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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雨比梅雨更没完没了。天气预报说入夜雨便会停,但如粉末般细微的雨幕仍包围着整条街道。
栗原典子走进西武池袋线练马站前的商店街,商店前的通道盖有天棚,从车站到公寓步行约十分钟。
途经电器行门前,店内正播着“恰克与飞鸟”的《SAYYES》。听说这首歌是当红连续剧的主题曲,CD也跟着大卖。典子这才想起,同事提到今天好像是最后一集。她几乎不看电视剧。
一走出商店街,就没有东西遮雨了。典子只得取出蓝灰相间的格子手帕盖在头上,再度迈开脚步。再往前一点有一家便利店,她走进去,买了豆腐和葱。本来也想买透明雨伞,看了价钱便打消了念头。
她的公寓位于西武池袋线旁,两室一厅,月租八万元。一个人住是太大了点,但当初找房子时,她本打算和某人同住。事实上,那个男子也曾住过几次,但也仅止于此。那“几次”过后,她便形单影只,宽敞的房间变得多余。但她没有搬家的心力,便这么住了下来。现在,她庆幸当初没有搬家。
旧公寓的外墙被雨打湿,变成泥土般的颜色。典子小心不让衣服被墙壁的雨水沾湿,爬上公寓的户外梯。这幢建筑的一二楼各有四户,她住的是二楼最里面的那一户。
开了锁,打开门。室内一片昏暗,一进门的厨房与里面的和室都没有开灯。
“我回来了。”她说着,打开厨房的灯。家里有人,看玄关脱鞋处就知道了。肮脏的运动鞋扔在那边,“他”就只有这双鞋。
除了里面那间和室,还有一间西式房间。她打开西式房间的门,这个房间也是暗的,但里面有个东西在发光,是放在窗边的电脑屏幕。“他”就盘坐在屏幕前。
“我回来了。”典子朝着男子的背影又说了一次。
男子正在键盘上输入的手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了一眼书架上的闹钟,再转头看她。“真慢啊。”
“被留下来了。你饿了吧?我现在马上做晚饭。今天也是汤豆腐,可以吗?”
“都行。”
“那你等一下哦。”
“典子。”男子叫住正准备到厨房的她,她回过头来。男子站起来,走近她,用手心抚触她的后颈。
“你淋湿了?”
“一点点,没关系。”
男子仿佛没有听见,手从她的脖子移到肩膀。透过针织布料,典子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握力。
就这样,她被紧紧抱住,无法动弹。男子吸吮她的耳垂,他熟知她的敏感部位。他粗野却又灵巧地操纵着嘴唇与舌头,典子感到背后有如一阵电流窜过,使她无法站稳。“我……站不住了。”她喘息着说。
即使如此,男子依然不作答,用力支撑着想往地上坐的她。不久,他放松了手臂的力道,把她的身子转过去背向他。接着撩起她的裙子,把丝袜与内裤往下拉。褪到膝盖下方后,右脚一踩,一下子全部脱掉……
不久,如浪潮由远而近般,她再也站立不住,双腿猛烈颤抖,跌坐在地板上,双手撑地,双肩上下起伏,喘着气,脑袋里阵阵耳鸣。
男子拉上长裤的拉链,然后宛如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回到电脑前,盘腿坐下,敲击键盘。从他手指的节奏里,感觉不出丝毫紊乱。
典子无力地撑起身子,穿好衣服。“我去准备晚饭。”她扶着墙站起来。
男子叫秋吉雄一,只不过典子并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本名。既然他本人自称如此,她也只能相信。
典子是在今年五月中旬遇见秋吉的。那天天气微凉,她回到公寓附近时,看到一个人蹲在路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瘦削男子,穿着黑色丹宁布长裤,上身是黑色皮夹克。
“你怎么了?”她边查看男子状况边问。男子面容扭曲,刘海覆盖的额头冒出黏湿的汗水,右手按着腹部,挥动左手,似乎在说没事。但是,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没事的样子。从他按住的腹部位置推测,似乎是胃痛。
“我帮你叫救护车吧。”
男子还是挥手,同时摇了摇头。
“你常常这样吗?”她问。
男子继续摇头。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句“你等一下”,便爬上公寓的楼梯,进了住处,用最大的马克杯装了热水瓶里的热水,加了一点冷水后,拿到男子身边。
“把这个喝下去。”她把马克杯端到男子面前,“不管怎么样,都要先把胃清干净。”
男子并没有伸手来接,反而说了一句令人意外的话。“有没有酒?”
“什么?”
“酒……最好是威士忌。直接灌下去就不疼了。从前有一次,我就是这样治好的。”
“别胡说八道了,那样会伤到胃的。你先喝了这个再说。”典子再次递过杯子。
男子皱着眉头注视马克杯,不情愿地接过,喝了一口。
“全部喝下去,要洗胃。”
听典子这么说,男子露出反感的表情。但并没有抱怨,一口气喝光。
“觉得怎样?想吐吗?”
“有点。”
“那最好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吐得出来吗?”
男子点点头,缓缓站起。他按着腹部,想绕到公寓后面。
“在这里吐就好。没关系,我已经习惯看别人吐了。”
他不可能没有听到典子的话,却默默地消失在公寓后方。有好一阵子,他都没有出来,只是不时发出呻吟。典子无法袖手离去,便等在原处。
男子终于出来了,表情看起来比先前轻松了几分。他在路旁的垃圾筒上坐下。
“怎么样?”典子问道。
“好一点了。”男子口气很冷。
“那真是太好了。”
男子依然皱着眉头,坐在垃圾筒上跷起脚,手伸进夹克的内口袋,拿出一盒烟。他叼住一根,准备用打火机点燃。
典子快步走近,一把抽走他嘴里的烟。男子手里还拿着打火机,惊愕地看着她。
“如果你爱惜自己的身体,最好不要抽烟。你知道吗?抽烟会让胃液比平常多分泌几十倍。饭后一根烟,快乐似神仙,就是这个原因。但是,空腹的时候抽烟,胃液会伤害胃壁,结果就变成胃溃疡。”
典子把抢来的烟折成两截,寻找丢弃的地方,却发现垃圾筒在男子的屁股底下。
“站起来。”。她把烟扔进去,接着朝男子伸出右手,“盒子给我。”
“盒子?”
“烟盒。”
男子露出苦笑,伸手进内袋,拿出烟盒。典子接过来,扔进垃圾筒,盖上盖子,拍了拍手。“请,可以坐了。”
听典子这么说,男子再度坐上垃圾筒,稍感兴趣地看着她。
“你是医生?”他问。
“怎么可能?”她笑了,“不过也不大远。我是药剂师。”
“哦,”男子点点头,“难怪。”
“你家在这附近?”
“对。”
“你自己走得回去吗?”
“没问题。托你的福,已经不疼了。”男子站起身。
“要是有时间,最好去医院让医生看看,急性胃炎其实是很可怕的。”
“医院在哪里?”
“医院啊,这附近光之丘综合医院就不错……”
典子才讲到一半,男子便摇头:“我是说你上班的医院。”
“哦。”典子点点头,“帝都大学附属医院,在荻湟那边……”
“知道。”男子迈开脚步,却又停了下来,回头说,“谢谢你。”
“请多保重。”典子说。男子举起一只手算是招呼,再度前行,就这样消失在夜晚的街道中。
她并不认为会再次与他相逢。即使如此,从第二天起,就连在医院上班,她也无法控制地挂念着他。他该不会真的跑到医院来吧?心里这么想,不时到内科候诊室张望。递进药房的处方笺如果与胃病有关,而且患者是男性,她便会边配药,边在脑海里延伸出无限想象。但是,男子并没有出现在医院里,而是再度出现在他们邂逅的地方,时间是整整一周之后。
那天,她晚上十一点多回到公寓。典子的工作有白、夜班之分,当时她轮值夜班。男子和上次一样,坐在垃圾筒上。因为天色很暗,典子没有认出他,准备装作没看见,赶紧走过。说实话,她觉得心里有点发毛。
“帝都大学附属医院可真会压榨员工。”男子对她说。
典子听到是他,惊呼出声:“你怎么会在这里?”
“在等你,我想为上次的事道谢。”
“等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等的?”
“不知道,”男子看看表,“我来的时候好像是六点。”
“六点?”典子睁大眼睛,“你等了五个钟头?”
“因为上次遇到你是六点。”
“我上星期值白班。”
“白班?”
“我这个星期值夜班。”典子向他说明自己的工作有两种上班时间。
“好吧,既然见到了你,那都无所谓了。”男子站起来,“去吃个饭吧。”
“现在这附近没的吃了。”
“搭出租车,二十分钟就到新宿了。”
“我不想到太远的地方去,我累了。”
“哦,那就没办法了。”男子稍稍举起双手,“下次吧。那我走了。”说着,男子掉头迈开脚步。看着他的背影,典子有些着急。
“等等!”她叫住男子,说,“那边应该还有。”她指着马路对面的一幢建筑。
那幢建筑上挂着“Denny-s”的招牌。
喝着啤酒,男子说,他已经五年没进这种大众化平价西餐厅了。他面前摆着盛了香肠和炸鸡的盘子,典子点了和风套餐。
秋吉雄一,便是当时他报上来的名字,他的名片上也这么印着。那时,典子完全没有怀疑他会使用假名。名片上印着Memorix的公司名称,他说那是开发电脑软件的公司,典子自然没有听过。
“反正就是专门承包计算机方面的工作。”对于自己的公司与工作,秋吉只向典子作了以上说明。此后,他绝口不提这方面的话题。
相反,他却对典子工作的细节十分好奇,举几工作形态、薪资、津贴,和每天的工作内容等,都仔细询问。典子以为这些一定会让他觉得无聊透顶,但听她说话时,他的眼神却显得无比认真。
典子并不是没有与男往的经验,但过去约会时,她都主要在聆听。她本来就口齿笨拙,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取悦对方。然而,秋吉却要她说话,而且不管她说什么,都显得极有兴趣。至少看起来如此。
“我再跟你联系。”分手之际,他这么说。
三天后秋吉打电话给她。这次,他们来到新宿。在咖啡吧里喝酒,典子又说了好多,因为他接二连三地发问,问她故乡的情形、成长经历、学生时代的事情等等。
“你老家在哪里?”典子发问。
他的回答是“没什么”,而且变得有点不快。于是,她便不再提这个话题。不过,从他的口音听得出他来自关西。
离开店后,秋吉送典子回公寓。越接近公寓,她内心越迷惘。应该若无其事地道别,还是该请他上去坐坐呢?正犹豫,秋吉给了她由头。走到公寓旁,他在自动售货机前停下脚步。
“你口渴啊?”她问。
“想喝咖啡。”他把硬币投入机器,瞄了陈列的商品一眼,准备按下罐装咖啡的按钮。
“等等,”她说,“要喝咖啡,我冲给你喝。”
他的指尖停在按钮前,并没有特别惊讶的样子,不发地取回硬币。
进了门,秋吉在室内到处打量。典子冲着咖啡,一颗心七上八下。因为她怕他会发现“上一个”男人的痕迹。
他津津有味地喝着咖啡,称赞她房间整理得很干净。
“最近我很少打扫。”
“嗯,书架上的烟灰缸有一层灰,是因为这样吗?”
他的话让典子心头一震,抬头看那个烟灰缸。那是上一个“他”用的东西,她不抽烟。
“那个……不是因为没有打扫。”
“哦。”
“两年前,我交过男朋友。”
“我不太想听这种告白。”
“啊……对不起。”
秋吉从椅子上站起,典子以为他要走了,也跟着起身。她刚站起来,他的手便伸过来。她还来不及发出声音,便被他紧紧抱住。
但她并没有抗拒。当他的嘴唇靠过来时,她放松了自己,闭上眼睛。
投影仪的灯光从下方斜照着讲解人的侧脸。讲解人是国际业务部的男职员,不到三十五岁,头衔是主任。
“……所以,在高血脂症治疗用药‘美巴隆’方面,已确定获得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的制造许可。因此,正如各位手边的资料,我们正考虑在美国市场销售。”讲解人口气有点生硬地说着,挺直了背脊,眼睛扫视会议室,还舔了舔嘴唇。这一幕都被筱冢一成看在眼里。
筱冢药品东京总公司二。一会议室正在举行会议,讨论新药品如何打开国际市场。与会者共有十七人,几乎都是营业总部的人,开发部长与生产技术部长也在其中。与会人士中,职位最高的是常务董事筱冢康晴。四十五岁的常务董事坐在排列成∩形会议桌中央,用足以穿透别人的眼神看着讲解人,咄咄逼人的气势似乎是想告诉大家,他一个字都不会错过。一成等人认为他有点过了,但这也许是无可奈何的。公司的人背地里说他是靠父亲荫庇才坐上常务董事的位子,这一点他本人不可能不知道,而在这种场合打一个哈欠的危险性,他也十分清楚。
康晴慢条斯理地开口:“与史洛托迈亚公司的对外授权签约日期,比上次会议报告提出的晚了两周。这是怎么回事?”他从资料里抬起头来,看着讲解人,金属框眼镜的镜片发出闪光。
“我们花了一点时间确认出口的形态。”回答的不是发表人,而是坐在前面的小个子男子,声音有点走调。
“不是要以粉末原料的形态出口吗?跟出口到欧洲一样。”
“是的,不过双方在如何处理粉末原料方面,看法有些不同。”
“我怎么没听说?相关报告呈给我了吗?”康晴打开档案。像他这样带档案来开会的董事很少,事实上,就一成所知,只有康晴一人。
小个子男子焦急地与邻座的人及发表人低声交谈后,面向常务董事:“我们马上将相关资料呈上。”
“哦,以最快速度送来。”康晴的视线回到档案上,“‘美巴隆’这方面我了解了,但是抗生素和糖尿病治疗用药方面进展如何?在美国的上市申请手续应该完成了吧?”
这一点由讲解人作答:“抗生素‘瓦南’与糖尿病治疗用药‘古科斯’,两者目前都进行到人体试验阶段。下月初,报告便会送到。”
“嗯,最好尽可能加快速度。其他公司莫不积极开发新药,设法增加海外市场销售收入。”
“是。”包括讲解人在内有好几个人点头。
历经一个半小时的会议结束了。一成整理东西时,康晴走过来,在一成耳边说:“等一下可以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吗?我有话跟你说。”
“啊……是。”一成小声回答。
康晴随即离开。虽然他们是堂兄弟,但双方的父亲严格规定他们不得在公司内私下交谈。
一成先回到他在企划部的座位,他的头衔是副部长。这个部门原本没有副部长这个职位,是专门为他设立的。截至去年,一成已经待过营业总部、会计部、人事部等部门。于各个部门历练后分派至企划部,是筱冢家男子的标准进程。就一成而言,比起目前监督各单位的这个职位,他宁愿与其他年轻职员一样从事实务方面的工作。事实上,他也曾向父亲叔伯表明过意愿。然而,进公司一年后,他明白既然继承了筱冢家的血统,那是不可能的。为了让复杂的系统顺利发挥功能,对于上司来说,手下不能是不好使唤的齿轮。
一成的办公桌旁设置了一个黑板式的公告栏,用来交代去处。他把栏内的二O一会议室改成常务董事室,方才离开企划部。
他敲了敲门,听到低沉的嗓音回答“进来”。一成打开门,康晴正坐在书桌前看书。
“哦,不好意思,还要你特地过来。”康晴抬头说。
“哪里。”说着,一成环顾室内。这是为了确认有没有其他人。说是常务董事室,但只有书桌、书架和简单的客用桌椅,绝对说不上宽敞。
康晴得意地笑了。“刚才,国际业务部的人很紧张吧。他们一定没想到,我竟然连授权签约的日期都记得。”
“一定是的。”
“这么重大的事竟然不向我这个主管报告,他们胆子也真大。”
“经过这件事,他们应该也知道不能不把常务董事放在眼里了。”
“但愿如此。不过,这都多亏了你。一成,谢了。”
“哪里,这不算什么。”一成苦笑着摇摇手。
授权签约日期更动一事,的确是一成告诉康晴的。一成是从隶属于国际业务部、同一时期进入公司的同事那里问出来的。像这样偶尔将各部门的小情报告诉康晴,也是他的工作之一。这不是什么愉快的工作,但现任社长、康晴的父亲要一成做年轻常务董事的助手。
“那么,请问有什么吩咐?”一成问。
康晴皱起眉头。“不是跟你说过,就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不要那么见外吗?再说,我要跟你说的也不是工作,是私事。”
一成有不好的预感,不由得握紧了右拳。
“好了,你先坐下。”康晴一边站起来,一边要一成在沙发上坐下。即使如此,一成还是等康晴在沙发上就座,方才坐下。
“其实,我是在看这个。”康晴把一本书放在茶几上,封面印着“婚丧喜庆入门”的字样。
“有什么喜事吗?”
“有就好了,正好相反。”
“那是丧事了,哪一位亡故了?”
“不是,还没有,只是有可能。”
“是哪一位?如果方便告诉我……”
“如果你能保密,是没什么不方便的,是她母亲。”
“她?”明知用不着问,一成还是向康晴确认。
“雪穗小姐。”康晴有几分难为情,但语气很是明确。
果然,一成想,他一点都不意外。
“她母亲哪里不舒服?”
“昨天,她跟我联系,说她母亲倒在大阪的家里。”
“倒在家里?”
“蛛网膜出血。她好像是昨天早上接到电话的。学茶道的学生去她家跟她母亲商量茶会的事,竞发现她母亲倒在院子里。”
一成知道唐泽雪穗的母亲在大阪独居。“这么说,现在人在医院?”
“好像马上就送过去了,雪穗小姐是在医院打电话给我的。”
“哦。那么,情况如何?”一成虽发问,却也知道这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如果能顺利康复,康晴就不会看什么《婚丧喜庆入门》了。
果然,康晴轻轻摇头。“刚才我跟她联系,听说意识一直没有恢复,医生的说法也不怎么乐观。她在电话里说,可能很危险。很少听她说起话来这么柔弱。”
“她母亲今年高寿?”
“嗯,记得她以前提过大概七十了吧,你也知道她不是亲生女儿,年龄差距很大。”
一成点点头。
“那么,为什么是常务董事在看这个呢?”一成看着桌上的《婚丧喜庆入门》问。
“别叫我常务董事,至少在谈这件事的时候别这样叫。”康晴露出不胜其烦的表情。
“堂兄应该不必为她母亲的葬礼操心吧?”
“你的意思是说,人都还没死,现在想到葬礼太性急了吗?”
一成摇摇头:“我的意思是,这不是堂兄该做的事。”
“为什么?”
“我知道堂兄向她求婚了,可她还没有答应,对吧?换句话说,在目前这个阶段,怎么说呢……”一成想着修辞,最后还是照原本想到的说了出来,“她还是与我们无关的外人。引人注目的筱冢药品常务董事为了这样一个人的母亲过世忙着张罗,怕有微词。”
听到“无关的外人”这个说法,康晴整个人往后一仰,看着天花板,无声地笑了。然后他将笑脸转向一成。“听你这么一说,还真吓了我一跳。的确,她并没有给我肯定的答复,但也没有给我否定的答复。如果没有希望,她早就拒绝了。”
“如果有那个意思,早就已经答复了,我说的是正面的答复。”
康晴摇摇头,手也跟着挥动。“那是因为你还年轻,也没结过婚,才会这么想。我跟她一样,都结过婚。像我们这种人,如果有机会再次组织家庭,怎么可能不慎重?尤其是她,她跟她前夫并不是死别。”
“这我知道。”
“最好的证明就是,”康晴竖起食指,“自己的母亲病危,会通知一个无关的外人吗?我倒是认为,她在心酸难过的时候找上我,也算是一种答复。”
难怪刚才他心情这么好,一成这才恍然大悟。
“更何况,当朋友遇到困难时伸出援手,这也是人之常情吧。这不仅是一个社会常识,也是做人的道理。”
“她遇到困难了吗?她是因为不知如何是好,才打电话给堂兄吗?”
“当然,坚强的她并不是找我哭诉,也不是向我求助,只是说明一下情况。但是,不必想就知道她一定遇到了困难。你想,虽然大阪是她的故乡,但是她在那里已经没有亲人了。万一她母亲就这么走了,她不但伤心难过,还得准备葬礼,也许就连她这么能干的人,也会惊慌失措。”
“所谓的葬礼,”一成注视着堂兄,“包含准备阶段在内,整个程序安排会让逝者家属连悲伤难过的时间都没有。她只要拨一个电话给葬仪公司就行。只要电话一通,其他一切都由公司打理。她只须同意公司的建议,在文件上签名,把钱备妥就没事了。要是还有一点空闲时间,就朝着遗照掉掉眼泪,不是什么天大的事。”
康晴无法理解地皱起眉头。“你竟然能说得这么无情,雪穗小姐可是你大学的学妹啊。”
“她不是我学妹,只是在社交舞社一起练习过。”
“不必分得这么清楚。不管怎样,是你介绍我们认识的。”康晴盯着一成。
所以我后悔得不得了——成想说这句话,却忍耐着不做声。
“反正,”康晴跷起脚,往沙发上靠,“这种事准备得太周到也不太好,不过我个人希望要是她母亲有什么万一,我已有所准备。只是,刚才你也说过,我有我的处境。就算她母亲过世了,我能不能立刻飞到大阪也是个问题。所以,”他盯着一成,“到时候可能请你到大阪去一趟。那地方你熟,雪穗小姐看到熟人也更安心。”
一成闻言皱起眉头。“堂兄,拜托你放过我吧。”
“为什么?”
“这就叫公私不分,别人平常就在背地里说,筱冢一成成常务董事的私人秘书了。”
“辅佐董事也是企划部的工作。”康晴瞪着他。
“这件事跟公司没有关系吧?”
“有没有关系,事后再想就好。你应该想的就只有一件事:谁下的命令。”说完,康晴嘴边露出得意的笑容,盯着一成,“不是吗?”
一成叹了口气,很想问“就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不要叫我常务董事”这句话是谁说的。
回到座位,一成便拿起听筒,另一只手打开办公桌抽屉,拿出记事本,翻开通讯簿的第一页,搜寻今枝,边确认号码边按键,听筒抵在耳边等待。铃声响了一声,两声。右手手指在办公桌上敲得笃笃作响。
铃声响了六次,电话通了,然而一成知道不会有人接,因为今枝的电话设定于铃响六声后启动答录功能。
果然,接下来听筒里传来的,不是今枝低沉的声音,而是以电脑合成、活像捏着鼻子说话的女人声音:“您要找的人现在无法接听电话,请在哔声后,留下您的姓名、电话与联络事项”——成在听到信号声前便挂上听筒。他忍不住哼了一声,声音可能不小,坐在他正前方的女同事脑袋颤了一下。
怎么回事,他想。
最后一次与今枝直巳见面是八月中旬,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却音讯全无。一成打过好几次电话,总是转为语音答录。一成留过两次话,希望今枝与他联络,但至今未接到回电。
一成想过,今枝可能出门旅行了。若当真如此,这个侦探的工作态度也太随便了。从委托他开始,一成便要他与自己保持密切联系。或者,一成又想,或者他追唐泽雪穗追到大阪去了?这也不无可能,但没有同委托人联系毕竟不太对劲。
办公桌边缘一份文件映入眼帘,他顺手拿起,原来是两天前开会的会议记录传阅到了他这里。那场会议讨论的是开发一种自动组合物质之化学构造的计算机系统。一成对这项研究颇感兴趣,也出席了,但现在他只是机械地看过了事,心里想着完全无关的事:康晴,还有唐泽雪穗。
一成由衷地后悔带康晴到唐泽雪穗店里去。受高宫诚之托,他才想到店里看看,便以极轻松随意的心态邀康晴一同前往。他万万不该这么做。
康晴第一次见到雪穗时的情景,一成还记得一清二楚。当时康晴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坠入情网,甚至显得老大不高兴。雪穗向他说话,他也只是爱理不理地应上几句。然而事后回想起来,那正是康晴心旌摇动时会有的反应。
当然,他能够找到心仪的女子,这件事本身是值得高兴的。他才四十五岁,没有理由带着两个孩子孤独地终老一生。如果有适合的对象,他理应再婚。然而,一成就是不喜欢他现在这个对象。
一成到底对唐泽雪穗的哪一点不满,其实自己也说不上来。就像今枝所言,她身边有些来路不明的金钱周转,的确令人感到不对劲。但是,仔细想想,这也可以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只能说,大学时在社交舞练习场首次见面的印象,一直留在他心里。
一成认为,这件婚事能缓则缓。然而,要说服康晴,就需要充分的理由,否则向他说多少次那女人很危险、不要娶她,他也不会当真。不,多半还会惹恼他。正因如此,一成对今枝的调查寄予厚望,甚至可以说,他把一切都寄托在揭露唐泽雪穗的真面目上。
刚才康晴托他的事重回脑海。如果有了万一,一成必须去一趟大阪,而且是去帮助唐泽雪穗。
开什么玩笑,一成在心里嘀咕。他又想起今枝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她喜欢的其实不是令堂兄,而是你……”
“开什么玩笑。”这次,他小声说了出来。
“我要出去两三天。”秋吉突然说。当时典子刚洗完澡,坐在梳妆台前。
“去哪里?”她问。
“收集资料。”
“跟我讲一下地点有什么关系?”
秋吉似乎有点犹豫,但还是一脸厌烦地回答:“大阪。”
“大阪?”
“明天就出发。”
“等等。”典子走过来,面对他坐下,“我也去。”
“你不工作吗?”
“请假就好了,我从去年到现在一天假都没休。”
“我又不是去玩。”
“我知道,我不会妨碍你。你工作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大阪四处看看。”
秋吉皱着眉头考虑了好一会儿,显然举棋不定。若是平常,典子态度不会这么强硬,但她一听目的地是大阪,便认为无论如何都要去,原因之一是她想看看他的故乡。他对自己的家世绝口不提,但典子由这些日子以来的对话,察觉他似乎是在大阪出生。
然而,典子之所以想与他同行,还有一个更重大的理由。她的直觉告诉她,要了解他,那里一定有什么线索。
“我去那里没明确计划,也不知道行程会有什么改变,连什么时候回来都没决定。”
“那也没关系。”典子回答。
“随便你。”他似乎不想再多说了。
望着他面向电脑的背影,典子不安得几乎无法呼吸。她怕自己这个决定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然而,一定要采取什么行动的想法更加强烈。再这样下去,他们的关系一定无法维持——同居才两个月,典子便饱受这种强迫性疑虑之苦。
两人住在一起的起因是秋吉离职。
她无法从他口中问出明确的理由,他只说是想休息一下。“我有存款,可以撑一阵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在他们的交往中,典子了解到这个男子这辈子恐怕从没依靠过别人。即使如此,他没有找她商量,仍让她感到失落,她由此才打定主意要尽力帮他,希望能成为他不可或缺的助力。
提议同居的是典子。秋吉起初似乎不怎么感兴趣,但一周后,他搬了进来,一套电脑器材和六个纸箱。
于是,典子朝思暮想和爱人双宿双飞的同居生活开始了。早上醒来时,他就在身旁。但愿这样的幸福可以持续到永远。至于结婚,她并不强求。若说不想是骗人的,但她更怕提起这件事会让两人的关系发生变化。然而,不祥的风不久便席卷而至。
当时,他们一如往常在薄薄的被榻上缠绵,典子二度迎向,然后秋吉,这是他们的模式。
秋吉从第一次就没有用保险套。他的做法是在事后排在体外,对此,她从来没有抱怨过。
她无法说明那时为何会发现,只能说是直觉。若一定要解释,勉强可以算是从他的表情察觉。
完事后,他往床上一躺,典子将手伸到他的双腿之间,想摸他。
“别!”说着,他扭过身子,背向她。
“雄一,你……”典子撑起上半身,窥探他的侧脸。“你没有射?”他没有回答,表情也没有变,只是闭上了眼睛。典子离开被窝,伸手进垃圾筒,翻找他扔掉的纸巾。
“别!”耳边传来他冷冷的声音。典子一回头,他转过身朝向她:“无不无聊?”
“为什么?”她问。
他没有回答,抓抓脸颊,像是在闹脾气。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仍未回答。
典子赫然惊觉。“从一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
“这不重要。”
“很重要!”她一丝不挂地在他面前坐下,“怎么回事?跟我就不行吗?跟我一点快感都没有?”
“不。”
“那是为什么?你说!”
典子真的动气了。她有种被愚弄的感觉,既可悲,又凄凉,只觉万分羞耻,一想起以前和他的就羞得无地自容。她这么歇斯底里地逼问,其实是一种遮羞的举动。
秋吉叹了口气,轻轻摇头:“并不是只对你这样。”
“什么?”
“我从来没有在女人体内……就算我想,也出不来。”
“你是说……迟泄?”
“应该是,而且很严重。”
“真不敢相信。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你满意了吗?”
“你看过医生吗?”
“没有。”
“为什么不去?”
“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怎么会好?”
“你烦不烦啊!我觉得好就好,不要你管!”他再度背向她。
典子以为,或许他们再也不会了,但三天后,他却主动要求。她任凭他摆布,想着既然他不能达到,那自己也不要有感觉,然而,她却无法控制。羞耻与悲伤包围了她。
“这样就好。”他难得地用温柔的声音说没关系,抚摸她的头发。
有一次,他问典子愿不愿意用嘴巴和手试一次。她当然照做,却仍然失败。
“算了,别弄了。抱歉。”他说。
“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
“为什么不行呢……”
秋吉没有回答,望着她的手,然后冒出一句:“真小。”
“啊?”
“手。你的手真小。”
她看看自己的手,同时突然惊觉。他是不是拿我跟别人比?是不是有别的女人像这样爱抚他,他才拿我的手跟她比?是不是在那个女子的手与口中,他就能射?
他完全疲软了。
典子正因这件事开始不安与疑惑的时候,秋吉突然问她能不能弄到氰化钾。
“是为了写小说,”他说,“我想写推理小说,总不能一直闲混不做事。我想在小说里用氰化钾,可没亲眼见过,也不知道性质。所以我想,不知能不能拿到真东西。典子,你们医院那么大,应该有吧?”
这件事着实让典子感到意外,她没有想到他会写小说。
“这个……不查一下不知道呢。”典子先搪塞过去,其实她知道那东西放在一个特殊的保管库里,不是用来治疗,而是作为研究用的样品。只有少数几个院方的人能进入保管库。“你只是要看看吧?”
“最好能借一下。”
“借……”
“我还没有决定要怎么用,想等看过实物再说。我想请你帮我弄一点。如果你实在不愿意,也不必勉强。我再去找别的渠道。”
“你有其他的渠道?”
“因为之前的工作,我跟各行各业的公司都有来往。利用这点关系,应该不至于弄不到。”
如果不知道他有其他渠道,也许典子会拒绝他的请求。然而,她不希望他和其他人私相授受如此危险的物品,便答应了他。
八月中旬,典子把一瓶氰化钾放在他面前。
“你不是要拿去用,对不对?只是要看看,对不对?”她再三确认。
“对,你不需要担心。”秋吉把瓶子拿在手上。
“绝对不能打开盖子,如果只是要看,这样就可以。”
他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瓶子里的白色粉末。“致死量大概是多少?”他问。
“据说是一百五十毫克到二百毫克之间。”
“不明白。”
“挖耳勺差不多一勺到两勺吧。”
“够毒!溶于水吗?”
“是,可如果你想的办法是在果汁里下毒的话,我想光是挖耳勺一两勺是行不通的。”
“为什么?”
“喝一口就会觉得奇怪呀,听说味道对舌头很刺激,虽然我没喝过。”
“你是说,如果要让人喝一口就没命,一定要加很多?可这么一来味道会更奇怪,被害人可能不会喝下去,直接就吐出来。”
“氰化钾有一种怪味,鼻子灵的人可能还没喝就发现了。”
“杏仁味?”
“不是杏仁果核的味道,是杏子的味道。我们平常吃的杏仁果是杏仁的果核。”
“小说里有人用过把氰化钾溶液涂在邮票背面的手法……”
典子摇头微笑。“那很不实际。那么一点溶液,离致死量差太多了。”
“还有混在口红里的手法。”
“也不够。要是太浓,因为氰化钾是强碱,大概会让皮肤溃烂。再说,用这种方法,氰化钾不会进到胃里,无法发挥毒性。”
“怎么说?”
“氰化钾本身是一种很稳定的物质,但若到了胃里,会跟胃酸反应产生氰化氢,这样才引起中毒症状。”
“原来不必让被害人喝,只要让他吸进氰化氢就行。”
“没错,可实际要做很困难,因为行凶的人也可能会死。氰化氢可经由皮肤、呼吸被人体吸收,光是屏住气不呼吸可能没有用。”
“既然这样,我再想想。”秋吉说。
事实上,他们谈过后,有两天他一直坐在电脑前思考。
“假设想杀的人家里的卫生间是西式的,”晚餐吃到一半时,他说,“在他快到家时先行潜入,把氰化钾和硫酸倒进马桶,盖上马桶盖,立刻离开,这样凶手就不会中毒了吧?”
“应该不会。”典子说。
“这时被害人回来,进了卫生间。马桶里已发生化学反应,产生了大量的氰化氢,他打开马桶盖,氰化氢全部冒出来,他吸了进去—_这个手法怎么样?”
典子略作思索,说应该还不错。“我觉得基本上没有问题。反正是小说,这样就差不多了,要讲究细节就没完没了了。”
这句话似乎让秋吉不满,他放下筷子,拿起记事本和笔。“我不想随便。既然有问题,就详细告诉我。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找你商量。”
典子心头一凛,正襟危坐。“说不上是有问题。照你所说的方法,也许会成功。但如果有什么闪失,对方可能不会死。”
“为什么?”
“氰化氢会漏出来,就算把马桶盖盖上,也不是密闭的,整间卫生间会充满漏出来的氰化氢,再慢慢跑出去。这样一来,想杀的人还没进卫生间,可能就发现情况异常了。不对,说发现不太贴切,应该是说,可能会吸进一点点氰化氢,出现中毒症状。如果这样就一命呜呼当然是很好……”
“你是说,要是吸进去的氰化氢量太少,即使中毒也不一定致死?”
“这是我的推测。”
“不,也许就像你说的这样。”秋吉双手盘在胸前,“那就得花点心思,让马桶盖密合度高一点。”
“再打开排气扇,也许更好。”她建议。
“排气扇?”
“卫生间的排气扇啊,打开排气扇,让马桶里漏出来的氰化氢排出去,就不会跑进屋里了。”
秋吉默默思考片刻,然后看着典子点点头。“好!就这么办!幸好我找你商量。”
“希望你能写出一部好小说。”典子说。
典子把氰化钾带出医院时,心里本有一抹不安,但这时那份不安也烟消云散了。她觉得自己帮了他,心里非常高兴。
然而,一星期后,典子从医院回到家,却不见秋吉身影。她以为他到外面小酌,但到了深夜他依然没有回家,也没打电话。她开始担心,想寻找他可能的去处,却发现连一丁点儿线索都没有。她不知道秋吉有哪些朋友,也不晓得他可能会到哪里去。她认识的秋吉永远在房间里面对电脑。
天亮时,他回来了。典子一直没有合眼,妆也未卸,饭也没吃。
“你跑到哪里去了?”典子问在玄关脱鞋的他。
“去搜集小说的资料。那里刚好没有公共电话,没法跟你联系。”
“我好担心。”
秋吉身穿T恤、牛仔裤,白色T恤肮脏不堪。他把手上的运动包放在计算机旁,脱掉T恤,身体因汗水而发亮。
“我去冲个澡。”
“你等一下,我去放洗澡水让你泡澡。”
“淋浴就好。”他拿着脱下的T恤走进浴室。
典子准备把他的运动鞋摆好时,发现鞋也很脏。不是很旧,鞋边却沾着泥,仿佛在山里走动过。他到底去了哪里?
典子觉得秋吉不会把当晚的行踪告诉她,他身上的气场也让典子难以开口询问。她的直觉告诉她,搜集小说资料云云一定是谎言。
她很在意他带出门的包,翻看背包是不是就能知道他的去处?浴室里传来水声。没时间犹豫了,她走进里面的房间,打开他刚才放下的运动包。
首先看到的是几本档案夹,典子拿出最厚的一本,但里面是空的。她又翻看了其他档案夹,都是空的,只有一本贴着一张贴纸——今枝侦探事务所。
这是什么?典子感到不解。秋吉为什么会有侦探事务所的档案夹,而且是空无一物的档案夹?是基于某些原因,将里面的资料处理掉了?
典子进一步查看,看到最下面的东西时,她倒抽了一口凉气。是那瓶氰化钾。
她胆战心惊地拿出瓶子。里面仍装着白色粉末,量却比以前少了将近一半。她心里狂潮大作,感到恶心反胃,心跳加剧。
这时,水声停了。她急忙把瓶子和档案放回原位,将包收好。
一如典子所料,秋吉对当晚的行踪绝口不提,从浴室出来后便坐在窗边,久久凝视着窗外。他的侧脸显露出典子未曾见过的晦涩阴狠。
典子不敢发问。她知道如果自己开口,他一定会给出答案,但她害怕他的解释将是显而易见的谎言。他到底把氰化钾用在了什么地方?她稍加想象,恐惧便排山倒海而来。
秋吉突然向典子求爱。他的粗鲁急迫也前所未见,简直就像是想忘却什么。
当然,这次他也没有射精。他们两人,只要典子没有达到就不会结束。
那天,典子第一次假装自己因快感而痉挛。
康晴找一成商量雪穗母亲一事的三天之后,一个男子打来电话。一成开完业务会议,刚回到座位,电话便响了起来。一列并排在话机上的小灯之一亮起,显示来电为外线。
男子自称姓笹垣,一成对这个姓氏全然陌生。听声音应是年长者,带着明显的关西口音。
男子身为大阪府警察这一点,让一成更加困惑。
“我是从高宫先生那里得知筱冢先生大名的,抱歉在你百忙之中,仍冒昧来电。”男人以略带黏稠的口吻说。
“请问有什么事?”一成的声音有点生硬。
“我在调查一件案子,想和你谈谈。只要三十分钟就行,能请你抽个时间吗?”
“什么案子?”
“这个见面再说。”
听筒中传来类似低笑的声音。来自大阪、老奸巨猾的中年男子形象,在一成的脑海中迅速扩展开来。究竟和什么案子有关呢?一成感到好奇。既然从大阪远道而来,应该不会是小案子。
男子仿佛猜透他的心思一般,说道:“其实,此事与今枝先生也有关,你认识今枝直巳先生吧?”
一成握住听筒的手一紧,一股紧张感从脚边爬上来,心中的不安也加深了。此人怎么会知道今枝?他怎么会知道今枝与我的关系?一成相信从事那类工作的人,即使遭到警方盘问,也不会轻易透露委托人的姓名。只有一个可能性。
“今枝先生出事了吗?”
“这个,”男子说,“我要和你谈的也包括这件事。请你务必抽空见个面。”男子的声音比之前更多了几分犀利。
“你在哪里?”
“就在贵公司旁边,可以看到白色的建筑,好像是七层楼。”
“请告诉前台你要找企划部的筱冢一成,我会先交代好。”
“企划部?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好。”
挂断电话,一成再度拿起听筒,拨打内线给公司正门的前台,交代若有一位姓笹垣的先生来访,请他到第七会客室。那个房间主要是为董事们处理私事准备的。
在第七会客室等候一成的,是一位年龄虽长、体格却相当健壮的男子,头发剃得很短,远望即知其中掺杂了白发。也许是因为一成开门前先敲了门,男子是站着的。尽管天气依旧相当闷热,男子仍穿着棕色西装,还系着领带。由于他电话中操着关西口音,一成原本对他隐约产生了一种厚脸皮、没正经的印象,此刻看来这个印象必须稍加修正。
“不好意思,在你百忙之中前来打扰。”男子递出名片。
一成也递出名片交换,然而看到对方的名片,他不禁有些迷惑。因为上面既没有警局名,也没有部门与职衔,只印着“笹垣润三”,以及住址和电话。住址是在大阪府八尾市。
“基本上,如果不是十分有必要,我不用印有警察字样的名片。”笹垣的笑容让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以前,我用的警察名片却被人拿去做坏事。从此,我只用个人名义的名片。”
一成默默点头,他一定是活在一个不容丝毫大意的世界。
笹垣伸手探进西装内袋,拿出证件,翻开贴了照片的身份证明页让一成看。“请确认。”
一成瞥了一眼,便说“请坐”,以手掌指向沙发。
笹垣道谢后坐下。膝盖弯曲的那一瞬间,他微微皱了皱眉,这一瞬间显示出他毕竟还是上了年纪。
两人刚相对坐下,便听到敲门声。一名女职员用托盘端来两个茶杯,在桌上放妥后,行礼离开。
“贵公司真气派。”笹垣边说边伸手拿茶杯,“会客室也一样。”
“哪里。”一成说。事实上他认为这个会客室并不怎么气派。虽然是董事专用,但沙发和茶几都和其他会客室相同。之所以作为董事专用,只是因为这个房间具有隔音功能。
一成看着警察说:“您要谈的是什么事呢?”
笹垣唔了一声,点点头,把茶杯放在桌上。“筱冢先生,你曾委托今枝先生办事吧?”
一成轻轻咬住牙根,他怎么知道?
“也难怪你会提高警觉,但我想请你诚实回答。我并不是从今枝先生那里打听到你的。问题是,今枝先生失踪了。”
“什么!”一成不由得失声惊呼,“真的吗?”
“正是。”
“什么时候的事?”
“唔,这个……”笹垣抓了抓白发斑斑的脑袋,“还不明确。但听说上个月二十日,他曾打电话给高宫先生,说希望当天或次日碰面。高宫先生回答次日可以,今枝先生说会再打电话联系。但第二天他却没有打电话给高宫先生。”
“这么说,从二十日或二十一日之后就失踪了……”
“目前看来是如此。”
“怎么会?”一成双手抱胸,不自觉地沉吟,“他怎么会失踪……”
“其实,我在那之前不久见过他。”笹垣说,“那时为了调查一起案子,有事向他请教。后来,我想再和他联系,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我觉得很奇怪,昨天来到东京,就到他的事务所去了一趟。”
“没有人?”
笹垣点点头。“我看了他的信箱,积了不少邮件。我觉得有问题,就请管理员开了门。”
“屋里什么状况?”一成把上半身凑过来。
“很正常,没有发生过打斗的痕迹。我通知了管区警察局,但是照现在这个情况,他们可能不会积极寻找。”
“他是自行消失的吗?”
“也许是。但是,”笹垣搓了搓下巴,“我认为这个可能性极低。”
“这么说……”
“我认为,说今枝先生出事了应该更合理。”
一成咽了一口唾沫,但喉咙仍又干又渴。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他会不会接下了什么危险的委托?”
“问题就在这里。”笹垣再度伸手进内袋,“呃,可以抽烟吗?”
“哦,请。”他把放在茶几一端的不锈钢烟灰缸移到笹垣面前。
笹垣拿出一盒Hilite.看着白底蓝字的包装,一成想,这年头抽这种烟可真少见。
警察手指夹着烟,吐出乳白色的浓雾。“照我上次与今枝先生碰面时的感觉,最近他主要的工作是调查一名女子。这女子是谁,筱冢先生,你应当知道吧?”
一直到上一瞬间,笹垣的眼神甚至令人以为他是个老实人,这时却突然射出爬虫类般混浊的光芒。他的视线似乎要黏糊糊地往一成的身上爬。
一成感觉到,这时候装傻也没有意义,而他将造成这种感觉的原因解释为所谓警察的气势。
他缓缓点头。“不错。”
笹垣点点头,仿佛在说很好,将烟灰抖人烟灰缸中。“委托他调查唐泽雪穗小姐的……就是你?”
一成不答反问:“您说,您是从高宫那里听说我的,我实在不明白您怎么能从那里得出这种联想?”
“这一点都不难,你不必放在心上。”
“但若您不解释清楚……”
“你就难以奉告?”
“是。”一成点头。对面前这个想必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警察,再怎么投以凶狠的眼神多半也没有任何效果,但至少要直视着他。
笹垣露出笑容,抽了一口烟。“由于某种缘故,我也对唐泽雪穗这个女子产生浓厚的兴趣。但是,我发觉最近有人四处打听她的事情。是何方神圣所为,我自然感到好奇。所以,我便去找唐泽雪穗小姐的前夫高宫先生。我就是在那时知道今枝先生。高宫先生说,有人和唐泽雪穗小姐论及婚嫁,男方的家人委托今枝先生对她进行调查。”
一成想起,今枝说过他已将事情如实告诉高宫。
“然后呢?”他催警察说下去。
只见笹垣把身边的旧提包放在膝上,拉开拉链,从中拿出一台小录音机。他露出别有含意的笑容,把录音机放在桌上,按了播音键。
首先传出来的是“哔”的信号和杂音,接着是说话声。“……呃,我是筱冢。关于唐泽雪穗的调查,后来怎么样了?请与我联系。”
笹垣按下停止键,直接把录音机收进提包。“这是我昨天从今枝先生的电话里调出来的。筱冢先生,这段话是你说的吧?”
“的确,本月初,我是在录音机里留下了这段话。”一成叹息着回答。这时和警察争论权也没有意义。
“听了这段话,我再次和高宫先生联络,问他认不认识筱冢先生。”
“他当场就把我告诉你了?”
“正是。”笸垣点点头,“跟我刚才说的一样,没花多少工夫。”
“的确,一点也没错,是不难。”
“那么我再次请教,是你委托调查唐泽雪穗小姐的吧?”
“是。”一成点头回答。
“和她论及婚嫁的是……”
“我亲戚。只不过婚事还没有决定,只是当事人个人的希望。”
“可以请教这位亲戚的姓名吗?”笹垣打开记事本,拿好笔。
“您有必要知道吗?”
“这就很难说了。警察这种人,不管什么事情,都想了解一下。如果你不肯告诉我,我会去四处打听,直到问清是谁想和唐泽雪穗小姐结婚。”
一成的嘴变形了。如果他真的这么做,自己可吃不消。“是我堂兄筱冢康晴。”
笹垣在记事本上写好,问道:“他也在这家公司工作吧?”
听到一成回答他是常务董事,老警察睁大了眼睛,头部微微晃动,然后把这件事一并记下。
“有几件事我不太明白,可以请教吗?”一成说。
“请说,但能不能回答我不能保证。”
“您刚才说,您因为某个缘故,对唐泽雪穗小姐有兴趣。请问是什么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