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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后头的袁拂衣没好气地说道:刘闻书那小子嘴巴没把门,整天跑马似的!
缓步而行的贺洗尘把雪白的拂尘一甩,斜眼觑了他一眼。
别,你这个样子我看了心慌。袁拂衣似模似样地捂住心口。
你可劲儿心慌去!贺洗尘不由笑道,然后在路边的书摊买了一本杂书,里面记载着近日逸闻,包括擢金令。
醉仙坊是专为修行之人开设的酒楼,菜式新颖,藏酒醇香。楼中鱼龙混杂,不小心撞到个小跑堂的,保不准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刘闻书在二楼包下十几张桌子,所有人亲亲热热地围在一起,谈天说地,聊着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话题。贺洗尘和首山剑宗的几个大师侄一桌,刚落座便有无数鬼鬼祟祟的目光射过来,其中数裴珏的视线最为热烈。
咳咳!刘闻书重重地警告了两下。
无妨。贺洗尘温和说道,端起茶杯抵上唇,墨色瞳珠忽然转向裴珏那边,把他吓得一怔。
裴珏连忙把剑挡在脸前,却没想到单薄的剑身根本无济于事,随后又觉自己没做什么亏心事,哪用得着心虚?这么一想,顿时理直气壮地瞪了回去,却见贺洗尘朝他一笑,裴珏瞬间又缩了回去。
那小孩是此次擢金令榜首,好歹让我们首山剑宗抢了过来!袁拂衣百无聊赖地说道。
我观此子双目黑白分明,是个单纯坚毅之人,多加磨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贺洗尘老神在在,颇有神棍气息。
袁拂衣扫了一圈:这里个个的眼珠子都黑白分明,都是能成大器之人?
贺洗尘笑道:然也!
嘿,承您老人家吉言!袁拂衣抱拳。
失敬失敬。
菜式逐渐端上桌,大家伙都是同修,也不客气,热火朝天地便你一筷子我一勺地吃起饭来。小修士们和睦相处,反倒是贺洗尘那一桌风起云涌。
八个剑法有成的修士以筷为剑,你来我往,争夺中间一只鲜美的大闸蟹。这也是首山剑宗的一个小传统。贺洗尘入乡随俗,一双象牙筷使得呼呼作响,挡住袁拂衣往后一推,轻描淡写弹开其余六双筷子,施施然将大闸蟹夹到碗中。
贺师叔高才!刘闻书与其余五位师兄弟以小见大,便知贺洗尘外家功夫也不一般,不是只修功法的道士。
也是,明苍公的徒弟怎么可能简单?这毕竟是当年被多宗争夺的贺洗尘,哪能用寻常道理揣度。
哎哎,你们别夸他!小心他待会儿嘚瑟!袁拂衣却嚷嚷道,这里只有他一人与贺洗尘是同年擢金令出身,自然知道这小道士看着松形鹤骨,却一肚子坏水,简直可恶!
众人只是笑,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调侃起更加不着调的袁拂衣,动筷子吃起佳肴来。
小闻书,你给他们上酒了?这些小修士大的也不过二十,小的十五的都有,贺洗尘只怕他们待会儿晕画梭。
贺师叔放心,只是些果酒而已,不醉人。 刘闻书做事细致,要是让袁拂衣单独带队,恐怕这时候他已经招呼着一起行酒令了。
贺洗尘神情微妙地皱起眉:不、醉人?他指了指抱着红色柱子耍酒疯的小榜首,我怎么瞧着他已经不清不楚了 。
刘闻书一拍额头,苦恼道:哎哟我去!
哈哈,先去把人拽下来,别给掌柜的添麻烦。袁拂衣也是心大,大快朵颐间只是抬头吩咐道。
啧,晚了。贺洗尘饮下一杯黄酒。
只见醉得不省人事的裴珏踉踉跄跄地往他们这边走来,半道上却与一个刚上楼的修士相撞,跌倒在地,双眼一闭,醉死过去。那修士看起来也是个脾气不好的,五指成爪,眼神阴鸷地盯着地上的裴珏。
这位同修,这位同修。刘闻书老妈子一样赶紧凑过去,赔礼道歉,这小子喝醉了,待会儿我们一定重重罚他!还请见谅!见谅!
我凭什么要见谅?男子的声音有些沙哑,二楼目之所及,都是首山剑宗的青衣,这修士不知认不认得,仍旧是视若无物、不近人情的模样。
刘闻书尴尬地干笑,人家不见谅他也不能怎么样啊。他们今日要是敢仗势欺人,首山剑宗内的执法司也不是吃干饭的。若过错罪不可赦,先废掉一身灵力,再剔去根骨,叫他们永世无法修炼,这种酷刑也不是没有。
不知同修想要如何?
男子的黑袍上藏着的银线钩织成天上的星斗图,头发披散着,遮住大半面容,此时抬起头来,却是一个苍白冷峻的年轻人。
一看清他的面目,刘闻书反而吓得连连后退几步,随后恭敬地抱拳行礼道:楚门主!
楚门,专行偷天换日、改命换骨的吊诡之事。若是惹得诡命师一个不高兴,可能随手一挥,便将你的「气」切断,不倒霉上几日不会罢休。
这小子摊上大事了!怎么就惹上最难搞的人物!
刘闻书看了眼倒在地上打呼的小混蛋,心里乱糟糟的,心想这新一代门主虽然年轻,但手段肯定不逊。
此时所有青衣剑子都纷纷起身,忌惮地看着楼梯口的楚玉龄,手指搭在剑柄上,只等谈不拢,便拔剑而上。
一群小孩子,怎么老想着干架?袁拂衣嘟囔了一句,很有担当地走上前去,楚玉龄,咱们见过几面,不知你可还记得我?
楚玉龄缓缓转过头,撇了他一眼,道:不记得,你是谁?
袁拂衣一噎,不出意料的,他听见身后的贺洗尘发出抑制不住的浅笑,脸色瞬间通红。
众位小修士也不由得齐齐一哂,只道袁师兄也不是谁都能搞得定,诸如贺师叔,诸如这位楚门主。
原本面无表情的楚玉龄却忽然微起波澜,视线直直越过袁拂衣望向里头静坐的贺洗尘,一眨不眨的,好像有些发愣。
那目光惊异疑惑,又带着难以名状的喜悦,好像友人久别重逢。贺洗尘心下不解,便站起来,拂尘挂在臂弯上,徐徐朝他走去。
却见楚玉龄呼吸一停,身体不断颤抖着,苍白的脸上浮起激动的红晕,他猛地转头,扶着栏杆踏踏逃出楼去。
这,这是何故?刘闻书问道。
老贺,你该不会认识人家吧?袁拂衣也一脸惊奇。
贺洗尘却忽然捏了捏自己手腕上的骨头,抬起头来有些怔愣:好像是认识的?又无所谓地提了下嘴角,轻声道,噫,只认识他的骨头!
第57章 大梦谁先觉 2
楚玉龄的搅局让众人颇有些食不知味, 只有一个袁拂衣淡定自若, 完全不当一回事,拿起筷子重新横扫桌面。
人家乃一门之主, 应该不会对我们这些小虾小蟹出手。
那可说不定, 诡命师向来喜怒无常, 不能以常理揣度。新入门的小师弟们畏惧地低声交谈。
话正说着, 一柄青霜剑突然从他们面前掠过,剑光清亮,剑音呼啸, 直直插在楼梯口。
怕什么?袁拂衣在此,楚玉龄若是敢伤你们一根毫毛, 我便叫他有来无回!袁拂衣叼着酒杯, 平素不着调的眉眼往上一挑,生出些让人心安的从容不迫来。
小道长贺洗尘拾起酒杯与他唇边的杯子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轻笑道:莫小瞧你们袁师兄。袁拂衣仰头将酒饮尽,哼笑起来:也莫小瞧你们贺师叔。
青衣小剑子们被两个老江湖的气势一压,竟也渐渐镇定下来。他们瞧了一眼醉倒在贺洗尘腿上的裴珏, 不禁心生羡慕。
那可是贺师叔的大腿!百年难得一遇的道门传人!谁能轻易睡到?
裴珏此时正抱着贺洗尘的膝盖趴在他腿上, 显然已经睡死过去, 要不只怕不肯如此就范。这小孩平日里飞扬恣意, 一副看谁都不爽的拽样, 如今那双明亮的眼睛闭起来, 睡相却极其乖巧。
贺洗尘一只手拿着酒杯与众人对饮, 一只手却依次摸过裴珏脸上的颧骨、驿马骨、将军骨、日角骨、月角骨、龙宫骨、伏犀骨、巨鳌骨和龙角骨。
考定九骨,参照九行,便可辨人命禄。
世俗界只将九成之术视为算命解忧的方式,在修仙界,诡命师却将此术发展到极致。换骨改命,窥测天道,无怪乎楚门中人个个不得善终。
如何?袁拂衣问道。
无碍。贺洗尘点头,楚玉龄只将他的「气」抹薄了一些,小榜首恐怕会不顺些许时日。
刘闻书登时松了口气:不顺便不顺,修仙一道,从来就不是坦途。
楚玉龄果真睚眦必报。袁拂衣忿忿不平,刚出门便如此倒霉,我总觉得此行要出些什么意外。
闭嘴吧师兄!
会不会说话?
袁师兄请你折返回宗!不要再跟来了!
闭上你那张狗嘴!
诸位同门师兄弟纷纷怒骂,十几支竹筷破风疾速射向袁拂衣。袁拂衣侧身一躲,见竹筷入墙三分,摸了摸鼻子悻悻收声,贺洗尘忍着笑意给他倒了杯解酒茶:醒醒酒,待会儿可不能犯糊涂。
***
楚家的名声不是很好。「命」和「运」这两样东西缥缈无定,本来就是修仙之人最为关切之事,然而有人可以强行干涉甚至扭变这看不透摸不着的玄虚,无疑便是犯了大忌。
幸而诡命师不多,虽乖戾孤僻,却也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一百多年前仙魔大战,仰赖诡命师推演,才算出魔域之主的方位。首山剑宗掌门飞来一剑、雷音寺禅师打出菩提印加之稷下学宫数位大儒合力,只堪堪将魔域暴动镇压。
即使立下不世之功,也挡不住楚门的衰落。诡命师终究斗不过天道,暴毙早夭 ,零落四散,如今只余楚玉龄一人。
楚玉龄独来独往惯了,做事只凭心意,不论善恶。别人畏他惧他,背后的闲言碎语,也全然只当放屁,但若惹到他不高兴不开玩笑,楚玉龄拼着身消道陨也要将人挫骨扬灰!
便是一个如此任性自我的神经病,在醉仙坊一见贺洗尘,却忍不住想要走近两步,最好能与他耳鬓厮磨。
楚玉龄当然没有对贺洗尘产生那种难以言说的缱绻之情。他只是只是
行了!安静一点!他恼怒地低喝一声,埋在血肉中的根骨却没有响应他的意愿,自顾自地发出清鸣,死命地想追随前方的画梭飞去。
如此桀骜难驯的根骨,恐怕那个小道士也是个冥顽不灵之人!
楚玉龄恨恨咬牙暗骂,却御剑缀在首山剑宗的画梭之后,烈风将他的黑袍卷起,在火红的晚霞中翻飞。
实乃这副不听话的骨头所致,非是他愿!
贺洗尘抬头望过来的那一眼好似书上说的山灵水秀都在这一眼中让楚玉龄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破庙里光影闪动,尘埃乱舞,扫落在地的香炉灯台散发出腐朽的气味。
积满厚厚一层灰的供桌上,年幼的楚玉龄蜷在早已气绝身亡的小孩身旁,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锁骨上的红痣出神。
这是娘亲捡回来给我续命用的。他从小耳濡目染,对死亡这类事并不恐惧,甚至还隐隐有些特殊的归属感。
突然,那颗小小可爱的红痣似乎动了一下,冰凉的手指碰上他的手背,一触即离,颤抖着宛若风吹动烛影。
娘,他还没死。楚玉龄牵住对方的手指唤道,用心头血绘制法阵的楚母只当他在骗人。
那小孩分明已经死透了,气息断绝,难以复生。
对啊,他不是死了么?
*
夕阳日暮,巨大的火红圆日中有一条黑色的画梭穿行。甲板上只有两人,袁拂衣将青霜剑抱在怀中,静默不语,身形陵劲淬砺,劈开长风。贺洗尘巍然不动,盘腿坐于船舷之上,绀青色的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到底还要跟多久?
不知道。
袁拂衣举步走到他边上问道:你与楚玉龄真没什么恩怨?我瞧他不是好相与的人物,你若有麻烦,便说出来,我一定帮你!
贺洗尘仔细想了想,认真答道:我确是不知我与他究竟算不算有恩怨!见袁拂衣皱眉,只能伸出手,白净如玉的手掌在暮光下如烟云般。
你摸一下我的骨。
袁拂衣顿时想到些什么,握住贺洗尘的手腕一寸寸地仔细拿捏,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往下捋去,他的面色逐渐沉重起来,不由得怒道:你的祸骨便是被他这样换来的?不行!我得找他算账去!
贺洗尘拽住他的袖子,笑道:算什么帐?一笔糊涂账罢了。
二十年前原身小孩病死,被父母抛弃在荒野中。楚家母子将他捡了去,只以为是个早夭的孩童,却没想到里头还有一个初来乍到的游魂。他那时神魂不稳,吱都没办法吱一声,结果便活生生受了换骨之痛。
细究起来,他与楚玉龄也算缘分匪浅。恩怨谈不上,只怪双方运道不好。楚母恐怕也是想寻个死人,不让儿子背上太多因果,却没想到阴差阳错的逆天而行,却种下因果之初。
楚玉龄欠贺洗尘吗?不能这样说。
他本就是鸠占鹊巢的「不知归处客」,二十年前的那个时刻他尚未在那具肉身上完全活过来。要说对不起谁,楚玉龄的过错除了对死者不敬,却与贺洗尘没半分干系。
总之我与他两不相干,陌路人而已,你并不需要为我出头。这祸骨现在是我的,便由我受着。它对我并没多大影响,顶多就是聒噪了些。
袁拂衣知道贺洗尘不是迂腐的以德报怨之人,既然说和楚玉龄形同陌路,那便真的没有任何牵扯,可
可祸骨相随,恐难成仙。
贺洗尘诧异地望着青衣剑修,哑然失笑:世上已无仙人千年,飞升难矣。
袁拂衣信誓旦旦道:端看你愿不愿意!老贺,我总觉得你还没认真起来。
那种应对天道时的闲散淡泊,连首山之巅剑意凛然的屠鸣周和掌门祖师爷爷都没他这样游刃有余。
贺洗尘挑眉,戏谑道:我可认真了!
蒙谁呢!袁拂衣呸了他一声,见他不想多说,便问,我听老头子讲过,换骨的滋味很不好受,稍有不慎便玉石俱焚,你当时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