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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点。
一盏盏路灯,璀璨如灯火,点亮阴暗的桥墩。
晚上的桥下除了有一群热血的青少年在打篮球,就只有零星几个人在慢跑或打球。
「你怎不问我为什么会想来这里?」看着始终默默在一旁跟着她的男人,依玲拉了拉身上的外套,「我以为你会好奇呢?」
「我猜猜,这里是有你们共同回忆的地方?」
她思考了会,开始解答:「以前跨年的时候我们会来这里看跨年烟火,因为我们都讨厌人挤人的地方,只有这里既安静又能看得见烟火。」
「或是想要一个人静一静的时候,或是和他赌气的时候,我也会来这里。」她忽然停下脚步,遥望远方的河面,「但更重要的是,这里是我们第一次接吻的地方。」
天祈没注意到她没再往前走,走了几步才回头看了一眼,于是也就没有听见那一句充斥感伤的声音,以为她只是独自陷入回忆。
依玲始终停在原地望着河面,似乎没打算再往前走。
儘管穿着及膝的军外套,外套遮住了里头宝蓝色的华服,没有衣着华丽衬托的女人,在月色照耀下看起来仍楚楚动人。
原先就十分精緻的五官在时光淬鍊下,被刻划得更加得深刻美艳,彷若找不出半点瑕疵。
甚至当她扬起笑容的那刻,周围的气氛在一瞬间便彻底改变,没有夜的微凉,却也多了世事的沉静。
少了少女时的清纯。
「其实我今天找你出来,还有一些事想告诉你,而且是一直都想告诉你,只是始终都没有机会。」
他们面对面站着,距离的间隔让依玲得已平视他而不必抬头。
「曾经的我想尽很多的方法想让你留在我的身边,就算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仍不放弃。以为只要时间久了,你一定也会喜欢我,就会忘记一直存在你心底的那个女孩。」
她一字一句缓缓说,就怕声音不够大,对方可能听不清楚。
「我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但命运却很奇妙,能跨越过时间的距离。」
「结果反而是你忘了我,而且还是彻底忘得一乾二净了。」她的语气流露出埋怨,和自我嘲解的意味。
身为听者的天祈,虽知道她那些话字面上的意思,露出愧疚的表情,却不明白这些字句所连结在一起核心意义。
不明白这些在她心中似乎演练过无数过的话语,为何而演练?
「你以为我们曾经真的在一起过,以为自己以前真的喜欢过我,因为我长得很漂亮,怎么会不喜欢?」
「那些以为我不知道你当时是想安慰我?还是真的那么想?但经过这些年你一定也多少了解到,事实不全然是表面所看见的。」
「我小时候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那是真的。」
「我们国中时曾交往过,还是全班第一对班对,那也是真的。」
「你送我一条项鍊当作生日礼物,当眾亲吻我的脸颊,还在走廊上拥抱过我,那也都是真的。」
她轻笑着,可是笑意却只停在嘴角,无法蔓延到眼角,「可是……」
「可是你不知道的是,我们交往并不是出于互相喜欢,你之所以当眾吻我也不是自愿,是我之前私下要求你送我的生日礼物,而你的拥抱,也只是为了当时安慰大哭的我。」
「可是……」她顿了一顿,沉吟了会才再度开口:「可是你不知道的是,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就在我还来不及让你喜欢上我,你就先忘记我了。」
「可是……」听见她又再度说出可是,天祈内心忍不住开始数她到底说了几次可是?
怎么每次可是……听起来都如此感伤?
但只有这次,女人嘴角的笑意沾染上了眼底。
「可是你却没有忘记,你真正喜欢的女孩。」
夜晚的河岸寂静得连微风的声音都如此清晰,似乎连彼此呼吸的声音可以听见。看见男人脸上出现一丝恍然,她的嘴角也不自觉拉出欣慰的线条。
一直以来她都很想告诉他,只是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
总认为说与不说,结局也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
却直到多年后忽然思考起,如果每个人都知道的事,但当事人却不知道,对当事人会不会太残忍了?
「从很久以前,比你所认为的还要早的时候,你就喜欢上语娟了。」
但天祈脸上却没有得知真相会出现的惊讶,依旧只有恍然大悟后的了然。
「也许彦丞早就告诉过你了,搞不好连我以前对语娟做的事都告诉你了吧?」
「不,他没说过。」天祈摇了摇头,「我今天是第一次听到这些事。」
依玲没想到紫琳和彦丞都没向他提及过,继而问:「包括你以前喜欢语娟的事也没说?」
「没说。」他直接答,好似这个问题根本完全不需思考。
这也让依玲有些紧张他的反应,只是从头到尾他都一脸淡定,彷彿那些过去早已与现在无关了。
「但我一直有种感觉,那个我不知道的自己,一定很在意语娟,而今天听你这么说,也让我更加确定,我当初的直觉没有错,我从以前就喜欢她。」
「这种事还能靠直觉的啊?」她轻笑。
「为甚么不能?」天祈立刻提出反驳,「当连别人都无法告诉自己正确的答案时,能相信的不就只有自己的直觉了?」
「但直觉也会有错的时候啊。」
「那样的话就不是直觉,只是你心里所认为的或希望的而已,只有当不经思考而忽然出现的感觉或想法,才能算得上是直觉。」
「直觉简单来说就是第六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能力。」他一脸头头是道说:「例如你明明没有转头,却能感觉到有人站在你背后,或是当你忽然想到某个人,那个人就刚好打电话来,又或是晚餐时间时,两人不约而同都说了想吃牛排。那才算是直觉。」
虽然他说得振振有辞,但依玲仍觉自己被唬了。小时候他说得话就很没逻辑了,现在除了没逻辑外,还很没科学根据。
「听起来怎么觉得像是有预知能力一样,难道就不能两个人都刚好想吃牛排吗?」
「不然你今天想来这里,不就是心里有个声音忽然告诉你,来这里吧?」
「那是……」她忽然心虚。
「我的直觉告诉我你现在心里在想一个人喔。」
「这哪算直觉,是我刚刚就说过了,我想来这里的原因吧?」依玲辩驳,但同时也无法掩饰他的确说对了的事实。
见她沉默不语,天祈忍不住提问:「既然你对他还有感情,当初为什么要提分手呢?」
「你又从哪里看出来我对他还有感情了?」
「我的眼睛。」
看见那一脸灿烂笑容,依玲的脸瞬间黑了一片,「胡天祈,我现在很想揍你你知道吗?」
但不过几秒,她又歛下表情,遥望远方灯火明亮的建筑物。
「你知道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一个弱势一个强势正好可以互补对方的不足,或是两个弱势的人也会惺惺相惜,但如果两个人都很强势,一定会分。」她边说,边左右各伸出一根手指头。
两个细长的手指靠在一起,但仅仅碰个几秒,就又被扯开了。
「刚好我和沉浩就是第三种。」
「我们两个都太过骄傲,最初交往时因为眼中只有对方,可以包容对方的所有缺点,可是一旦时间久了,不再是热恋期后,就连一点小事也能吵,而且每次吵架往往都拉不下脸和对方道歉。」
「到后来我渐渐觉得累了。」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随之轻笑一声,「能忍受我这种任性脾气的,我想全世界除了我爸,就只有你了。」
「我想他的女朋友应该很有气质,谈吐大方,懂得进退的人吧?」她瞟了他一眼问。
他回想了会那名女子仪态端庄,声音温婉悦耳,虽然给人的印象不到依玲形容的那么具体,却也不至于与描述差得过多。
「看起来的确很有气质……」天祈不自觉点了下头,但同时也不忘补上一句:「但论美貌还是你更胜一筹!」
然而太过刻意的讚美,却显得弄巧成拙,一听就像是安慰。
「可是你知道美貌这种东西,只要靠一流的化妆技术或整形,靠自己努力就能够获得了,而且还会随着时间消失。然而,有些事物却是可能再努力都得不到的,但一旦拥有了,就终生不灭。」
「像什么?」天祈提问,立刻换来依玲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好似这个答案非常明显,他应该要知道。
「像是拥有一张国外知名大学的毕业证书,或是认得所有知名的品牌,又或者是能够品鑑出哪些是陈年好酒?哪些是世界级的艺术真品?那些只有出生在家境优渥的家庭才能习得的能力。」她笑着说,但语气却格外地冰冷,「这个世界真不公平,对吧?」
听在天祈耳里,格外刺耳。
就像轻易画出一道线,将一个世界一分为二,你看不见的那一边,比你想像的还要黑暗冰冷。
『你知道有两种男人是女人不敢要的,分别是条件太差和条件太好的男人。』
没察觉到男人愣然的表情,遥望远方的依玲继续说道:「当初我向沉浩提分手时,周围的亲友都说我傻了,居然放走了条件那么好的男人,说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再遇到像他如此完美的男人了。」
像内心的开关忽然被开啟,话语彷彿如流水般,不断自心底流出。
「但他们说得也没错,不可能再遇到了这么好的男人了,就算以后真的遇到了,那个人应该也不可能会看上我,顶多只能当他的情人让他包养。」
『虽然现在都在畅谈自由恋爱,不该拘泥于古代的门当户对,可是现实是,这是一个利益为重的世界。特别是在企业界,多少桩美事表面真心相爱,实则少不了商业联姻。』
「可是我还是不后悔我做的决定,因为与其当一个和他走到到最后的老女人,我寧可当他这辈子爱得最深的女人。」
『我想她也很清楚,你和她是不同世界的人,所以才会选择放手。』
「因为我知道,他曾经真的很爱很爱我。」
语音落下的同时,天祈感觉脑海里另一个声音,也一同被切下开关。
好一段时间,彼此都没有开口,依玲只是深呼了一口气,望着灯火通明的城市。
反倒是天祈忽然一句剎风景的话,立刻打破了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沉静世界。
「刚刚我说的直觉,其实……」
依玲忍不住衝动,直接转头吐槽:「你怎么又扯到那里去了?」
不过天祈仍微笑以对,一点也不为她的不耐烦,而有所动摇想说教的慾望,「直觉力其实是对于周遭事物敏锐的感知,而你刚刚说得也没有错,的确就像预知能力一样。」
「你说甚么?」
察觉到他的目光并不落在他身上,而是她背后的远方,仅仅只是这么一秒鐘的时间,犹如流星划过天际那样倏忽乍现,胸口涌起的躁动却止也止不住,加速了血液的流动。
依玲顺着眼前的人的视线,试探性地回首一望──
一片清冷月光下,那道与记忆里太过相似的身影,无需更多亮光,她就能靠细节看清全部了。
「怎么……」她语带不可思议。
也在那四目相交的时刻里,几步之遥的男人瞬时露出了招牌的微笑,并朝他们这里走来。彷彿他早就惊讶完了,只是在等待她的一个回头。
而始终以旁观者角度看待这件事发生的人,仍只以旁观者的角度,向她微笑说道:「也许你的直觉正是因为感知到了他会来这里,所以你才会忽然想来这里吧。」
闻言,发愣许久的女人脸上忽然浮出笑容。没想过他说的歪理,还真的应验了。
为甚么想来这里呢?
望着眼前一身西装领带的男人,答案就像从泥沼里被拉了出来,洗去泥泞后的几个字,不过是一个简单的词──
想念。
因为很想念他,所以就想来有两个人共同回忆的地方罢了。
在男人正好走到眼前时,女人立时露出一朵甜美的笑容:「这么有间情逸致,大半夜跑来这散心?」
「只是路过,就来来看看。」
「喔──」她拉长音回应。
另一边,身为旁观者的天祈,忽然觉得该是时候离开了,不然可能会要成为很亮的灯泡,坏了黑夜的美好。
他越过依玲,走到沉浩旁边,「那依玲就拜託你送回家囉!我现在要回家睡觉了。」
得到沉浩的允诺后,他便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虽然他的直觉告诉他,依玲现在一定在瞪视他的背影,并且叨唸着居然丢她一个人面对前男友,但他还是果断地离开了。
因为他明天一早还要上班,睡过头就完了。
回到车上的途中,篮球场那一群少年仍然还没离开,仍在球场上挥洒着汗水。
篮球撞击入地面的声响浑厚响亮。
咚。
咚、咚。
宛如青春般绚丽的鼓动声,声声入耳,隐隐在心底勾起阵阵馀波。
时节正好进入五月,阳光一天天绽放而越渐耀眼。
在场边喝水仍浑身发热的男孩,脑中思路因为流了一身汗后,变得比平时更为清晰。
场内那一颗三分球在眾所注目之下,应声坠地,一弹再弹,最后一路滚出了场外。
然而──
篮球命中篮框前夕,场内所有人聚精会神的时刻,那一句让人不知如何反应的话语,却让男孩忘了呼吸──
『因为──』
『我也喜欢语娟。』
那道声音听起来不带一丝造作,刻意扬起的微笑流露几分挑衅的意味,就连眼神也直勾勾地撞入他呆滞的眼眶。
如果,连那样都称不上是真话,那甚么才算是真话?
那时的他,听得出来那不只是玩笑。
时过至今,望着那群专注于篮球的少年,面对过去那段的回忆,想起刚刚对依玲说的那些话。他忽然觉得他的国中时期,正好是他的直觉最为敏锐与强烈的时候。
因为对于事物的观感还未在成形,人生的经验也还不够丰富,拥有还未受世事沾染的心智,儘管单纯懵懂,但却看得比谁都清明。
而今穿着西装领带,站在微凉夜色下的他,看着艳阳下穿着满是汗渍的运动衣的男孩。
男孩低望地面,自言自语似地说着从专业人士口中听来的道理。说着说着,还像忽然顿悟似的,看着自己的手静默了起来。
指腹沾染的灰尘,更显得乾净的掌心宛如错综复杂的线条的核心,吸引着男孩的目光不自觉落入其中,看清了这当中关联,最终归纳出了一个最接近真实的可能。
『你说的对,我可能真的喜欢上语娟了。』
那时自己的模样,令如今的自己不禁莞尔。
随后目光不自觉落向经岁月而变得厚实的手掌。
他握了握手,想把甚么抓进手心,但松开后却仍只有空空如也的掌心,看不出有何端倪。
如果现在的他,还能拥有像小时候那般强烈的直觉感,能不被外物所影响,应该就能更早察觉到语娟的心情了吧。
她那时心里真正害怕的,真正担忧的,他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察觉到呢?
以为好不容易再度抓住了那隻手,却没想到会被狠狠抽离。
甚至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他连抓都没抓到。
彻底扑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