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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祖父旁边坐下。”

谵台秋高搬了张凳子,行了礼,坐到了祖父身边。

谵台秋高想,才二十岁。张了几次嘴,才道:“你的第一个字,是我教的,就在这里,还记得吗?”

“孙儿记得,是个‘清’字。”

“对,今日祖父再教你写一次,咱们清白来,清白走。”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谵台秋高一听,却是登时脸色大变。谵台子明一看,便知道太子所言,纵有出入,却也相去不远,登时也是两行清泪,一声叹息。

谵台秋高见祖父如此,立刻跪了下来,痛哭出声:“祖父,孙儿一时糊涂,做下错事,孙儿自当一人承担,祖父还当保重自己。”

谵台秋高骂了这个孙子骂了十几年,这时候却是用粗糙的手抚摸着他的头顶,安慰着他。

“她是个好姑娘吧?”

“她……她是青楼女子……但是……”

谵台秋高摇摇头:“是祖父错了,祖父不让你去烟花之地,是怕你沉溺声色犬马之中,并非是看不起烟花女子。都是祖父太过严苛,让你不敢求助。”

“她叫什么?”

谵台秋高哽咽着道:“她在家中时,小字松青。”

“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是个好名字。我会让你母亲好好照顾她。你也是好孩子,可是错了的事,就是错了,你要负责,我也要负责,谵台家世代清誉,不能毁于你我之手。”

谵台子明把砚台推到两人中间,“咱们祖孙,可有十年不曾一起在这张桌子前写东西了。”

*

傍晚,迟迟不见这二人出来的下人上前去扣门,无人回应,撞着胆子推开门,却见这祖孙二人都吊死梁上。

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谵台子明的官服官帽,下头压着两封遗书。

谵台子明写了两封,一封家书,叮嘱家事,嘱咐长子带着家族回潮州老家,三代以内不许回京。一封给皇上,陈情自疚之意。

谵台秋高那封,则是说清楚了原委。

当日他为松青姑娘,急得不行,孙之前、吴桂主动提出,出一万两黄金买试题,被谵台秋高严词拒绝。他二人退而求其次,说谵台秋高自幼受他祖父教养,让谵台秋高把这些年祖父叫他写的策论或是道理都默写了出来,谵台秋高想着这应当也不碍事,便冒险答应了。谁知偏偏祖父今年竟果真把题目出在了里面。

这封遗书传遍朝野,众人议论起来,都说谵台大人无辜,不过是受牵连,就是谵台秋高,也罪不至死呐。

谵台大人必然也知道呐,可活人的解释永远比不过死人,他们不死,谵台家永远背负污名。

朝野上下,受过谵台子明教导指点的学子何止千万,他这一死,过了几日,朝中上下又有了另外一种声音。

太子既然审了那两个学子,如何不知此事阴差阳错?却故意隐瞒,惹得朝野猜疑,纷纷传扬。太子听了消息,当即便也上书,说自己是一时疏忽,未曾注意,以至于谵台大人刚烈自戕。

只是他这奏折上了,失去了恩师的学生官员仍是泣血难平,纷纷上书要让皇上处罚太子,言辞委婉些的,说太子考虑不周,上位者不可如此莽撞。那性格直的,直言太子要为谵台子明的死负责。

奏折一日多过一日,落在御书房。

“旭尧,这事儿你怎么看?”

皇帝头疼极了,问爱子。

池旭尧听到死讯,方才知晓谵台大人那日告别,竟是长辞,大约那时他便是做好了打算了。

说起对太子的看法,父皇或者相信太子是疏忽,池旭尧却是很清楚,太子就是故意的。辉光曾说,在原来的历史上,太子失宠于父皇,便削减父皇的纯臣,让他手下无可用之人。

如今太子铲除宿敌之后便拉拢朝臣,未免没有同样的意思。他太过谨慎,斗了这么多年斗倒了池维竹,但是他的命运仍然维系在父皇的一句话之中,他仍然不安着。这种时候,一个只效忠父皇的、文坛魁首、又很不喜欢太子的谵台子明,若是能死,必然是最好的结局了。

第63章

池旭尧猜到太子是特地所为,只怕后头还有别的招数。

所谓树大招风,盛极而衰,非要等到太子走到最高,方才能跌得最重。

因此端王道:“儿臣以为此事是皇兄疏忽,父皇当下旨谴责,只是皇兄毕竟是储君,不必过严。”

“谵台大人虽有过错,却也用两条命自赎,走的惨烈,父皇可赏赐谥号,金银用品,使大人安葬。”

“此外儿臣也敬仰大人为人,请父皇恩准儿臣为大人守半夜灵,大人三代元老,幼时对儿臣也有一课的师徒缘分,也不算违背礼制,二来也能让天下之人略感安慰。”

皇帝听了,也是伤感,应下了。

池旭尧宽慰了他几句,也就出来了。

照着往日里的习惯,这会儿就该去给母后请安了。不过池旭尧不知自己能否表现如常,正踌躇间,撞见了宁远公公。

宁远说是这两日染了风寒,因此告了假。池旭尧见他这会儿脸上还有些病容,便先去问了。

“宁公公身子可大好了?”

宁远忙不迭的打了个千儿,连声道:“多谢王爷惦记着老奴了,好了些。”

宁远又道:“老奴这还带着病,本不该来冲撞了王爷,只是王爷与侯爷对老奴有大恩,老奴思来想去,还是要厚着脸皮,来道声谢。”

这话说的端王是一头雾水。

宁远见他一脸的不明白,解释道:“那日侯爷在新月坊拦住的那个少年是老奴的侄孙,老奴家里只剩这么一根独苗,年前他父亲死了,让他来京城投奔老奴,谁知这孩子来了京城,却一直在新月坊厮混,知道此次差点惹出大祸,才来找老奴。”

说到这里,宁远那是后怕啊,他好容易休沐一趟,见着这侄孙,还未激动,便发现这孩子怀里揣着药呢。再问起来,这孩子竟说他意识到被骗,又被拳打脚踢受辱时,心中打定了主意,晚上要一包药迷倒了赌坊和戏院,一把刀全给他们杀个精光。若非那贵人出言相劝,只怕近日京中的争议便不是谵台大人,而是那几百条人命血案了。

“这孩子只跟我老奴几日,老奴却也能看出,这孩子性格偏激,行事冲动,那日若是没有侯爷阻拦,不知还要做出什么来。”

端王大概是听明白了,道:“原来如此,辉光做了好事,竟不曾对我提起。宁公公也不必介意,既能救下你家侄孙,也是上天的意思,不叫你宁家绝后了。”

宁远听了何明德竟未曾对枕边人提起,更是感念何明德的高义。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盒子,两手捧着,给了端王:“侯爷是何等地尊贵,为了我那不成器的孙子,损伤贵体,老奴每每想着,实在是昼夜难眠。老奴知道王爷府中什么都不缺,老奴因让人去寻了这百年的鲜人参,也是老奴的心意,还求王爷赏脸。”

端王到了此时方才知道,何明德竟是受了伤。又想起他这两日,总是寻着借口去睡书房!端王急他受伤,又气他隐瞒,当即冷笑道:“他救人不说,受伤隐瞒,他要做好人,我替他收什么好处!”

说罢,转身就走。

宁远反应了一下,哎哟一声。原来侯爷藏着受伤的事呢,倒让自己捅出来了。侯爷本就因为自家那个崽子受伤,可别再因为自己被王爷责怪。想到此处,宁远忙也追了上去,一叠声叫王爷。

不过没叫几声,王爷自己站住了脚。他回过身来拿了宁远手中的盒子,打开看了,人参水灵灵地一根,瞧着就是脆生生地,确实是个好东西。

端王从怀里摸出了一叠银票,道:“你们的事儿,自己解决去,本王不替你们传话。这个算我买你的。”

这回才算是真走了。

宁远愣了一会儿,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东西拿回去,不还是给侯爷用么?说是生气,还惦记着人呢?

不过……宁远看着手中的银票,得,这大恩大德,还是再得找个机会还才是。

那边池旭尧本是又急又气,但是甫一坐上马车,仔细一想,便知道了。

若是正常的见义勇为,何明德何必隐瞒自己,除非此时与自己有关。他这么做,无非是想拉拢宁远。

在父皇还是皇子时,宁远就跟着他,从一个洒扫的小太监,一步一步成为大内总管,深深得皇上信任,有时候他的一句话,比后妃皇子要更有用些。

这些年不是没有人想走宁远的路子,但是这老公公从来都是笑眯眯的,却是滑不留手,谁也沾不上。这几年皇上身子逐渐走了下坡路,朝堂风云变幻,人心浮动,多数人都心里想着找个新主子,宁远却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一条心伺候皇帝。

何明德必是知道了少年与宁远的关系,方才去设计偶遇。他不说,也是知道自己会自责。

他当然会自责,池旭尧想,他永远都会记得这一刻的感受,这是只有一个人能带给自己的。

那人参盒子在池旭尧的手中开开合合,他的思绪飞快地翻转。辉光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他全都记在心中,只是他能做什么呢?

到了此刻,池旭尧才更清晰地认识到,辉光那晚说的,感觉自己仍旧是这个世界的来客,是什么意思。

辉光自己似乎毫无所求。

唉,思来想去,终究是想要辉光的一颗心,这该如何是好呢?

端王一路上是心事重重,马车转过弯,经过浮月楼前,风过之时,清幽的香拂过鼻尖。端王忽然心中一动。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既然于此一道不擅长,何不去请教大师呢?

*

刚进了第一道门,端王便瞧见楼里闲着的小丫头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拿着针线筐子,脚边卧着捣乱的狸奴,笑嘻嘻地做针线活。只是也不知做了什么,都是毛茸茸的一团。他心里记着事,便从匆匆而过。

端王今日来了浮月楼,不去莲心坞,只挑了间二楼雅室,这边素来都是听曲儿听戏的房间。王爷既来了,自然是要有人去端茶递水地伺候,可是端王为了避嫌,又不要。绿浮听了只觉得纳闷,还以为王爷和侯爷吵架了,匆匆赶来,端王倒是没撵她。

王爷素来端庄,绿浮也不好拿出红袖添香的姿态,只是煮茶泡茶,以茶香为王爷解忧了。

等王爷三杯茶下肚,绿浮偷眼看去,便见王爷也面有踟躇。是呢?来这又不是喝茶来呢。

绿浮正觉得这屋里的气氛实在是怪异,忍不住要出声询问,便听到王爷忽然迟疑道:“本王有一朋友……”

绿浮:……

绿浮差点没忍住笑,但是看到王爷一脸的“你那是什么表情”,忙收敛神色,又恢复了八面玲珑的掌柜风范。

“王爷此言,可是奴有何处能为王爷好友效劳之处?”

其实端王开口也觉尴尬,可是问都问了,只好也忍着尴尬问完了话。

“是,本王有一个好友,他与娶过门的媳妇相敬如宾。起初倒还好,可是两人朝夕相处一年之后,他虽高兴,却不满足。他夫人待他很好很好很好,可是他心悦他夫人,也希望他夫人能对他报以同样的心情。”

绿浮:……

一时之间,绿浮也不知道是先点那个媳妇,还是点那个“很好很好很好”。

好了,知道你们恩爱了。

自从那日为王爷侯爷送披风之后,绿浮便已窥探到王爷心事,只是她未曾想到王爷会用“心悦”二字,也未曾想到距离那日许久,王爷竟还是未有进展。

绿浮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既然过了一年了,只怕这位夫人已经习惯了两人的状态,自然而然便‘相敬如宾’了。”

端王连连点头,面有忧愁。

绿浮笑道:“可是先生也有优势啊,成婚一年还能相敬如宾,想来先生在夫人眼中必然也是不同的。无论是出于怎样的感情,夫人都把先生看的很重,否则怎会面面俱到。”

绿浮暗暗想道,什么面面俱到?有时候看侯爷照顾王爷那用的心思,岂止是视若珍宝?那当爹的对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先生既然想要撩动一池春水,必然要去借一阵风,打破如今局面。所为追求,不过是投其所好,欲擒故纵八字,先生可以此八字,让夫人重新认识自己。”

端王又听绿浮细细讲了这八字,只觉得自己仿佛懂了,又仿佛没懂。怎么情之一字,竟比古往今来的圣贤文章还难啊?

绿浮也不指望在这方面十分迟钝的王爷能一下子领会,转而又吃吃笑道:“方才奴所说的,是为攻心,得让夫人重新看待先生,才有再追求的机会。除了心,还有身,既然为夫妻,这也是绝不可少的一面。”

端王听了先是脸一红,继而又有些讪讪地,叹了口气。唉,哪儿来的身啊。

绿浮忽然站起身,对着门外招招手,门外啪嗒啪嗒地响起了脚步声。绿浮不知和小丫头说了什么,一会儿才走进来,手里多了样东西。

绿浮笑道:“正巧小丫头们弄了些好玩的,王爷今日不妨试……咳,让王爷的朋友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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