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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宴那晚亦是这样的天幕与灯火。
小郡主盈盈转过头来,晦暗的光影隐没了她五官上的一切神采。
傅长凛看不清那双明澈的眸子里有怎样的碎星与光火,只听到少女清冽如水的音色响起:“不劳您相送。”
白偏墨朝她遥遥递出一只手来。
小郡主便拢了拢披风,搭上那只陌生的手掌,亲昵得恍若一对有情人。
八里钩弋廊回间不得乘轿,白偏墨虚扶着她缓缓踏上幽远回折的红色砖路,偶尔倾身问她冷不冷。
没有他,小郡主亦会嫁得良人,嫁一个肯对她嘘寒问暖,不教她再受半点冷待的好儿郎。
白偏墨出身名门高第,与这位临王府小郡主门当户对,又是表亲,天和城里多少人乐见其成。
傅长凛怔怔立在原地,目送他揽着自己心心念念的小郡主不徐不疾地隐没于廊回深处。
与那夜一样晦暗的光影倾泻下来。
或许白偏墨会如那时的自己一样揽着小郡主,低声问询她郁郁寡欢的心事。
抑或在车马颠簸时借机将人捧在怀里,揉一揉她蓬软的发顶,甚至……
甚至像曾经的自己一样被那双满盛银河的水眸蛊惑,在少女唇角压下一枚灼热的吻。
傅长凛浑身都在发冷,倚靠无数的自我欺骗与蒙蔽高筑起的营垒轰然倒塌。
小郡主从来不是他一人的专属,她终会在前赴后继的追求者中抉择出一个如意郎君来,终会风光盛嫁,做旁人的月亮。
傅长凛最不愿设想的情形,而今却是最不可辩驳的现实。
他浑身发颤地轻吐出一口浊气,在不见月光的赤红色天穹之下,攥紧了手中那枚或许再无机会送出的水玉。
身后的白鹰似乎察觉到他的一样,低声唤了一句傅相。
傅长凛极目望一眼小郡主消失的方向,近乎自虐一般想,他的小月亮愿嫁谁都好,今后他只守着她康健顺遂,安乐无忧。
他仍旧站在这个王朝里最高不胜寒的权巅,他仍旧可以是小郡主最坚实可靠的退路。
愿她嫁得良人,永不必有倦鸟归巢的那天。
傅长凛将那枚水玉贴着心口放好,最后眷恋地望一眼小郡主随旁人离去的方向,音色暗哑:“陆十。”
身后有人应声现身。
傅长凛孑然孤立于晦暗夜色之间,如过往十二年间无数次分别时一样,淡淡吩咐道:“护送郡主回府。”
他神色黯淡地停顿一瞬,艰涩地补充道:“不要惊动了她。”
陆十闻言微微诧异,却仍旧面不改色地回道:“是。”
彼时小郡主最是眼尖,对陆十的护送一向心知肚明,甚至颇为受用。
可惜她没能守得云开已落了一身的伤痕,索性便不再强求。
那枚贴在他心口的水玉还未暖热,微凉的温度格外明显。
楚流萤入了国公府的车驾出了宫门便直往临王府去。
陆十遥遥跟在其后,谨小慎微地避开暗处侍候的楚锡与明同。
宫外一路死寂,白偏墨一时摸不清楚这位小祖宗缘何这样落落寡欢。
她终归曾那样热切地将皇帝视作亲人,又曾蒙受他多年庇佑。
而今皇帝病危,她面上不显,大约心底亦不甚好过。
只是白偏墨此刻左瞧右瞧,总觉她眼角眉梢里仍含着点意味不明的黯然与哀戚,仿佛并非为皇帝伤神那么简单。
他心底渐渐有了点成型的猜测。
这么个涉世未深又娇生惯养的小郡主,十五年人生里足有十二年尽皆围着一个人转。
她为傅丞相伤透了心固然不假,可面上再冷厉绝情,又哪能骤然便将这十二年的纠葛彻底粉碎。
白偏墨替她理好微乱的鬓发,亲昵地刮了刮她脸颊那点软肉:“糯糯每日开心便好,何必有那么多顾虑。”
这话倒是果然很符合他轻巧随和的性格。
楚叙白那时也常喜欢揉她脸颊的软肉,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哄她:“你这样小小一个娇气包,每日里究竟哪里来的忧郁,怎么总爱捧着腮帮子发呆呢。”
楚流萤早接受了她的大哥哥或许此生再不能见的现实,如今已鲜少再拿这样的死别折磨自己。
只是白偏墨的语气像极了他,教小郡主一时晃了神。
她努力打气一点神采来,眼底闪着淋漓的水光笑道:“哥哥说得是。”
白偏墨在少女纯澈坦荡的目光里暗自轻叹一声,心说这小祖宗难得振作了些,哥哥便哥哥罢。
他半扶着人下了车马,目送小郡主被王府外提灯守候的一众奴仆簇拥着,缓缓消失在高门之内。
临王身为而今皇帝唯一血脉相连的手足,与临王妃一同守在鸿台殿内,为皇帝守夜。
楚流光在宫中仍有差事,因故也在皇宫之内。
小郡主孤身一人回了王府,翠袖已举着灯笼忙不迭地迎上来。
府内灯会通明,一路随行的仆从推开重重深门,送她回了寝殿之内。
陆十跟到此处,思及傅长凛的吩咐,不敢再凑近半步。
他出于习惯将寝殿四周查探过一遍,转身欲走时余光忽然捕捉到瓦上一闪而过的黑影。
这样的速度快到近乎教人以为是幻觉,陆十却已骤然拔剑追了上去。
对此全然一无所知的翠袖仍旧殷勤侍奉小郡主解下了蓬软厚重的斗篷。
栓上房门,殿内通红的炭火霎时间将一路寡言的少女包围。
小郡主面不改色地捧起案上微烫的茶,茶盖悠悠拨动茶汤。
清透微碧的热茶倒映着满室辉辉灯火,与少女意味深长的眉眼。
茶香掩不住的微末火油味渐渐萦绕而来,她思量过一瞬,便神色如常地抿了口热茶。
那盏极为名贵的茶具立时自她掌心坠落,“啪——”一声清脆地摔在地上。
翠袖正侍弄着炭火,回首时赫然撞见这位小祖宗失力地直直跌了下去。
天际翻涌出辉明而浓烈的红光。
死寂的夜色之下渐起了寒风,将欲倾颓的天幕沉沉酝酿着又一场暴雪。
傅长凛斜靠在天和城中高耸入云的镇国塔最高处,借着如血的夜色定定凝视着水玉上那抹清丽的背影。
小郡主曾热烈而赤诚地奔赴过,像是故乡永不会背弃的月光一样,此生在他身后照亮。
他尝尽了悔意,却无论如何再换不回哪怕片刻的光辉,也捂不热她冷透的真心了。
傅长凛孤身坐在这座王城的最高点,却极目难见月光。
整座死寂的孤城中忽然有一角燃起微末的火光,燃透了厚重夜幕的一角,以燎原之势翻涌出烈烈的光影来。
傅长凛所立之处极高,城中星罗棋布的宫殿恍若沙盘上一枚枚渺小的骑兵。
他亲睹那火光狰狞跃动,渐渐接连起赤红的天穹,将昔日瑰丽磅礴的府邸一点点吞噬殆尽。
那是临王府的方向。
男人不可置信的后退一步,猛然意识到陆十去送小郡主,至今尚未有回信。
他后退一步,旋即发了疯一般直直跃下高塔,在三两处借力后险险落地,不顾一切地奔向火光冲天的临王府。
相府特制的烟火在夜幕中乍然盛放,傅家全部亲卫浩然出动。
天和城落雪前夕虽物燥天干,却也决计不至于闹出这样骇人的火势。
傅长凛一凑近王府正门,便当即嗅到浓烈刺鼻的火油味。
他回身冷冷瞥一眼在临王府门前汇集的傅家亲卫,下了死令:“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今夜临王与楚流光尽皆守在皇宫内,连带着分走了王府多名影卫。
傅长凛握剑的手都开始隐隐发颤,他踏着曳动的火舌飞身入了临王府,那排他为小郡主种下的梅花早已成了一片火海。
他再顾不上其他,挥剑穿过这片梅林,正撞见昔日恢弘的宫殿在他面前天崩地裂。
远处骤然有一名浑身是火的小厮横冲直撞而来,一路翻滚也扑不灭身上烈火,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傅长凛一掌击碎了湖中厚冰,飞快将人浸入湖中质问道:“郡主呢?”
那人早被烧毁了喉咙,只惊恐地含着泪,深深望了眼不远处倒坍的寝殿。
傅长凛立时松开手,拂开身后欲拦他的白鹰,双目赤红地冲进了滔天火海里。
他一路躲开重重砸落的木梁,在殿内一角找到了重伤昏迷的楚锡。
白鹰在他身后恳切道:“相爷,不能再往里走了。”
傅长凛浑身都在难以抑制地颤抖着,长剑一挥断开白鹰的阻拦,命令道:“带着他,出去。”
“相爷……”
锋利的剑气裹挟着殿内蒸人的热气铺面而来,男人仿佛努力压制着某种几欲破土而出的杀意道:“出去。”
他挥剑破开内殿重重掩埋的废墟,发了疯一样掘开整座倒坍的内殿。
在火海中空气竭尽的前一瞬,撞见了几案旁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少女云一样的鬓发已化作触之即散的灰烬,尚未褪下的宫服深深烙进焦黑的皮肉间。
傅长凛“锵”一声松开了剑,像是骤然被抽干了三魂七魄一样,浑身直颤地探出一双手。
少女周身仍旧束缚着烧不化的铁链,将她整个人牢牢禁锢在火势最凶的内殿。
傅长凛一剑斩断了枷锁,珍重万分地抱起人,步履维艰地走出了废墟。
殿外救出的临王府亲卫不过寥寥几十人,老管家与翠袖皆不在其中。
傅长凛抱着面目全非的尸体踏出正殿,这座残败的宫殿才如同完成使命一般,在他身后彻底倒塌。
天上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鹅毛一样的暴雪,在天光的映照下白如少女的肌肤。
身形,衣着,还有那点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香,与他的小月亮一般无二。
分明白日里,她还在阁楼上逗着兔子。
那顿临王府家宴,近得像是一场他不敢奢求的美梦。
傅长凛跪在殿前,手足无措地翻开那具尸体,在她左肩找到了一道同样深可见骨的伤痕。
铁证如山,由不得他不信。
天和城第二场暴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又被冲天的火光融化,落不到他肩头。
他留不住小郡主灯尽油枯的爱意,却也没能守得住她康健顺遂,一生安稳。
傅长凛跪在一片废墟之前,脑海中满是那张如昙花盛放的笑靥。
她曾跨越嚷嚷人潮,飞奔而来问询他的名讳,曾守在高墙之内,迎接过他每一次凯旋。
像是一弯辉明的月,照透他一路问鼎权巅的血光与荆棘。
可惜今后,他自失去后便魂牵梦萦,求而不得的月亮再不会亮起,此后人间的夜色便唯是今夜这样的黯淡而赤红的。
傅长凛将她面目全非的尸体深深拥进怀中,皮肉里未散的余温灼痛了他的心口。
他跪在这片狰狞的火海里,却只觉得今夜实在极冷。
暴雪之下天光黯然,今夜没有月光,此后亦再没有月光。
他心底深藏的那点冷冽如水的月色,从此只有梦里重逢了。
身后有吞声的呜咽与濒死的呻/吟相交织,像是天和城里用以送魂的古老哀歌。
傅长凛浑身剧痛地蜷缩在一起,与他长逝的月亮紧紧相拥着,倒在烈焰亦难以融化的暴雪之下。
连天的血光蔓延上男人眼尾,他渐渐被飘摇的风霜深埋于泥下,泣出两行悲绝的血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