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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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不断有人探访他的行踪,都查无所获。甚至有人说他已经驾鹤西去。直到他的弟子玉衡出现辅佐广陵王,人们才相信白石山人尚在人世。
朝堂上下都认为,只要这位国之柱石健在,天下就乱不到哪里去。
王毅之前从未见过玉衡,只听说广陵王对他极为宠幸,还命王府上下听玉衡之令如他。这几年太子的很多施政方针,其实都来源于此人。就连广陵王能够接管一直被宦官统帅的神策军,他也功不可没。
王毅偷偷看牙床上一碟水晶米糕,砸吧砸吧嘴。他在外头跑了一日,早就饥肠辘辘了。这米糕看着十分诱人,他很想尝尝。
男子将糕点推至他面前:“王长史不必客气,请用。”
王毅连忙道谢,拿起米糕就着茶汤吃下,不料一口吐出来:“这茶好苦!先生如何能入口?”
男子看着茶碗,命凤箫去另煮一壶茶。
“有,有酒吗?”王毅小声问道。他嗜酒如命,觉得茶一点都不香。
凤箫皱眉:“郎君滴酒不沾的。”
王毅心想男人哪有不喝酒的,不过也不敢多嘴。这位只是看着温和,实际上手段可厉害着呢。
他就着新煮的茶吃米糕:“山南东道节度使病故,其子想承袭节度使之位,朝廷不允,这才引起叛乱。听说舒王已经派淮西节度使前去平叛,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王毅原以为这次南下,是考察新税法在全国的推行情况。可这位先生要跟他分开走,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还定在南诏碰面。他紧赶慢赶地到了,还等他几日,都有点怀疑他沿途游山玩水去了。
这会儿又莫名地问他山南东道兵变的事情。
“王长史以为,虞北玄平乱之后,山南东道的五州会如何?”男子笑着问。
王毅仔细想了想。朝廷如今被河朔三镇咬住,其它各地的叛乱只能调用就近的节度使镇压。淮水一带势力最大的就是虞北玄,他平乱之后,那五州自然就成他的地盘了。淮西节这两年势头太猛,又有舒王在背后扶持,很快就无人可以压制。
当今太子虽然居于储君之位二十多年,但圣心明显更偏爱另一位——兼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舒王。舒王是昭靖太子的遗腹子,圣人的亲侄子,一直养在无所出的韦贵妃身边。
建中初年,河中发生兵变,叛军攻入长安。天子出逃,被困于奉天。虽然太子等人舍身相护,仍是寡不敌众,危在旦夕。幸得正在平乱的舒王及时率兵驰援,打退了叛军,并一路收复长安。此后舒王进出都是与太子等同的规制。
“虞北玄锐不可当,看来山南东道是他的囊中之物了。”王毅叹了口气。
“那可未必。”男子从袖中拿出一卷帛书,又让凤箫拿出神策军的令牌,一并交给王毅:“请长史即刻入蜀,去见剑南节度使韦伦,说有一桩功让他领。但别太着急,等山南东道分出胜负再去。记着,别提起我。”
王毅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先生放心,广陵王交代过的,您的行踪绝对保密。”
男子微微点头,王毅行礼离去。
金乌西坠,染出漫天红霞。入夏之后,白日就变得很漫长。
凤箫走过来说:“郎君,淮西节度使留了一个眼线在城里,鬼鬼祟祟地盯着我们。要不要除掉?”
“无妨。”男子淡淡地说,“他若看见不该看的东西,便不会活在世上了。”
“是。”凤箫又劝道,“我已经吩咐厨房熬上汤药。这一个多月舟车劳顿,请您早些歇息。您别再为琐事劳神,伤了身子。否则我无法向夫人交代。”
世人皆以为李家四郎李晔性子孤僻,深居简出。李夫人恐怕至今还认为爱子在骊山的别庄疗养。
“你不说,母亲又怎会知晓?”李晔正要下榻,又说,“你去打听一下端午竞舟的事情。”
“怎么,郎君想去看吗?”凤箫记得郎君以前不怎么爱凑热闹的。不过入了城开始,就一直听百姓说端午竞舟乃是阳苴咩城的盛会。到时候城中的达官显贵,应该都会出席。
“南国的竞舟想必与长安的不太一样,去看看也好。”李晔笑道。
第8章 第七章
嘉柔将木景清带回王府,崔氏看见他,欣喜万分,拉着他问长问短。嘉柔先离开,让他们单独相处。
说了会儿话,崔氏看木景清坐得难受,一直偷偷揉脚后跟,吩咐阿常去拿了凭几过来:“没关系,你挑你觉得舒服的姿势坐。”
木景清长出一口气,改为盘腿而坐,这下整个人都舒畅多了。
崔氏心疼道:“怎么晒得这么黑?阿娘都快认不出了。这趟回家,可要好好补补。想吃什么尽管说。”
木景清随意笑笑:“阿娘,练兵哪有不晒黑的。说到吃的,有点想念阿婆做的汤饼,还有百索粽子。如果能再给我做一碗香酥鸡,那就再好不过了。”
听到木景清这么说,阿常连忙道:“这有何难?明日我便给郎君做。想吃多少都有。”
“多谢阿婆啦。”木景清笑着咧出洁白的牙齿。
这个时候婢女在外面说:“王妃,三娘子过来了。她听说世子回来,特意过来拜见。”
顺娘和她的弟弟都已经记入族谱,取了大名木嘉宜。她比木景清小,所以排行第三,府中上下都叫三娘子。她的弟弟行四,取名木景轩。
崔氏让婢女把人带进来,对木景清说:“这是新进府的姨娘生的女儿,比你小几月,你可以叫她顺娘。”
崔氏介绍完,顺娘便行礼,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她挎着个篮子,穿一身绯色的小团花长裙,茜色的半臂,梳着双髻,化了妆,原本的美貌便增色几分,很难不注意到她。
她对崔氏说:“姨娘本来也想见世子,但阿弟哭着不肯进食,姨娘便先去看他了。还请母亲和世子见谅。”
崔氏颔首:“不打紧。二郎回来,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倒是你这身衣裳好看得很。”
顺娘甜甜地笑道:“方才绣娘将裁好的衣裳送来,我想着这是母亲亲自挑选的布料,马上穿来给您看看。都是母亲的眼光好,往后顺娘要跟着母亲多学学。”
崔氏笑了笑,让她坐在旁边的塌上。顺娘打开篮子,取出一个青瓷莲花纹盘,上面摆着几块糕点。
“这是我新作的透花糍,用了母亲最喜欢的豆沙馅儿。请母亲和世子尝尝看。”
那透花糍做得很精巧,用上好的糯米打成糍糕,糕体便十分透明,能看到里面的豆沙馅儿雕成梅兰竹菊四君子的模样。
“嗯,不错。”崔氏尝了口,由衷地赞道,“比我从前在长安宴席上吃的还好。顺娘这双手真是巧。”
“母亲若喜欢,我以后常做来给您吃。”
崔氏喜欢吃甜食,平日都是喝兑了水的蔗浆来解渴。她倒是感于顺娘的这片孝心,恐怕自己喜欢吃什么,亲生的儿女都未必知道。
屋里的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木景清不怎么讨厌顺娘,但也喜欢不起来。他从来不会浪费感情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本来他就觉得男人三妻四妾的很正常,远的不提,就说阳苴咩城里头跟他年纪相仿的那几个氏族的郎君,都有通房了。他只是一直在军营里头,没心思想这些。所以他阿耶身为云南王,就柳氏一个妾,真的不算多。
从崔氏的屋里出来,木景清往自己的住处走。他的住处跟嘉柔的是紧挨着的,离崔氏的院子不远,很快就能走到。
“世子请等一等。”身后传来顺娘的声音。
木景清回头,顺娘行了礼,从袖中拿出一个玄色的帕子递过去:“一直不知道见面了该送什么东西才好。想着香囊那些大概你不会喜欢,绣了这帕子,可以用来擦汗,希望你不要嫌弃。”
木景清愣了一下,伸手接过。帕子上的几只白鹤绣得栩栩如生,料子也是上好的冰绡。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自己喜欢白鹤的,看来破费了一番心思。
“多谢。”他不好拂了顺娘的心意,顺道收下了。
顺娘高兴离去,木景清将帕子胡乱塞进袖中,抬脚欲走,余光看到房顶上好像坐着个人。
他转头看去,见嘉柔坐在那儿,吓了一大跳。
“阿姐,你大晚上的,坐在那儿干什么?”
“看星星呀。”嘉柔已经有些醉了,托腮望着星空,“顺便看到有人给你送东西。”
木景清三两下就上了房顶,坐在嘉柔身边,闻到她身上一股酒气,把茶杯夺过来闻了闻,皱眉道:“你几时学会喝酒的?”
嘉柔顺势靠在他的肩头。他身上有皂荚的香味,还带着一点男人的汗臭。她已经很久没有靠他这么近了。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喝一点,不要告诉阿娘。不过你收到别人亲手绣的东西,应该很高兴吧。”
木景清撇了撇嘴:“我跟她又不熟,有什么好高兴的。何时你给我绣一个,我才高兴。”
“我那绣工还是算了吧。等你娶了妻,让你的妻子给你绣。”嘉柔讪笑,看着星空,“阿弟,你知道北斗七星叫什么名字吗?”
“你都跟我说过八百遍了。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瑶光。还是你第一次去长安时遇到的少年郎教给你的。”木景清嫌弃地说完,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嘉柔身上,“可是你连人家的姓名都没问,大概没机会再见了吧。”
嘉柔莞尔,转眼间已经十年了。每当她睡不着,就会爬到高处看着星空。那人说浩瀚星海,繁星无数,人在它们面前十分渺小,那些不开心的事也就变得微不足道。
他说的话,她竟然都记得。
十年前去长安,住在李家,李家的几个孩子都不愿意搭理她。
有一夜,她睡不着,被花园里的声音吸引过去,原来李家那位阿姐跟几个婢女在看晚上开放的昙花。她听说昙花开放的时间只有短短两个时辰,被称作“月下美人”,十分名贵,也想一睹芳容。
可她们看见她来,居然直接把花搬走了。
她很生气,在院子里破口大骂,甚至委屈得想哭。在南诏她是天之骄女,可在长安却没人看得起她。
直到身后有个声音笑道:“你在这里骂得再凶,她们也听不见啊。”
她愕然回头,看见一个谪仙般的少年坐在屋顶,生得唇红齿白,身上笼着层淡淡的月光。
那应该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好看的少年郎。
那夜,她渡过了来长安以后最快乐的时光。
第二日,她带了很多南诏的礼物想送给少年郎。可她抱着满怀的东西从天黑站到天亮,他都没有来。向李家的下人打听,也无人肯告诉她。
她失望地想,大概少年郎跟李家的那些阿兄阿姐一样,根本就不喜欢她吧。
那之后,她再也没去过长安,直到被元和帝抓住。
“阿姐,我总觉得这趟回家,你怪怪的。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木景清低头问道。
嘉柔也不知怎么回答。于他而言,只是离家一年。而于她,却是过完了短暂的一生。她从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变成别人的妻子,再到成为被车裂的死囚。
生离死别全都经历过,纵然再回这样天真的年纪,心境也不复当初了。
“我总在想,我还是不怎么喜欢长安。”
木景清恍然大悟:“哦,你是不喜欢阿耶给你定的亲事,也不想嫁去长安。那干脆不嫁好了,反正云南王府又不是养不起你。”
嘉柔闻言一笑,像小时候一样揉他的脸:“哪能说不嫁就不嫁?阿耶定的事,没有人可以更改。”
嘉柔已经认命了。开国百余年来,为了打破士族门阀对于官位的垄断,历任天子都在削弱门阀的势力,崔卢郑王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压,唯有李姓仍然屹立不倒。
她知道,联姻从某种程度上,也能巩固云南王府在南诏的地位。日后与吐蕃一战,不至于求援无门。
“我都这么大了,你不要再揉我的脸。”木景清抓住嘉柔的双手,“我要生气了!”
嘉柔非但没被他吓到,反而还笑。可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上辈子没能阻止的事,这辈子不能让它再发生。阿弟要好好活着,娶妻生子,继承王府的一切。
木景清不知她是怎么了,最怕女孩哭,干脆松开手:“哎,你揉吧。”
这时玉壶找来,抬头看到木景清和嘉柔两个人在屋顶上,连忙说道:“世子,原来您在这里。门房那边传话,说龙舟队的舟手因为一些小事起了争执,动静闹得不小,请您过去看看呢。”
木景清顺势把嘉柔抱下屋顶,交给玉壶照顾。临走时又不放心地叮嘱了句:“别再让她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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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那日,天公作美,万里无云。家家户户门前都插着艾草和菖蒲编制的驱邪物。
阳苴咩城外的桃江,碧波万顷。江渚边停靠着各色彩舟,龙头昂首,舟身涂满桐油。各家的舟手聚在一起,用三牲六畜祭舟,锣鼓齐鸣。
江心处搭了一座悬挂巨大红球的驿楼,是竞舟的终点。率先夺得红球的舟队即为获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