维阳却一句都听不进去了。
他怔怔的看着那房檐下悬挂的惨白颜色。
仿佛要有血,要有血红的颜色,要将那惨白的纸晕染。
下一瞬,楚维阳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他偏头看去,那老头已经折身走去几步,留给楚维阳一个不近不远的背影。
几乎没再有犹豫,楚维阳朝着那老头呼唤道。
“老先生,请留步,晚辈有要紧事情请教!”
几乎话音刚刚落下,那老头便转过身来,满是皱褶的沧桑面容上,尽是风霜雪雨的麻木痕迹。
“孩子,耶耶不管你是那个阴字儿还是那个明字儿,你能来看他一眼,就是缘法;你能喊住耶耶这一句,不论你要问甚么,耶耶都事无巨细的说与你听!”
……
夜幕再度降临。
蒸腾的雾霭将树海笼罩,一阵阵深春的大风呼啸而过,那婆娑的声音,像是大海的浪涛一道道打落。
闫见明行走在灵丘山树海之中,他的眼眸里,有些急切,也有些茫然。
急切是因为,直至此刻,他的眼中只有那数之不尽的一棵棵树;茫然是因为,即便是这些树,看得久了,他也难辨认这一棵与上一棵树的分别。
仿佛是树海本身,树海的阴影,甚至连同自己脚下泥泞的土地,都要融化进那无尽的雾霭之中去了。
甚至连自己的愤怒与急躁,在这汪洋大海的滔天巨浪之中,都摇曳着,仿佛下一瞬就要被浇灭。
那些看似激烈而浓郁的情绪,其实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忽地,闫见明无端的想起了楚维阳曾经说过的这句话。
恍惚之间,他似乎又听到耳边传来的脆响声,仿佛是楚维阳的手隔空又羞辱似的拍打在自己的脸颊上。
恨恨的甩了甩手臂,闫见明像是在发泄着心中的羞愤。
可下一瞬,他脸色陡然一变,猛地驻足在原地,目光看向不远处的阴影中,满是防备与警惕。
“谁——!”
浅浅的脚步声中,楚维阳背着箩筐,从树后的阴影里走出来。
朦胧的雾霭之中,年轻人病体消瘦的身形,在黯淡的月光照耀下,愈发像是游荡在山林之间的孤魂野鬼。
紧接着,楚维阳喑哑的声音响起,在树林雾霭之中回荡,更像是鬼蜮之声。
“闫道友,你不去伺候好你们家大少爷,追在我屁股后面做甚么?这和当初说好的可不一样!”
闻言,闫见明只是冷冷一笑。
“当初说好的……你也配提这句话!摘雨楼里,贫道可没看到你的身影!”
楚维阳摇摇头,肩膀一松,手在底下一托,随即便将背上的箩筐顿在了地上。
“摘雨楼……你去过摘雨楼了?还是说你们俩都去过摘雨楼了?去摘雨楼找我做甚么?想杀了我?杀人不成,又来灵丘山里寻我?闫道友,你这么做,咱们结仇可就结大了啊!”
说着,楚维阳直接将长剑从剑鞘中抽出,身形半蹲,脚步一掰一扣,一手将剑锋横在身前,一手并称剑指,虚点在剑脊上。
最后那一层遮羞的布,也在楚维阳这一《春时剑》起手式的面前被割裂开来。
因此缘故,闫见明愈是羞愤。
“哈!不过是一逃奴!不过是一魔囚!于南于北,都是渣滓里瞧不见身影的东西!侥幸让你逃出生天来,多活几日已是天爷恩赐,又哪里来的气性,也配学着别人样子,冥顽不灵!负隅顽抗!”
闻言,楚维阳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咧嘴笑了笑。
“冥顽不灵?负隅顽抗?任你怎么说都好,可是闫道友,我确实是在拼命,可我拼命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能活下去!闫道友,你今日站在这儿,站在我的剑锋前,又是在为谁拼命呢?”
“缥缥缈缈站在云端的丹霞老母?还是颟顸固执的淳于家大少爷?”
“这般看,似是我更有些人样子呢!庸庸碌碌为人奔走,闫道友呐,你真真鬣狗也似!”
话说到最后,楚维阳摇了摇头。
闻听此言,闫见明几乎愤怒的要将双眼瞪出来!
他紧咬着牙,那蕴含怒吼的字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鬣狗——哈!鬣狗!”
最后一字吼出的时候,闫见明整个人都在激动地颤抖着。
可也就是在这一瞬,楚维阳大步流星一般,踏着禹步,直朝闫见明冲去!
一掰一扣之间,楚维阳身子几乎拧成了陀螺,身形骤然一动的瞬间,楚维阳便顺势将长剑贯进了剑鞘中。
那几步路,是禹步,是春时剑三十六式的全数步伐,是楚维阳将心念沉浸在剑锋上的斋醮科仪!
浑厚的法力裹着剑意,化作肆意的剑气,流淌在长剑的挥舞之中。
这几步路,是楚维阳从无到有,将剑势累积到巅峰的一剑!
藏锋于鞘——清明剑意!
下一瞬,剑光乍现!
楚维阳那一剑刺出的,仿佛是九天月华!
那剑锋嗡鸣割裂的,仿佛是他眼前的生与死!
与此同时,随着袖袍挥舞,缠绕在手腕处的白玉毒蛇,亦随之化作一道白色雷霆,跃在半空中,直袭向闫见明的面门!
回应楚维阳这一剑的,是闫见明不退反进的身形。
是道人前所未有的狰狞怒吼声音。
“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