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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太妃娘娘要是不理我呢。”朱英榕说着话,烦恼地连炕上也待不住了, 顺着炕沿爬下,趿拉着软鞋在屋里来回走,他短腿迈得很快, 脚步也急,绕了一个圈后,到展见星面前又蓦地停住,眼睛殷切地仰望着她,“展中允,你说,当初应该不是太妃娘娘不愿意要我?”

展见星微笑起来,摇头:“皇上,当然不是,没有母亲会舍弃自己的孩子。”

她替钱淑兰欣慰。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母子相认的曙光,朱英榕为心障所困,一直回避着那个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真相,可是孩子眷恋生母也是天性,他又怎么可能真的不想追究呢?这障一破,他压抑着的那些情感立刻奔涌而出。

“那是母后欺负了她吗?”朱英榕小声问。

展见星蹲下/身来,她没有告诉过朱英榕她和钱太妃有旧交,因为从前以朱英榕对钱太妃的排斥,她找不到机会,草率说出,只会将这个孩子推得离钱太妃更远。

而现在,这个开口的时机终于到了。

她先给予了一句公允的回答:“皇上,先皇后一人办不成这样的事。”

而后道:“皇上,您知道吗?如果不是思念您,太妃娘娘不会拼着性命想回到宫里来……”

她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说不出多精彩纷呈的词句,此时说起来,也不过平铺直叙罢了,但朱英榕听得呼吸都屏住了,待终于回过神来,看见展见星向他递了一条手帕,他接过来下意识往脸上一抹,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他说不出话来,脑中只是闪过父亲生前曾想将他交给钱太妃抚养,他不愿意,先皇没有勉强他,而是百忙之中亲自养了他一段时日,对他种种纵容之处,现在想来,便是因为曾经默许了将他从生母身边抱走,后悔中包含了愧疚。

“我,朕想见一见太妃。”朱英榕没有想很久,他回过神,把正确的自称找了回来,也再压不住鼓动的心绪,泪眼里闪着光,脸颊都红润了起来。

展见星笑起来,起身:“皇上想去便去,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向太妃娘娘询问。”

“嗯!”

朱英榕一点头,就往外跑,外面的内侍忙追着他:“皇上,鞋子,您的鞋子还没穿好,仔细摔跤——”

展见星更觉失笑,她跟着走出去,望着殿外晴朗天空,舒了口气。

天子错位的这一段过往,不可能永远拖延下去,这个时机在大局上算不上好,但能早点将这个疮疤揭破,让它早些愈合,不见得是件纯然的坏事。

**

朱英榕一去,剩下的半天就再没回来。

他未亲政,在不在前朝也无甚要紧,直到第二天,才又来到文华殿,一来就找到展见星,把她叫到身边道:“展中允,朕去见过太妃娘娘了。”

展见星觉出他有许多话想说,便未开口,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朱英榕迫不及待地说下去:“太妃娘娘说了不怪朕,她还说了许多话,说朕小时候的事——其实不多,母后不许她接近朕,她费好大功夫,才打听来一些,朕那时候什么也不知道,唉。”

他有点叹息着,但这叹里又带了十足的欢喜,这份冰释来得太及时,极大地填补了他心中亲人尽逝的伤痛,他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汪皇后这个嫡母,可是他还有生母,他不那么孤单了。

“太妃娘娘还把二弟叫来给我看了,从前母后看我很紧,我和二弟也不熟,都没说过几句话。”朱英榕又道,“太妃娘娘说,二弟眼睛眉毛都生得像我,我一看,真的像。”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沉浸在忽然重获两个亲人的满足里,“——就是二弟年纪小,闹腾了些,满屋子乱跑,太妃娘娘都拉不住他,急了要拍他两下,二弟就满口喊‘娘’求饶,太妃娘娘就拍不下去了,跟朕说,让朕以后好好管他。”

“其实,其实,”朱英榕的声音终于低了一点下去,“朕听见二弟那样叫,朕也想——但没有说得出口,朕走的时候发现了,太妃娘娘有点失望。”

展见星听到此处,鼓励他:“皇上,别着急,慢慢来,太妃娘娘能理解。”

朱英榕点头:“嗯,太妃娘娘也没有说什么。”他又想起来件事,道,“展中允,太妃娘娘说了,这件事多亏了你,如果不是你,她等不到见朕,想朕升你的官——”

展见星忙道:“不可。”

朱英榕奇怪道:“为什么?”他又解释,“你别多想,朕不是听太妃娘娘的,她也没有逼朕,只是情绪太激动了,才顺口说的话。朕答应,是朕自己也愿意,你做朕的属官这么久,屡次规劝朕,朕知道你是个正直之人。”

展见星摇头:“多谢皇上夸赞,但正因如此,臣不能以此事幸进。且臣在中允任上未满三年,也不当就此升品。”

朱英榕打量了她一下,见她态度坚决,才作罢了,不过道:“那就等你任满了,朕肯定记着——”

“皇上,汪老夫人和汪国舅在午门外递牌求见。”

殿外有宫人传报,朱英榕本来满面的柔和,几乎是瞬间凝沉了下去,脱口便道:“他们还好意思来见朕!”

宫人尚不知他何出此言,躬着身不敢应声。

朱英榕往外走了两步,只觉心里怎么想怎么堵得慌,半自语道:“外祖母来还不够,舅舅也来了,分明是知道了外面传的话——哼。叫他们进来。”

他忽然又想知道汪老夫人和汪国舅还能来和他说什么,念头变得也快,又改了口。

宫人抹了把汗,方忙去了。

汪老夫人和汪国舅母子俩很快到了,他们确实也听见了流言,岂有不慌神的,赶着便来了,来了坐定就开始辩白,总而言之,流言全是无稽,所传皆是荒谬,朱英榕就是嫡嫡亲的汪家外孙,一点儿也错不了。

朱英榕居高临下地坐着,听了一会,咯咯一笑,向底下道:“外祖母不是觉着朕养不熟吗?如今又改了主意?”

汪老夫人:“……!”

她一把年纪,本已慌乱,哪里禁得起这个刺激,直接吓倒在了椅子里。

汪国舅更不成器,失声道:“皇上怎么知道——”

朱英榕大怒!

他那句“养不熟”,原是为着汪老夫人借他的手要攀朱成钧这一条退路才问的,不想汪国舅这个反应,私下居然真的说过这种话!

汪皇后为私欲将他从生母身边夺走,汪家更视他为器具,这般议论他,汪皇后数年养育之情,他最后的一丝不舍,自此叫汪家割去。

汪国舅反应过来失言,要辩解:“皇上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舅舅是什么意思,留着说与自己听。”朱英榕厌烦道。

汪国舅急了,上前两步道:“外面那些人胡说八道,皇上难道还当真吗?那些多半是宁王的人,专为着混淆皇上血脉,泼皇家脏水来的,应该把他们全部抓起来重重治罪,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胡说了!”

朱英榕实在觉得可笑,他因此真的露出了冷笑:“那朕当第一个把舅舅抓起来才是——舅舅猜得不错,这谣言确实是宁王使人传起来的,但舅舅知道宁王是从哪知道的消息吗?”

他顿一顿,“正是舅舅府中。”

汪国舅再度失声:“这不可能——!”

旁边的汪老夫人脸色却已变得苍白,她比汪国舅稳重,已经想到了,自从汪皇后去后,汪国舅心中不安,在家中时时抱怨,她阻止过,但她年纪大了,实在也没心力管那许多,宁藩的手伸不进皇宫,可是要伸进她汪家——

这一颗自己搬起的石头,重重砸上了自己的脚面,她一时头晕目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汪国舅也傻眼了,他是酒色中人,记性没那么好,奈何他不习惯汪皇后去后汪家的冷清,着实抱怨过朱英榕不少回,这一下想忘也忘不掉,而想抵赖——又还怎么抵呢?

对着上首不过九岁然而已现威严,目光阴冷的小小天子,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心里恍惚着闪过一句问话。

——这难道,就是报应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九没出场。。我可着急死了,但是布出去的线不能不收,我比大家还想把小九和星星凑到一起,啥都不管,按头亲亲亲。

第141章

汪家固然受了刺激, 朱英榕也气着了, 他与钱太妃初初相认, 原来有些隔阂阻碍,叫不出口一个“娘”字, 但让汪家人这一闹,他下了决心:不管那许多, 便公告天下,正了钱太妃生母之名。

方学士大惊来劝:“皇上, 此时万万不可, 臣等心里明白, 可如何与百姓们分说?悠悠众口,本易三人成虎,又有多少人肯认真分辨哪一半是真, 哪一半是假——皇上执意而行, 是正中了宁藩下怀啊!”

朱英榕紧紧抿着唇角,候到他说完,用力道:“朕不怕, 朕受够了!谁想知道,就叫他知道, 谁要议论,就只管议论好了。朕从前听见的还少了么?与其由着她他们鬼祟祟的,不如正大光明摊开来说,叫他们说个痛快!”

方学士头疼,他觉得这是孩子话, 天子家事也是国事,哪能这样赌着一口气来做。

他又劝,朱英榕拿定了自己的主意,却再不改口了,道:“先生是为了朕好,朕知道,但宁藩已经把谣言放出来了,朕不能不理会,而朕明知生母是谁,难道还要装傻不认吗?皇家以孝治天下,朕怎能带头做这个不孝之人?”

方学士道:“皇上确实想认,臣等也不便阻拦,不过待平定宁藩以后,皇上仍有此意,那时再相计议不迟。”

“那朕三番两次改口,一时说不是,一时说是,天下人就不怀疑朕了吗?”朱英榕反问。

方学士有对策:“届时四海升平,便有些议论,也不要紧。”

“现在也不要紧,朕说了不怕。”

“但宁藩——”

“有王叔在京里,宁藩不能拿朕怎么样。”朱英榕说着话,挺了挺小胸脯,“朕相信以王叔之能,能护朕周全。”

方学士只有无奈。这若是纯粹的国事,完全不用理会朱英榕的意见,阁臣们自可把意见拿了,但臣子管天管地,管不到皇帝认娘——从前某朝有类似故事,当时的天子生母都已亡故了,天子仍然哀毁,亲祭生母棺椁,又加以追封。

如今钱太妃还活得好好的,想按住朱英榕不认,如何办得到?

方学士下去,与其余阁臣再度商议,三五天过去,议不出个结果,耳听着外面的谣言倒是更喧嚣了。

阁臣们终于都急了,叫人去请朱成钧来,小天子既把他当了靠山,那请他来,说的话,朱英榕也许还听得进去。

他们自管着急上火,朱成钧闲闲散散,溜达着来了,进到殿里,说的话也甚风凉:“认就认罢,多大点事。”

方学士不料请来了个拆台的,噎得有点瞪眼,连忙与他分析个中要害,朱成钧点了个头:“我知道,怎么了?宁藩再厉害,还能靠着一根长舌把京城打下来吗?”

方学士:“……”

朱英榕在上首偷偷笑了一声——他不比朱成钧肆意,倒要顾忌阁臣们的颜面,笑完帮腔点头道:“王叔说得对,宁藩不过会使些小人伎俩。朕意已决,请先生替朕拟旨——嗯,朕可以加封太妃娘娘为太后吗?”

阁臣互相望望,倒是没什么人想起反对这一点:都拦不住皇帝认生母,单独拦一个生母加封号又有什么意义?

钱太妃经历坎坷艰辛,皇帝必然心有愧疚,若这种情况下还不加封号以抚慰酬报,那才令人奇怪。

只是阁臣们仍不死心,又与朱英榕拉锯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期间汪家也试图来掺和挽回,来一回,朱英榕的决心坚定一回——他受够这门贪婪又愚蠢的亲戚了!

不但坚定,他恼起来,想直接把汪家贬为庶民。

方学士吓一跳,忙又来劝:“皇上,先皇后虽不是皇上的生母,也是嫡母,昔日便有些——唉,不是之处,已经仙逝了,逝去不过一两年,皇上便降罪先皇后的娘家,只怕不太妥当。”

朱英榕这次听了他的劝,他是大儒讲官灌着圣贤书长大的,性子发得再尖锐时,也有一把尺比着,知道他想做个明君,那就得忍常人不能忍。他便转而要求叫汪家人闭门思过,整理家事,再不许出来惹祸了。

这件事方学士倒是可以答应,便应承了会去拟旨。

朱英榕又再接再厉地提出,他就要与钱太妃母子相认,并予加封。

……

江西方面的战火还在燃烧,泰宁侯从关外撤兵回防京城,瓦剌那边的形势也要留神关注,再有许多日常政务,阁臣们分身乏术,终于撑不住了——算了,要认就认罢!

九年前的真相随着一旨诏书大白于天下,激起千层浪。

闲话如火如荼地塞满了京城的各个大街小巷,燃得比战火还要猛,而炽烈的夏日随之到来。

没完没了的蝉鸣声知了知了地与新一波流言竞争辉。

展见星有点烦恼,不是为别的,钱太妃——不,现在应该叫钱太后了,又自后宫降下赏赐,自明旨以来,这是第三次了。

“皇上,请您转禀太后娘娘,臣不过微末之功,太后几番后赏,臣实在受之有愧。”

朱英榕原坐着,站起向她走过来:“朕看看,太后赏了什么与你?”

展见星微微躬身,将手里捧着的一副文房放低些与他看。

朱英榕一看笑了:“又不值什么,太后心里感激你,赏你,你收着就是了,总也用得着。”

他想起什么似的,冲展见星眨了下眼,“展中允,太后与朕说过,其实这也怪你。”

展见星不解:“怪臣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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