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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熊已经年迈,而且很饿。
最近它不太幸运,没有捕到半只海豹,甚至连海鸟都没捞着;海草和浆果填不饱肚子,这导致现在的它格外暴躁。
因此,一闻到甜蜜蜜的血腥味,它立即兴奋起来,冰冷空气中弥漫的血味就像腾起的一道精准指向猎物的血雾。循血雾来到岸边,一幢巨大的黑影横在那里,伴随冲天的腥臭和血气。
起初它有些退缩,隔着一段距离徘徊不前。
不过很快,它意识到那是一头死去的白色大鱼,身上皮开肉绽——真正的皮开肉绽,多处皮肤朝外掀开,露出被海水泡得发白的血洞;部分伤口周遭因坏死或者其他原因,已经长出黑斑。
总之,这条大鱼死了,现在它不再具有威胁,反而成了熊的粮食。
天已经完全黑了,广袤的巍峨的崎岖的狭窄的平坦的土地常年覆盖雪和坚冰,不时发出吱嘎响声,就当是年迈土地因关节疼痛发出呻吟。
许多年后,一位叫威廉·莫里斯的设计师免费搭乘一艘丹麦邮轮,到达一片与之类似的土地。冰雪震撼他的视觉神经,顺带震撼他的灵魂末梢。
这位满怀维多利亚浪漫情怀的设计师在诗中写道:
“… …
我们为何孜孜于在这块土地上跋涉纵横/
坚冰发出骇人响声,寥落的暗火空留余烬/
然而灰色山谷里杂草丛生,溪流冲刷留下累累伤痕/
往昔北国的传说,和不灭的荣耀之梦都活在其中么?
… …
”
不管这里是否存在北国的传说,这头老熊都得踩着吱嘎作响的冰面朝大鱼走过去。漫长的黑夜已经降临了,但它还饿着,这种滋味可不好受。
它走过去,鼻尖耸动,正思量该从哪里下嘴,好将鱼肉更省力地撕裂。
然而,它凝滞了动作——不是简单的停止,而是雕像般凝固在那一瞬间,肚皮保持吸气的动作,眼珠连因苍老而时有时无的震颤都不再有了,爪钩也停留在诡异的弧度。
雪鸮一边尖啸一边飞过,熊栽倒在地,惊得前者跑调之后再也不肯发声。
几分钟后,熊耸动着醒来,摇摇晃晃支起身子,像重伤的人一般东倒西跌——直立起来。它好像对大鱼失去兴趣,调转方向看向地上人的尸体。
那是个女人,匍匐在大鱼附近,头朝着鱼的方向,脸侧在地面上,皮肤发青,头发紧紧贴在脖子里。
你见过直立行走的熊吗?尤其是瘦骨嶙峋的熊,好像有人故意作怪扭着腰,好像有人犹豫不决地晃荡身子,好像有人局促着不知道该如何安放双手,只能半举在空中摆动。
这头熊就如人一般蹒跚着走向女人,走过去,弯腰抓住女人的腿,熊掌击打几下关节,小腿终于变作残肢了。
这动作未免太有目的性——你知道对于动物来说,除猎杀时的过分果决,其余动作是很少具有这种鲜明的目的性的。
熊抱着这半截断腿,它闻到空气中淡薄的硫磺味儿,还有两只脚踏在地上的摩擦声——那是猎人。
天陡然明亮起来。
不是日光照耀万物的那种明亮,这朦胧的明亮里不带一丝温度,纱一般的光幕慢慢在天上抽动,层迭,波澜壮阔,从天的这头扯到那一头,紫红色,鲜绿色,湛蓝色,银色,悄无声息地铺展变幻,外圈一层一层跃动,来势汹汹,无法抵挡。
骇人极光下,一人一熊对峙着。
海水反射天上的五光十色,在一推一推的浪头里将色块打碎重组,每一个细碎光点就是你的新生,也是我的,女人尚未闭合的眼球上也反射这细碎光点,于是你就知道她也将获得新生。
猎人举起枪,熊将小腿扔在地上,迅速抓向自己的——我是指,熊自己的——喉咙。同样带着决绝的目的性,因此震撼到了猎人——他打了半辈子猎,从没见过自杀的熊。
熊再次倒下了,猎人仍举着枪,足有几秒之后才缓过神一般。
极光仍在继续。
猎人活动活动眼珠和四肢,动作麻利地剥下熊皮,顺手剔干净小腿肉,将那截腿骨和熊皮一起带回家去了。
要把骨头做成饰品,有很多种方法。
猎人在屋里支起一口锅,家里已经没有木柴,他只好用羊皮纸引火。一种草药和狼筋熬的胶状物,冻好之后研磨成粉末和骨头一起煮,能很好地给骨头镀上保护层。
要一直保持小火,水不能太热。
猎人用匕首扩开一端的口,慢慢掏干净骨髓。
掏干净后,换一锅干净的草药水,将骨头丢进锅里浸泡。泡到第叁天,倒掉草药水,换上足够烈的酒,再泡叁天。
粗糙脱脂后,玛丽埃塔的小腿已经变成一截骨饰。
温润的白,光洁,干净,猎人用羊皮绳从骨饰两端穿过——于是这截骨饰变成了造型粗犷的项链。
而“战士”的遗骸又如何了呢?
不出两个月,这里会有一场史无前例的暴风雪,这场暴风雪会压垮山脉,“战士”和猎人以及这山脉下的一切,将覆盖在冰雪之下,不知几何年月被人发掘。
“战士”的骨头,白鲸之骨,你不是萨迦所述的国王之魂,你不是玛丽埃塔追随的哥哥的影子。
鲸骨被掩埋时,大洋那头又有成千上万的伏尸,你说这是对的,人类的成长必定要流血,这是规律,这是自然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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