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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化侍这话说得极为自嘲,的确,有些话他没有和张红缨明说,其实在这些年里,他曾去过几次大道登仙阁,只不过以他现如今的面目装束,自然是连拜门的资格都没有的,除了像丧家之犬一样被赶出来外,根本没有第二种结果。
安化侍对此也早有预料,他也尝试过去叶家,可那群家丁还是用狼狗招待了他,毕竟谁能够相信这么一位身形邋遢的臭乞丐,会是那多年不见神秘莫测的叶家之主呢?
渐渐地,安化侍也逐渐释然,毕竟他现在只是一个凡人,很多事情已经不是他能够强求的了,于是乎他索性顺其自然,浑浑噩噩中度过了二十载光阴,这期间除了将那本三清古经阅读到毛边翻卷之外,也就剩下不断摩挲那颗大帝舍利了,眼下大帝舍利已经被他盘得包浆泛红,只是他还是从前那副落魄模样,除了落魄之外,只剩下更落魄。
见安化侍不愿跟他离开,张红缨也没有过多强求,她命军士将舒荷老宅重新修葺一番,又给安化侍准备了大量生活物品,这才骑上高头烈马决绝离去。
安化侍很喜欢她这副禀性,不管是面对父母的生死,还是面对他这位老友的拒绝,这丫头都能做到当断则断,如此心性才是成大事者,南靖朝有这种将帅存在,这也是南靖朝不可多得的福分。
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安化侍的生活过得滋润了些。
方圆邻里都晓得,宣德郎胡同里出了一位大将军,也都晓得这位大将军和舒荷老宅的老乞丐渊源不浅,因此现在的安化侍可以进入舒荷老宅内安睡了,也有了基本的吃穿用度,不过安化侍还是邋里邋遢,毕竟过惯了这种日子,想要改实在是有些难。
不晓得又过了多少年岁,舒荷老宅的门闩再次开启。
这不过这一次进来的不是俗世之人,而是一位肃穆圣洁的大和尚。
空海。
过了这么多年,空海的容颜并未改换,只不过其眉宇却多了一抹凝重,从前嘻嘻哈哈的气度也荡然无存。
皮囊还是那副皮囊,只不过灵魂却好似真得四大皆空了。
二人相见自是兴奋莫名,空海对安化侍还是如以往那般热切。
“安施主,想寻到你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坐吧,坐下慢慢说。”
安化侍在庭院里又支了两把摇椅,他的屋子里阴暗潮湿,实在是没有多少落脚的地方。
和姜京佐一样,空海也心照不宣地给安化侍带了屠苏酒。当然他这位酒肉和尚也是要喝的,两个人默默喝了一大坛子,这才开始说起话来。
“安施主,这些年你过得不太好吧。”
“好和不好又如何界定呢,我一介凡人浑无所谓,倒是我觉得你现在貌似不大开心。”
安化侍又瞥了一眼空海的眉眼。
“你从前不这样的,发生什么事了,白月初呢?”
“她......死了。”
一说到此处,空海的神色变得异常落寞,安化侍闻言亦正色起来。
“怎么回事?”
“我杀的。”
空海喃喃一嘴,可这话着实把安化侍给吓了一跳。
“你说啥?”
“我说我杀了她,就在几个月前,杀了她后我便来寻你了,我问过叶家也问过道宗,他们全不知道你的踪迹,我只能循着你过往的足迹一点点找,直到来到这南淮城,才感知到了你的气息。”
“别岔开话题,我问的是你为什么杀了她,难道说我当初的预感真的准确,他其实对你怀有歹意?”
“不能完全这么说。”
空海重重叹了一口气,随后望向天空,眼角已经见泪花。
“在这个世上,白姑娘对我当真是极好的。从来都没有像她那般对我痴心之人,我晓得佛门弟子不可动红尘念,但在半年之前,我真的想过放下一切戒律清规,和她回她的家乡成亲,然后好好地过下半辈子。”
安化侍闻言没有说话,毕竟这种时候聆听比插话更重要。
“于是乎,我跟她说了,要去她的家乡拜访她的父母,可她却很不愿意,只想跟我私定终身。我一开始并没有怀疑什么,直到有一天,我们......我们有了夫妻之实时,我忽然发现她......她竟然有一条狐狸尾巴。”
“这是......”
安化侍没太懂空海的意思,空海又拍开了一坛酒。
“妖族,她是妖族,狐妖。”
“就为了这个,你就杀了她?”
安化侍有些不解,毕竟这根本就不算什么,很显然空海还有很多话没说。
“自然不是,我其实对妖族并无恶意,可随着我们生活在一起,我总是能够感觉到她对家乡的回避,她对我倒是极好极好的,洗衣烧水摘菜做饭,每一样都是她勤勤恳恳去做,她那么心高气傲的女子,在剑宗被无数剑修痴迷追求的对象,竟愿意像一位村妇一样默默对我侍奉,我真的......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找到第二个......如她这般对我这么好的人了。”
空海眼神湿润,越说嗓音越是哽噎。
“也正因如此,可能也是被她给惯得,我竟渐渐开始怀疑起这段感情,毕竟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对另一个人掏心掏肺,这话也是安施主你曾经告诫我的,的确从我和白姑娘相见第一面起,她便对我狂热痴迷,进而对我更是不离不弃,我一开始以为我走了桃花运,可后来日子久了,我又有些想不通,毕竟我不算英俊,论修为论天资论出身,她喜欢你都不该去喜欢我,可偏偏她又那么经得住考验,天长日久愈发对我依恋,这让我深深困顿,对她也着实是满溢好奇。”
“那后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事的?”
“从一份骨灰盒开始。”
“骨灰?”
“没错,她爹的。”
空海说到此处顿了好久,安化侍能看出他情绪波动剧烈,不由缓缓拍着他的脊背,帮他理顺气息,可空海却越来越歇斯底里。
“安施主......若非妖鬼界来人寻她,我根本不可能知道她爹是谁......她爹......她爹是四大妖王之一的御前太初你知道嘛!”
“御前氏?”
安化侍闻言瞬间便了然。
“御前氏......姜前辈跟我说过,只是他死就死了,这又碍了你们何事?再者说,你刚刚不是还说不在乎什么人【妖】有别......”
“不是这么简单的!”
空海的双眸逐渐赤红,里面蕴透着炽烈的汪洋。
“安施主,你可还记得,我为何要一直追查那些影无偞?”
“当然,古佛宗覆灭,影无偞在旧水老祖授意下追杀纯佛宗修士,这......难道说古佛宗当年的覆灭,和妖鬼界也有关联?”
安化侍不是傻子,自然瞬间想到了这一层,空海闻言已经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大骂贼老天,半晌后望着安化侍喊出一句话。
“就是四大妖王!就是妖鬼界荡平的我们佛宗!想当初佛宗在西泽大荒无欲秋山开宗立派,而妖鬼界也妄图通过老山联结人界扩展疆土,当时正道五宗如日中天,四大妖王率先将矛头指向了佛宗,他们联合旧水老祖获得影无偞支持,嫪毐和安慕希率群妖祸乱金禅寺,最终佛宗不敌菩萨陨落,佛陀崩坏金身瓦解,三千红莲染无尽热血,一夜之间古佛宗彻底倾覆殆尽,佛宗根基至宝白塔舍利子亦被御前太初夺取!”
“所以说......这白塔舍利子,是佛宗复兴的关键?”
安化侍顺着思路推理一嘴,空海说到此处已经是涕泪横流。
“不光是复兴佛宗的关键......还是......还是我家白姑娘的命啊!”
“这又是何意......刚刚你说御前太初是她爹,那难不成他......将那白塔舍利子种到了白月初身上?”
安化侍越说越觉得荒唐,可若是不这么想,貌似也没有第二种解释法子。
果不其然,空海一边抽噎,一边猛往自己嘴巴里灌酒。
“白塔舍利子......我古佛宗复兴的关键所在......纯净佛修获得白塔舍利......就能够成就不亚于真佛转世的陆地神佛之境......御前太初不是将白姑娘体内种入舍利......而是以妖法直接将舍利子化作妖胎诞下,也即是说......我家月初她......她就是那颗舍利子......她对我的喜爱也是发自肺腑的,甚至是完全不受她自己控制的......白塔舍利子最喜欢信仰纯粹意志坚韧的佛修......她根本抗拒不了这种感觉......可我若不杀了她,古佛宗便永无复兴之日......她是覆灭我宗的罪魁祸首之女......可她又那么爱我......当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源于那颗白塔舍利子后......我又开始怀疑是不是我自作多情......到底是她真的对我有情......还是白塔舍利子造成的虚幻假象......我想不明白......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空海越说越有气无力,到最后竟近乎昏聩,安化侍见状马上将他打住,可空海还是浑身抖动如筛子,安化侍能够感受到他气血强横远胜往昔,可眼下根本不是皮肉之痛,这种心中疮疤割得很深,旁人再多劝诫也完全是无济于事的。
“唉。”
安化侍什么话都没有劝,因为他也想起了澹台夭夭和蓝阡夙。
说白了,他觉得现在的他,根本没有劝谏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