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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兰特和格欧费茵自然听得懂安德烈的弦外之音,呼吸齐齐一滞,也不知道是在惊愕他的反差,还是在怀疑神父的情感公正性。
吾匍匐在地,将身与心交付于神明。
不知情的小孩子们天真烂漫地许下沉重的誓约。
福波斯神父没有丝毫动摇,灰褐色的眼睛满是淡然,却莫名地有压迫感:所有信徒都在追随神明的神性,竭力摒弃人性的虚伪、懦弱和阴暗,但现实往往适得其反。
如同风,你抓不住风,也成为不了风,只有死亡埋入土中那一刻,尸骨都湮灭成灰尘,才可能勉强跟上他的脚步。神父将十字架抵在额头上,闭目祈祷了三次呼吸的时间,又缓缓睁开眼睛,望向全神贯注、垂眸弹琴的贺洗尘。
他的眉毛杂乱张扬,黑发比深处的子夜还要墨黑,眼睛稍嫌锐利,宽阔的世界尚且搁置不下他的长手长脚。这位棱角分明、知名不具的青少年不够英俊,更谈不上高贵宛若黑森林里光明的独角兽不,后来的相处推翻了初见的第一印象,或许称之为沉静的猛禽野鹤更为恰当。
我确实一直看着赫尔,却不是如您所言那般龌龊,德米特利先生我只是在注视着风而已。至此,福波斯好像终于完成自己的辩解,于是默默地不再开口。
安德烈收起恶劣的笑意,转而推了下眼镜:神性?他轻蔑地撇了眼贺洗尘,只不过是个混账小鬼。你用神明充当拙劣的借口,只让我感觉更加恶心。
好了都给我闭嘴。格欧费茵忽然以长者的气势打断两人的对话,训斥道,无来由的揣测只会伤人,请谨言慎行。福波斯也是!将你的幻想寄托在赫尔那孩子身上,还不如等我的骸骨化成粉末,再来告诉你实际。
福波斯一顿,颔首低眉,虔诚地忏悔罪过。
我从来没将那无望的幻想放在心上,修女,我只是为自己的谎言低头认错。请原谅我,修女。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不要聊扫兴的内容。格兰特的拐杖咚咚地敲了两下地面,那些事情离我们还远着呢,修女,我们还活着,还可以走更远的路。
哎哎,那么问题来了!安德烈显然是个闲不住的烂人,举起手兴致勃勃问道,有人不让你们活着怎么办?
格兰特和格欧费茵头上的白头发比土罐子里的细盐还要多,他们相视一笑,却比满怀心事的年轻人爽朗明媚:那就做掉他!
死里逃生、饱经风霜的先生与女士,绝没有轻生的念头,甚至比谁都更执着于这个贫穷、苦痛的世界。
这下子轮到安德烈和福波斯发愣了。
呜哇~~~安德烈真心实意地惊叹道,又酷又帅!凶残又果断!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是你们侍奉的神明要你们死呢?
福波斯不禁皱起眉:过分了。
安德烈置若罔闻,只笑着望着两个年迈又弱小的人类。
深奥。格欧费茵沉思道。
微妙。格兰特也应道。
这个假设并不成立,因为神明的存在无法证实。
即,他是「无」。
两人一唱一和,竟有些默契。
话题越来越往禁忌的深渊滑去,偏偏没有人中止,也没有人愿意中止。在神圣的歌声中,四个叛逆者将危险的论调宣之于口。
但异端也无法证伪神明的存在,也可以说,他是「有」。庄严肃穆的福波斯神父撇了眼贺洗尘的背影,压低声音,不疾不徐地反驳道。
诡辩!安德烈似笑非笑,银白的发丝搭在肩膀上,将阳光切割成锐利的斑块。
田野的小麦能够果腹,手中的长剑能为战争带来胜利,雨水滋润万物,夏日温暖大地,这些都是切切实实可以亲眼所见、触碰感知的实物,所以人类崇拜太阳,崇拜武力。除了这些,凌驾于尊严之上的,无法被证实的只有「神」。既然他不肯留下一丁点痕迹,要么高高在上的神是如此大公无私,要么
安德烈缓缓扬起讥诮的笑容:他根本不存在。
十几年前那场黑死病
噢,怜爱世人的神明为什么会降下这样恶毒的诅咒呢?全靠毅然赴死的医生和修女才挽回无辜的生命。
福波斯一梗,沉声说道:还有很多神迹可以佐证。
哈哈,无法证实的神迹和无法证实的神,还挺般配的。
格欧费茵和格兰特开始祈祷不要让任何人听见他们的对话,要不被押上绞刑架吊死都算痛快了。他们一边祈祷,一边津津有味地从博览的群书上搜罗辩论的论据。
安德烈摊开手,侃侃而谈:任由我这样诋毁还一声不吭,这位神父先生,看来你也不是多么忠实的仆从。哎!你的心不诚!心不诚!他忽然不动声色地瞥向管风琴前的贺洗尘,只见正襟危坐的黑发青年将将转过失笑的目光。
偷听可不是美德啊,男主角先生。安德烈不禁也抿起嘴角。
为什么我们要在圣音日讨论这个难题?格欧费茵突然疑惑地打岔,无论存在与否,反正就是活下去,走下去,还能咋地?
神明真是可怜啊,一个两个信徒都对他不敬。安德烈抬起下巴,高慢地睥睨蝼蚁般的人类以及他们不堪一击的信仰。
格欧费茵苦恼地叹息出声,干瘪的脸皱成郁闷的神色:他若是不爽,要我下地狱,也未尝不可。
和我在一起是会下地狱的哦。
那就下地狱吧。
安德烈懵了一下,银白的睫毛忽闪,蓦的落下两行意义不明的清泪。吸血鬼的眼泪比血管里流动的污血更加冰凉,如同埋藏在地底不见天日的鬼火。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他摘下高高的黑礼帽,鞠躬行了个绅士礼,牵起修女皱巴巴的手,亲吻她的手背:格欧费茵小姐,我好像有一点喜欢上你了。
我喜爱的女孩,她就是神上之神。我可不允许让那该死的神明驱逐你去地狱,天堂也不是好地方,你还是乖乖地留在这人间,为我活着。
格欧费茵淡定地抽出手,转头对看戏的格兰特说道:或许你可以向德米特利先生学习写情书的技巧,争取再就业。
被彻底忽视的角落里,阳光和音符在贺洗尘的指尖跳跃。他勾起嘴角,轻声哼道:少爷,坚持得住吗?莱修的瞳孔中闪过血色,竭力按捺住蠢蠢欲动的獠牙,无力地倒在他肩膀上,呼吸沉重。
啰嗦!
***
圣歌咏毕,小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到格兰特和格欧费茵那里领取甜滋滋的糖果,福波斯收拾好心情,登上讲台布道。
深沉威严的声音从大堂飘扬到狭窄的楼梯间里,莱修的额头满是冷汗,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的胃在抽搐,心脏的造血功能似乎罢工了,逼迫他去猎食致死的过敏原。
哈!叫一个吸血鬼靠聆听圣音忍过血瘾,亏你想得出来。
贺洗尘无奈地叹了口气:或许你可以想象一下烤肉、面包、饼干、米饭、茶和酒,随便什么好吃的。他倾囊相授,可惜莱修不怎么领情:我只想咬死你,和你同归于尽!
坏心眼的小孩。贺洗尘使劲揉乱他的卷发,倦怠地半耷拉着眼皮。
太阳穴咚咚地从耳膜直击大脑神经,莱修攥紧胸前的白衬衫,激烈地喘息着,地板的纹路重合在一起,由远及近的声音隔着深海,变调成难听的轰隆巨响。
唱得很好听。
莱修少爷又傻又坏,你们别学他。
长得好看也不行!
莱修昏昏然醒来就听见有人在说自己的坏话,刚睁开双眼,入目便是说坏话的小人惊讶的笑容:还没死?来,吃颗糖。贺洗尘剥开闪亮的玻璃糖纸,将奶白色的方糖塞进他泛苦的嘴巴里。
太甜了!
莱修下意识咬碎坚硬的牛奶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躺在笑盈盈的贺洗尘怀里,脑袋一轰,猛地起身,衬衣上沾染的人类温度稍纵即逝,却又被脖子上的玫瑰金锁链拉回去。
怎么回事?他的喉咙十分沙哑,好像被刀刃割破。十字架前的布道会还没结束,冗长无聊的释义如同蚊子嗡嗡叫,烦人,又拿他没办法。
卡卡罗突然探出脑袋,精致的小脸浮起得色:显而易见,您吃的糖是我给的。
顺带一提,我的糖给了赫尔。弗提不甘示弱地抱住贺洗尘的手臂。
莱修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随后摇摇头:不对,我问的不是这个。
贺洗尘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总之,你熬过血瘾了,近期应该不会再犯病。
湿漉漉的黑卷发沾在消瘦的脸颊两侧,更显得莱修俊美病弱,绝对是压抑的教廷神官喜欢的类型。与此相反,锁链另一头的贺洗尘太过粗糙,仿佛野蛮生长的荆棘草,完全不讨尊贵的神官老爷的欢心。
骑士团什么时候到?莱修有气无力地问道。
驿站送来的快报上说是今晚。贺洗尘低着头,笨拙地给两个小丫头系上红绳。
莱修靠在楼梯栏杆上,闻言嗤笑道:看来福波斯是真的喜欢你,教廷向来擅长掩盖丑闻和罪责,你别把自己赔进去了。他不至于少见多怪,比这更肮脏龌龊的事情他都遇见过,那些胆敢肖想僭越的杂碎已经一个个被灌水泥沉进鲨鱼湾里。
贺洗尘一边将柔软的线头缠进线圈中,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教廷和贝克勒尔属地同时悬赏德米特利人头的通缉令虽然尘封了一百多年,但如今依旧生效。同名同姓的人容易撞见,同名同姓的吸血鬼总不多见。他忽然撇过头,呲出一口细白的牙齿,你说,福波斯是要连晋三级的悬赏,还是喜欢我?
莱修愣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
是喜欢你哦。卡卡罗和弗提抬起圆圆的脑袋,睁大圆圆的猫眼,异口同声说道,赫尔就像枫糖,比牛奶糖好吃,我们只喜欢你。
就算是贺洗尘也抵挡不住这么直白的告白,不由得难为情地红了耳朵尖,揉了揉两人的脑袋:保密,保密,十八岁的时候再来和我说这句话。
卡卡罗和弗提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奶声问道:我们饿了,可以出去猎食吗?她们可能舍不得咬珍贵的枫糖一口,却绝对不会对其他储备粮留情。
说到这个!莱修瞬间活泛起来,他不能喝人血,但天性让他不自觉地去观察人类,东街口卖面包的老板女儿,红头发那个,闻起来非常美味。话刚说完,头顶便挨了贺洗尘一记敲打:喂喂,人家小姑娘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他无视莱修的怒气,看着两个小丫头亮晶晶的铜蓝色眼睛,忍不住头痛地咬了下舌尖。以莱修为例,吸血鬼确实能不依靠人血存活,但显然戒断反应十分痛苦。况且,不见得所有人都愿意抛弃力量的来源。
每人一百毫升。贺洗尘捋起袖子,把手伸到她们面前。
你在圈养宠物?莱修鄙夷地刺了他一句。
穹顶的花窗透过清澈的阳光,照在贺洗尘修长有力的手臂上,有种令吸血鬼目眩神迷的玉石般的诱惑。卡卡罗和弗提已经不客气地将细长的獠牙嵌入血肉,两颗毛绒绒的脑袋挤在一起,好像树枝上酣眠的肥鸟。
贺洗尘疼得皱起眉,难受地自我解嘲:养两只小蝙蝠,我这条老命还要不要了?他这样说,却低眉垂目笑了笑,如果是两只不喝血的小蝙蝠,我倒养得起。
莱修讶异地挑起眉,冷言冷语:希望渺茫。
热闹的掌声标志着布道会的落幕,拥挤的人群带走陌生的喧嚣,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回响在狭窄的楼梯间,惊扰阳光中漂浮的灰尘。贺洗尘慎重地用袖子遮住小小的牙印,随后抬起头来认真地对卡卡罗和弗提说道:现在组织交给你们一个重要的任务。
两个小家伙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突生浓厚的使命感,抬头挺胸,严肃地点点头。
南街的炒瓜子、北街书店的连环画,还有东街的苹果,西街的算了西街的物件太贵,咱买不起。贺洗尘的身家加起来还没脖子上的金锁链值钱,反正全都搜罗出来塞到她们的口袋里,叫格兰特爷爷和娜塔莎陪你们一起去买,逛完这些地方天色也黑了,直接留宿在镇上,不要回来。
卡卡罗拍了拍鼓囊囊的口袋,问道:赫尔和少爷怎么办?
莱修扭了扭脖子,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士兵们,只需要回答「能」或者「不能」完成任务。
卡卡罗和弗提面面相觑,立正大声喊道:保证完成任务。然后便啪嗒啪嗒地跳下楼梯,等她们跑过拐角消失在视野中,穷鬼贺洗尘才颓唐地叹息道:长官,我们就剩下两颗水果糖了。
莱修不以为意地扬起跋扈嚣张的冷笑:哼,今晚搞死德米特利,大把钱拿!
哇哦。贺洗尘捧场地鼓起掌,听起来就跟抢劫一样。
莱修瞪了他一眼:福波斯知道德米特利是吸血鬼?
贺洗尘无奈地耸了下肩膀:那个家伙根本没想过掩饰。
他没有掩饰,才让我不安。莱修捏了捏疲惫的眉心。
猫不会把老鼠的挑衅放在眼里,甚至还以此为乐。贺洗尘将掌心裹着玻璃糖纸的水果糖伸到他面前,德米特利掉以轻心,我们冒险行事,本来就是搏成功的可能性。
莱修当然明白。这并不影响他对那颗水果糖明晃晃的嫌弃。贺洗尘见他无动于衷,疑惑地用舌尖顶出蜂蜜色的柚子硬糖,没眼色地说道:真可惜这颗已经被我吃了。
迟早甜不死你!莱修终究忍不住按住他的脑袋恶狠狠骂道。
小孩子真难哄。
贺洗尘暗自感叹,面上却煞有介事地反驳道:我心里苦,还不能吃糖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