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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明点了下头。
百晓生还是难以置信:“你又不用弓。虽说翠沉山是天底下最好的弓,但哪里值那么多?”
谢长明放下手中的布,慢条斯理道:“送人的。我觉得很值,能衬上他。”
百晓生愣了愣,他凑过去,用探究的语气问:“送谁,翠沉山才衬得上?天仙不成!是寄信给你的那个?”
谢长明将刀收回鞘中,很轻的一声,他抬头笑了笑,是很难得一见,真正不加掩饰的温和的笑:“嗯。下次有空,和他一起去找你。你那有什么好玩的?”
百晓生认识他多年,两人的关系算得上很亲近了,但他至今摸不清谢长明的底细,只觉得他看起来是那种铁石心肠,永远不会动心的人。
这样的人,也会用两条灵脉换一把翠沉山。
很难令人理解,又觉得谢长明大约真的有很多真心。
百晓生看着他,又问:“每次见你,都用新刀,旧的去哪了?”
谢长明道:“碎了,随手换了新的。”
百晓生有点不解:“给别人买那么好的弓,你自己怎么不配把好点的刀?”
他于武道上没有什么造诣,但总知道大多修仙之人,都想找珍贵的、称手的法器,才好施展。
谢长明反手提起刀,放在桌上:“无所谓用什么,能杀人就行了。”
他最开始用劣质的刀,是需要控制灵力,修习的时候,灵力用得稍多,刀承受不住就会碎,算是个提醒。后来用得多了,倒是比从前有更多感悟,再锋利的刀,本身也只是一块锻炼过的铁,以己之力,借天地之势。谢长明的灵力远比一般人的充沛,他长年累月戴着压抑修为的不动木,用起灵力来很吝啬。
他学会了用劣刀杀人。
百晓生听完了,竟点了下头:“也就是你。要是别人,和程知也扯上关系的事,我才不来。燕城邪门得很,我总不敢查,怕知道了什么,反倒要命。”
百晓生是很惜命的。
陈旬便停笔听他们说话。
过了会,百晓生收到了行宫有动静的消息,要去旁边看着,先行离去。
屋内很安静,只听得到外面的风雨声。
谢长明看了一眼天色,他站起身,问:“陈先生,要一同去吗?”
如果是一般的修仙之人,处理与修仙界有关的事,是顾不上凡人的。他们有自己的一套规矩。谢长明没有那么认为,归根结底,让受到伤害的人雪恨不过是举手之劳。
陈旬深深朝他一拜。
兴许是大雨的缘故,连宫中的人烟都显得稀少,一路走到皇帝的寝宫前,门口连守着的侍卫都没有,只远远的有几个太监在避雨。
谢长明推开门。
寝宫内殿大而空旷,四面挂了重重帷帐,点了上百盏火烛,比外面的天色要亮多了。
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坐在台阶上,穿了一身曳撒,看起来和城门口的侍卫没什么差别,正无所事事地托着下巴。他听到声响,才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进来的谢长明和陈旬,想了想,才认出来,活泼地笑了起来:“哦,是你,上次造反的那个,皇帝还没杀了你吗?”
又看了眼谢长明:“唔?这回找到靠山了是不是?”
谢长明走上前几步,这人他没见过,也不是程知也的那几个徒弟之一,至少明面上没这个人。也是,这种事,程知也怎么敢用在燕城中露过脸的人。
那年轻人站起身,拍了拍衣裳,轻巧地问谢长明:“你是哪来的?”
谢长明也没着急:“麓林书院。”
年轻人阴阳怪气地“哦”了一声,清秀的脸上露出怨毒的表情:“我知道,石犀就去了麓林书院,你认识他吗?”
又笑了笑,很客气地说:“认不认识都无所谓了,他已经死了,你马上就会下去陪他。”
他拔剑而起,身法快到不可思议,挟劈山断海之势,但不是对着谢长明的喉咙或是心脏,而是对着他的一条手臂。
谢长明意识到,这个人的剑锋不是对着自己的喉咙或是心脏——那些致命的地方,而是想砍下他的一条手臂。
他自以为得手,甚至偏头对陈旬道:“总是要死的,为什么不死得干净利落些?现在就不能轻松放过你了,到时候,我把你的四肢撕下来,一点一点——”
很闷的一声“砰”,肉块落地,是一条手臂。
即使戴满了不动木,修为压到不过元婴,对面的人比他高出两个大境界,谢长明出刀也比任何人都要快。
所以手臂不是他的。
那刀削断骨头的时候,谢长明微微松手,借力剖开剩下的皮肉,再重新提起,握紧。他用刀背抵住那人的脖子,逼着眼前的人跪倒在地,问:“你是谁?”
血流了一地。
那人才开始似乎是不可置信,一瞬的迷茫后,好像明白过来,又觉得痛,痛得难以忍受,只是哭,哭得很可怜,想要碰伤口,但又不敢碰,一句话也不说。
谢长明不擅长严刑拷问,能说出口的东西都记在神魂中。问不出来一定要知道的事,他会直接搜魂。
也许是不被重视的缘故,眼前这个叫白情的人,神魂上没有禁制,但记忆却极其混乱。
谢长明看到很多零乱的片段。白情本来是凡人出身,小的时候,全家因天灾往外地逃难,途中他被像万法门那般的妖门邪派挑中了,说是有缘法,要带他去修仙。父母便感恩戴德地将他送给仙长,叮嘱他日后修成了仙,要回来提携他们一家人。没料到是被送去做炉鼎。白情那时候年纪还小,不太懂事,只觉得痛苦,难以忍受,后来门派被正道发现,白情却被程知也选中了。
不幸的是,他确实有修仙的根骨。
但白情已不可能像普通人那样修仙了。程知也像对待一把剑、一把刀那样锻炼他,他历经折磨,修为是很高,却活不了多久。而离开燕城,接下程知也叫他做的第一件事后,白情回到记忆中的故乡,杀死了全部亲人。在此之后,他怀着对成仙的憧憬,凡人的轻看,还有对程知也的孺慕之情,做了很多事,为了有趣,虐杀了很多人。他嫉妒并憎恶一般人,恨程知也那些明面上的徒弟。他曾在后院遇到过石犀一次,石犀问他是谁,怎么没见过,他又害怕又讨厌,一句话不敢说就跑了。
听说石犀死掉的时候,白情很高兴。
程知也只当他是一把称手好用的刀,知道他与常人想法不同,偶尔也会哄一哄他。
但白情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刀不必知道主人的意图,只要能杀人就够了。
谢长明杀了他。
临死之时,白情还在求饶,他的身体已经软了,呜咽着嘟囔:“……城主说会让我成仙,我好想成仙啊。”
陈旬站在一旁:“不是说,要留证据?”
谢长明站起身,提起刀柄,刀刃上的血慢慢往下滴:“他活不了的。身上有禁制,到时候不仅会死,还会提醒对方,惹上麻烦。”
陈旬还记得白情,这个人,就像玩弄蚂蚁一样,将那些士兵、守卫、老臣,一点一点碾碎,将人逼疯。
现在他却死了,死得这么轻易。
谢长明半垂南风着眼,迈过成摊的血,低声道:“主事的人不是他,最近修仙界也不安宁,程知也派他来,一是为了杀掉查到这里的人,二则是让他在守不住的时候,将所有的东西都毁掉。”
但,没有人能阻拦谢长明的刀。
继续向前走的时候,陈旬说:“这么看来,你们所谓的修仙界,好像和这凡间,也没什么差别。”
谢长明没有回答。
不过都是人。
第159章 天性之恶
越往里走,内殿越发地安静、昏暗,四周罩着重重帷帐,每一层都是轻而薄的纱,被灯光映着,在半空中动也不动,连墙壁上的影子也是静止的。
像是深深地埋葬着什么。
谢长明停下来,抬起刀,撩开身前的帷帐。
里面的布置看起来像是皇帝的寝宫,却没有任何侍奉的人,正中央摆了一个香炉,袅袅地升着白烟,有很香甜的味道。康乾帝睡在软塌上,平静而安稳,怀里却抱着个什么东西,软软的一团,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动静,轻微地动了动。
陈旬顿在远处,无声地询问。
主事的人躲藏在何处?难不成是康乾帝怀里的那个?
谢长明摇了摇头,静静地看着燃烧的炉子:“那是一条普通的狗。”
而康乾帝却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他的身上有珍贵法器的遮掩和护佑,这种东西难得一见。丛元是个半魔,母亲是十二魔天的魔王,却还是他父亲教他用功法遮掩。行走人间,修为高的人,一眼便能看出来他与魔族的牵连。但康乾帝身上的古怪,一般人却很难发现,谢长明的感官是异于常人的敏锐,他看得出康乾帝不是凡人,曾堕入过魔道,却没有任何修为。
谢长明大约能猜出来了。
他对陈旬说:“没有别人。”
他的说话声并不算低,惊醒了梦中人。
软塌上的康乾帝翻了个身,打了个呵欠,慢吞吞地起身。金红色的绸缎搭在床沿上,他靠在床头,头发梳得整齐,面容并未如同大多数人想象中的丑恶,反而像个苍白俊秀的青年人,没有什么老态,看不出他已四十有余,只觉得他在生着什么需要休养的富贵病。
康乾帝看到来人是陈旬和一个修道的修士,心中觉得这修士倒是有几分本事,能杀了外头那个,但也不打紧,依旧轻慢地笑了笑,他怀里抱了一只漂亮的狮子狗,逗弄着那条小狗:“你的先生来了,开不开心?”
陈旬只以为他在作践自己,不以为意。
谢长明走上前,将沾血的刀收进鞘中,并不着急,只是说:“不是程知也找上你,而是你找上程知也。”
康乾帝惊讶地“咦”了一声,摸了摸怀中小狗的脑袋,他的行为举止也和年轻人的没什么区别,称赞道:“你好聪明。二十年来,朕遇到过六七个修仙的人,有的是探望亲族,发现家里人死完了,寻着血缘的踪迹,查出不对;有的是途经此处,偶尔撞到;还有别的,朕都记不清了,但都让朕交出幕后真凶。朕是人间帝王,万民之主,难道杀这么点人,做这么点事,却只有修仙的人配吗?”
陈旬像是被人蒙头敲了一棍子,终于如梦初醒,却也痛得厉害,只喃喃道:“没有别人,竟没有别人……”
谢长明想起陈旬曾说过的话。康乾帝先天不足,若不是兄弟们为了争夺皇位,厮杀成一片,也轮不到他做皇帝。
那般胆小、怯懦、体弱、不起眼的皇子,兴许已经寻了很久的方士,收集了很多益寿延年的法子,但那些法子都要兴师动众,所以之前都做不成。意外当了皇帝后,终于可以做了。
无论是多么耸人听闻,多么古怪血腥的法术,都可以试一试。
谢长明看着他,笃定道:“你以人为祭,自以为打开了通往仙途的门,没料到门后不是你想的地方。”
那样的阵法,献上与己身等同的血肉,是堕魔时要做的交换。所以康乾帝没有一丝修为,却是魔修。
康乾帝愣了一下,大约是没想到谢长明能猜到这件事。
谢长明慢条斯理道:“你是凡人,误入魔界,本来活不了一时半刻,要么在冰天雪地中冻死,要么被烈火烧成灰烬,更有可能是被吃掉。但你没有,你完好无损地从魔界回来,没有人发现你已经不是凡人。”
他顿了顿,并不讲明,似乎只是猜测:“有人,或不是人的东西救了你,你愿意为它建血池,献上人命,换取长生。”
那人不是程知也,程知也不过是受命保护康乾帝。当然,他或许从这件事中得到了启示,发现引诱人间的帝王才是最方便的法子,但康乾帝不是被引诱的那个。
二十年以来,康乾帝头一回感到如坐针毡。他被人看透,猜明,却不能回答。
谢长明又走近了些,与康乾帝不过咫尺距离,他问道:“是长生吗?”
康乾帝抬起头,他的眼睛露出本来的颜色,露出属于每一个魔修,每一个堕魔的血色眼瞳,咬牙切齿道:“长生怎么了!你们这些修仙的人,不也是为了长生?!朕不能修仙,就不能长生了吗?!”
陈旬已忍不住怒骂道:“你的所求?与虎谋皮,出卖几十万、上百万人的命,杀了太子,你畜生不如!”
康乾帝闻言竟笑了笑,像一个重病阴郁的青年人,自顾自道:“太傅,你有仁心壮志,现在还剩什么?朕是万民之主,太子的父亲,他们的性命,本来就是朕给的,现在拿走又如何?”
他对近在眼前的谢长明毫不畏惧,有恃无恐道:“你是个聪明人,也修仙,杀得了程知也的狗,想必修为也不错,不如跟了我,我可以助你飞升。”
谢长明垂着眼,打量眼前这个人。就如同陈旬所言,他真的很聪明。先天不足,所以之前没想过争夺皇位,只想当个闲散王爷。等兄弟们都败了,却毫不手软。
没有人刻意引诱他,是他自己尝试不知多少遍,搭出毫无修为的凡人几乎不可能做成的,去往魔界的通道。也由于他的聪明、残忍,他才被看重。他看不上程知也,哪怕程知也挥挥手,他就会灰飞烟灭,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无可替代,程知也不可能对他做什么。
康乾帝有种通晓人世的恶,别的修行之人可以变成他的模样,穿上他的衣服,假冒他的名字,却没人能像他这样,用那么多的手段豢养大元的臣民,在二十年间,源源不断地提供那么多条人命,也还在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