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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远觉得耳朵有些热,悄悄抬手揪了两下,不甚娴熟地转移话题:今年你准备在花灯上写什么?
晏暄压下上扬的唇角,从容不迫地说:和往年相同。
岑远略有些失望:你每年都和往年相同,也就是那平安顺遂四个字,连词都不换一个。
世人心愿无数,成败皆有,我不过是摘出了其中最不容让步的一条罢了。晏暄轻声道,殿下今年又准备写些什么?
一个些字就足以显现出他深意下的调侃了,但岑远难得没有回以嬉闹,口中一一列举起来:比如,想父皇母妃身体健康,想漠北战事尽快平息,想世上再无利用和阴诡,想每家每户都能团团圆圆。
晏暄半调侃半认真地说:殿下这是要把天下人都写在一张纸灯上了。
还有呢。岑远手中随意地翻动着纸灯,像是特意没去看晏暄,我还想写,希望我和你这辈子可以周游天下、遍历江山,写我们可以长长久久、白头偕老,写如若我们能再有下辈子,一定要让我在你还在娘胎的时候就去找你娘亲把人给预定了。
晏暄闻言失笑,想说这一盏纸灯可能就要不够写的了,但岑远恍若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率先抢过了话头:但我不贪心。
此生已是上天馈赠,他不贪心,不敢去奢求下一世,只希望这辈子可以同小将军一起过上了无纷争、随心所欲的悠闲日子。
于是他拿了笔,在纸灯上书:
「愿与晏暄,岁岁平安,长厢厮守,白头到老。」
两盏花灯随风而飘,灯火相依,恍若执手同游,共踏光明旅程。
等再也分辨不清他们放的灯走到哪儿了,岑远理了下衣服,同晏暄往回走:走吧,回去灯会上逛逛,我还想喝酒了。
这时离放烟火的时辰还有一会儿,街上依然人流如织,尤其是猜灯谜的地方,连悬挂的布条都看不清晰。
岑远凑热闹猜了两题就觉得这人挤人实在没什么意思,便又拖着晏暄回灯市上闲逛,蓦地他扯了下晏暄衣袖:你等等。
说完就一头扎进了街边一间酒铺。
岑远爱酒是几乎整个长安城的酒铺都知道的事,他也习惯流连于各个酒铺之间,甚至和所有掌柜都算是熟识。有时候掌柜新进了酒,还会主动往二皇子府上送去一些。
片刻后,他拎着两只酒囊出来,将其中一只交给晏暄:给,这份给你。
后者从善如流地接过,觉得他这说法有些奇怪,便问:装的酒不同?
没有啊。岑远拔开自己那只酒囊的木塞喝了一口,刚才掌柜推荐的酒,说是新进的,让我们尝尝。
晏暄拔开木塞,闻着味道觉得有些熟悉,奈何他对酒的品种不精,除粟醴之外基本分不清区别,便尝了一口。
酒香瞬间在舌尖绽开,晏暄面不改色地评价:酒味醇厚,倒是好酒。
我也觉得,看来下次可以来多买一些。
岑远言笑晏晏地同对方碰了个杯,装模作样又仰头喝了口,见晏暄也同样再次饮下,才拽着人往闹市中去:走吧,去给池灵池秀那两孩子挑点小玩意儿送去。
街市上的物品琳琅满目,两人没有什么需求,能买的也就只有给小鬼们的礼物了。岑远一边在摊位上挑着物品,余光却一直落在身侧的晏暄身上。
直到看见对方喝下今夜的第三口酒,岑远也干脆利落地给摊贩付了银两:就这两件吧。
这时,就听远方一道烟花升起的细微声响,紧跟着就是嘭!
缤纷烟火在空中绽放,和另一边的花灯相映成辉。
岑远攥着晏暄的衣袖,催促对方往前走了几步,后者见他不再在街边驻足,疑惑地问了一句:不逛了?
岑远反问: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在流光溢彩的映照下,晏暄双眸明亮,硬朗的脸部线条都仿佛透出柔光。他眨了下眼,乌黑的眼睫就好像是颤了一下,不解地发问:怎么了。
岑远听他语气见他表情都与平常无异,脸上的窃笑逐渐淡了下去,抓过对方的酒囊打开抿了一小口。
的确是三杯三步的味道没错。
在他办完事回来之后,晏暄还在宫里,他见还有些闲暇时间,于是就拿酒囊装了些前几日楚王寄来的三杯三步,提前找到熟识的酒铺放好,就是为了这刻。
这会儿三杯的量是肯定喝了,步子都走了快三十步了,怎么这小将军看上去依旧没什么反应?
这人的酒量不会连三杯三步都没法撼动吧?
晏暄对酒不敏感,但对这位殿下可是知心知底,只看他这一串行为和现在脸上挫败的表情,再联想到有些熟悉的酒味,大概也能猜到这酒囊里究竟是些什么了。
他顿时有些啼笑皆非,抽走对方手里的酒囊塞上木塞,无奈道:好了,别再喝了。
岑远眼睁睁盯着对方稳稳当当地把那酒囊重新挂回腰间,神色清明没有一丝恍惚,心里头那些挫败感就随之加重几分,小声念叨:明明都不怎么爱喝酒,你这酒量怎么还能这么好。
想当初初到江南时,他还揣起了些小心思想要报复,没想到这会儿连拳脚都还没伸展开就已经碰壁了。
晏暄自己自然也不清楚是为什么,只得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扯开:当初离开丹林,你找楚王就是为的这个?
这一提楚王岑远倒有些眉目了:你说这楚王不会给我送了坛假酒来吧?!
这不说还好,一说就越想越不对劲,真正的三杯三步的威力他当时可是亲身体验过的小将军就算再厉害,也不至于能免疫至此吧。
烟火在他们身后的夜空中频频炸开,岑远脸上的表情却比之黯淡不少。
晏暄无声轻笑:如若真是假酒,下回去江南时让楚王再多赔几坛就是了。
岑远颇为不满地撇了撇嘴,心说这一次不成,下回哪儿还有机会偷偷给小将军下套啊。
晏暄将他表情尽收眼底,哪儿还猜不到对方是在失望什么,哄人似的给岑远承诺:下次拿新酒,你看着我喝便是。
真的?岑远幽幽斜去一眼,见对方没有糊弄他的意思,便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方案,哼,等下次去江南,看我不把那笑面王爷给好好收拾一顿。
楚王人在江南,正捧着碗王妃亲手给他做的控制了糖分的元宵,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长安城内,烟火依旧,晏暄牵着岑远的手一直没放,这会儿指腹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好了,这小性子再这么耍下去,烟花都快结束了。
谁岑远下意识想反驳一句谁耍小性子了,但一对上晏暄眼底似是而非的笑意时,他就又陡然说不出话了。
此时烟花绚烂,灯火璀璨,却好像都掩盖不住晏暄眼中浮现出来的深邃与温柔。
周围家家户户正携手同看庆典,少顷后岑远也同样扭头仰望天空,不自觉地收紧了与晏暄相握的那只手。
遥记上辈子的上元夜晚,他一个人被囚于诏狱最深处,只能听着外头喧嚷的声音,观赏被铁窗切割破碎的月光,饮下父皇恩赐的毒酒。
谁能想到这一世重来,在今日的上元之夜,他得以处于闹市之间,和晏暄并肩携手,沐浴完整月光,观赏绚丽烟火。一时之间,就好像连那震耳的烟花绽放声都演变成了动听的乐律。
晏暄。岑远望着眼前的盛景,不禁嗫嚅,谢谢你。
这一声感谢极轻,很快就被湮没在又一发的烟火绽放声中,但晏暄几乎是刹那间就从夜空收回视线,侧首落在岑远身上,目光甚是明亮温和。
中秋那夜未能赏月,我便答应过。晏暄轻道,会同你一起看上元灯市与圆月。
嘭的一声,又是一颗烟火在空中绽放。
庆典正值高潮,一束束花火被不停地送上高空,绚烂接连不断,周遭的百姓也不由发出惊叹。
然而就在对方话音落下的一刹那,岑远却感觉时间骤然停滞,声响远去,脑海中好似有同样的一道烟花怦然炸开。
不不是中秋
中秋时他们正在江南,在长悠府屋檐上喝着桂花酒赏着圆月,一同商讨该如何修缮闲云府的前院,根本就没有提到过上元。
真要说的话,晏暄是在乞巧说的这话。
除了一回
是在上一世的时候
岑远猛然扭头朝晏暄望去,后者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略有些悻悻然地收回了视线,往另一边转去。但岑远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到几乎全身都在颤抖。
晏暄岑远连声线都已经控制不住平稳,晏暄,你
后面的话他完全没能宣之于口,他有些不敢问,就怕听见自己想到的那个答案。然而意识尤为分明,以前模糊的东西在这一瞬间变得十分清晰晏暄先他一步调换锦安宫中的宫女、知道碧灵的存在、提前调查征兵的原因、赵宇的身份
甚至是这一世父皇突如其来的赐婚。
原来都是有迹可循的。
岑远目不转睛地看着晏暄,双唇翕动,喉结上下滚了几遭,一时却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仿佛过了良久,晏暄才终是发出一声喟叹,与他回视,静静地说出对方不敢去想的那个答案:
我曾重生过一回。
第 93 章 坦言
先喝口水吧。
晏暄倒了杯水放到岑远面前,但后者一把就按住了他的手,目光直勾勾地盯在他的身上。
仔细感受的话,岑远按着他的手依然还在颤抖。
晏暄反手在对方手背上拍了拍,也在桌边坐了下来。
此时室外花火已歇,卧房外被点燃的灯盏在门窗上刻下温和的柔光。屋内火盆发出滋滋的跳动声响,烛火挂在灯芯上微微晃动,将两人不安定的影子一一打在墙上。
岑远安静地坐着,心里的一口气却始终吊着,找不着停放的位置。
当时,他是因为饮下毒酒,才会重来这么一世,那么晏暄
仿佛捕捉到他心里的话,晏暄缓缓开口:宁桓二十四年二月,西康王率两万匈奴骑兵,从格泉边关侵入大宁,直攻瀚林。
岑远没能等对方说完就下意识地问道:你去了?
话音未落,他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蠢话。
外敌如此猖狂入侵,根本就是没把大宁放在眼里,他的小将军一生卫国卫民,一颗赤胆忠心,又岂是会在这种时候缩头缩尾,又怎么可能不亲自率军击退敌寇。
关心则乱,晏暄又岂会不知,他紧握着岑远的手,指腹轻轻摩挲对方手背,试图用安抚让人冷静下来。直至许久后,见岑远紧绷的表情微松,他才继续陈述。
西康王战力仅次于呼延律单于,当时瀚林恰逢酷寒,不少山路都被暴雪封闭,粮食储备是往年一半不足,即便提前做过准备,供给依然匮乏。
岑远喃喃:即便大宁兵力再足,没有后方供给也无济于事。
晏暄嗯的一声:当时我只够率领五千精兵,经由供给充足的沧县北行,但没想到的是,匈奴人在山上探点铺埋火药,引发山动,致使大规模的雪崩。
什么?!
岑远几乎是立刻惊呼出声。
放心。晏暄在他手背上轻拍,我已有应对头绪,这次不会让他们得逞。
那岑远只觉得所有的酸涩都在这一瞬间漫上舌根,喉间突然哽了一下,那上次呢。
晏暄其实并不想和对方讲述太多细节,但岑远与他相接的眼神根本不容置喙。他轻叹声气,缓缓说道:
当时我特地迂回行军,在江源东北方向的上江迎击匈奴,但江源临近箕山,箕山常年积雪,这一炸几乎把整座山的雪都炸了下来。
岑远想到:今年既是酷寒,雪量估计也较往年更甚,这一旦雪崩
暴雪滑落犹如倾巢之势,江源郡必定首当其冲甚至可能连逃难的时间和机会都没有。
但他知道,无论如何,晏暄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后面的情况晏暄就没再详说,只用一句话带过:六千无辜百姓,我们无法视而不见,但幸运的是,我们几乎都救了下来。
岑远轻出一口气,但紧跟着就接道:可你和你所带的精兵就
既知结果,接下来的发展也不难猜测。
刹那间,岑远只感觉眼前仿佛久违地出现了一个尘土纷飞的场景那是几个月前他在江南时常做的那场噩梦。
在那场惊心动魄的梦里,晏暄深处挥不尽斩不断的肃杀之中。他以肉身作铜墙铁壁,以身躯作长刃利剑,坚守着大宁的疆土和百姓。
蓦地,岑远就想起当初庆哥妻子同他说过的那句话夫妻之间,是心连着心的。
原来,这根本就不是一场梦。
岑远不忍再看,但心中的难受愤怒和不安都让他无法将那血腥的场面彻底挥去,只得紧紧闭上了眼。
再次回忆起此事,除去提及那场雪崩时晏暄神色微凛,其余时间他一直都是一如既往淡然的模样。此时见岑远面露悲恸,他心里又如何好受,只能抬手在对方头顶摸了摸,转而抚开岑远蹙紧的眉心。
放心,都结束了。
岑远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摇摇头,本能反应似的攥住了晏暄的手。
不他忽然想到什么,又猛地睁眼,牢牢地抓住对方,不,还没有,接下来的漠北一役
晏暄却轻松地朝他微微笑起来:殿下不相信我?
不是岑远条件反射般嗫嚅出声,但转瞬,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垂下脑袋自嘲地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