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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入宫,年轻的皇帝正在殿里踱步,亲近的宦官面露忧色目光随着他转,过不片刻就说:“陛下,您歇歇吧。”

皇帝咳嗽了两声,也觉得心跳得有些快,嘟囔了一句什么,就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冷热合适的蜜水奉了上来,他啜了两口,依旧有些心浮气躁。冼敬死了,此老虽然不讨喜,但一个丞相在位子上死了,总不是件好事,难说齐王那里又要造出什么谣来。帝王心事,也难对他人言。

祝缨又来了,皇帝道:“请吧。”

祝缨进来的时候,皇帝又是努力作了一副英明君主的样子了。他很快地阻止了祝缨行礼:“相公已过七旬,以后这些礼数就免了吧。”

祝缨笑道:“等动不了了再说吧。”

皇帝也笑:“相公近来事务繁忙,此来必是有事。”

祝缨道:“是有事要请示陛下。”

“哦?”

祝缨便将要启用一些人的事同皇帝讲了,皇帝道:“这不是已经说过的么?相公决定就是。”

祝缨道:“岂有擅作主张的?陛下点头,我才去办。且又要调吏部、户部、兵部相关,细务虽有下面的人办,陛下不能全然不知。至少要知道向哪里问、去问谁。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臣专心西番之前,都会整理出来,交给陛下定夺。召我回来,不会让您后悔的。”

皇帝道:“我知道啦,我只管听你们的好消息就是。西番那里?”

祝缨道:“一切顺利的话再半个月,就可以发动了。这已经有些仓促了,如果再催促,恐怕适得其反。”

皇帝自我解嘲地笑笑:“这些日子都等来了,还在乎这半个月吗?你只管放手去做。”

祝缨应了下来,又问皇帝的身体与两宫的关系。皇帝的脸色不自觉地坏了下来:“还好。”

祝缨缓声道:“大义名份,两宫是长辈,不但是您的长辈,也是您所有兄弟的长辈。”

皇帝看了她一眼,祝缨也回了他一眼,然后便告辞。

出了大殿,直奔陈萌家里。

陈萌又歪倒了,祝缨也不避讳,在陈夫人的陪同下进了卧室见他。陈萌咧咧嘴:“来啦?我是不成啦!哎哟,还好你还京了,只怕我家里这些人,以后要托付给你啦。”

陈夫人道:“你这嘴,又说丧气话。”

祝缨道:“嫂嫂也莫怪他,他现在能说出这话来,就是脑子还清醒,是好事。要是叫嚷着还不想死,还要再活一百年,那才是要糟呢。”

说得陈萌也笑了起来:“对对对。哎?有事儿?”

祝缨道:“对,我可能要去西陲一趟……”陈夫人不由自主“啊”了一声,陈萌也在床上挺了一挺。

祝缨续道:“我不亲自上阵,但要练一练孩子们,顺手教一教,教他们点旁的东西。这京城呢,走之前我得先安排一下,不能叫人背后捅了刀子。”

“我……还能为你看一看后方。”

“我可不敢太累着你,借你家大郎一用,如何?”

“你说。”

祝缨道:“鸿胪寺,当年安排他也有几分是因为我在安南吧?如今北、西也与鸿胪寺有关,但这有关系么……他已经很熟悉鸿胪寺了,再在那里也学不着什么东西了。调户部如何?鸿胪寺,给郑绅,他是驸马,也挺合适。如此一来,姚辰英也说不出什么。日后大郎进政事堂,也免得再另熬资历。”

“岂有三代为相的?”

“就算没有,有机会能进一步是一步。”祝缨也没把话给说死了,三代丞相,也确实不多见。

陈萌道:“好。”

“再有,借你们几个人。我开府,缺人,既然都是年轻人,你们不得给我几个吗?”

陈萌乐了:“放到你面前,我是愿意的。都有谁?”

祝缨的计划里,既要有干活的,又要有装门面的,还有当肉票的。陈、施、王家的孙子,刘昆的兄弟她也想弄个来。姚辰英的幼子,岳妙君的孙子,她都给留了点位置。别的用处没有,跟京里联络的用处还是要的。

再有,这群人扣在手里,京城是万不能短了她的军资的。而这些人也借此出仕,有个出身再混个功劳,履历里写上一笔。

陈萌道:“不愧是你。”

祝缨道:“你们都想得到,不过没人做这个掮客罢了。”

“你要是掮客,我们是什么?不过,冼党……”

祝缨摇头道:“他们骂我。”她才不要赚这个大度的名声呢。有要拉拢的人,就有要打击的人。

陈萌咳嗽了一声,祝缨道:“我心眼儿小。”

陈萌道:“施家。”

“还有王、郑等人,我会去拜访,向他们讨要点儿才俊的。我这就去。”

祝缨不但去了这几家,连同叶、阮等都打算一一拜访,第一站却是郑府,她要见一见岳妙君。

……——

郑府之中,岳妙君最大,祝缨是宰相,但见前宰相的夫人却是登堂入室,全无避讳。

这在整个郑府看来仍然有些新奇,却也无人阻拦——好像也没什么好避讳的。连祝缨身后随侍的刘昆、祝彤都是女的,甚至不需要郑府管事、子侄作陪。

岳妙君坐在池塘边看鱼,这个位置,郑侯坐过、郑熹坐过,现在轮到她了。看到祝缨,她扶着侍女的手站了起来:“子璋。”

刘昆、祝彤都称一声:“夫人。”

岳妙君请祝缨坐下,笑道:“大忙人,必有事。”

祝缨直截了当地说:“您对朝政有什么看法?”

“啊?我?你要问我,我一时可说不上来。”

祝缨又问:“郑相公门下您总熟悉的,我现在要用人,如今不是谦虚的时候。”

岳妙君道:“不是我谦逊,我不比你,一直在朝上,内宅妇人,能知道多少国家大事?晓得多少他们的事迹?能传到我这儿来的,必定能传到你耳朵里,何须问我呢?”

“那您,想不想到朝上去?”

岳妙君微微起身,又坐了回去,带点失落的笑:“只怕不成。看到二十三娘她们出息了,我也就高兴啦。至于我么……”

祝缨凑了过去,附耳道:“你又不比别人少二两脑子。没经验,就从现在开始留意,总有能用到的时候。东宫未定,我想先定个太子,选一个亲娘能干的,太子的母亲就是皇后。愿意做新皇后的老师、智囊吗?

皇帝看着不像长寿的样儿,为国家计,我得选个合适的人接手,免得国家乱了。我懒得管后宫。你要是顾虑到有家有业子孙掣肘,不愿意到前朝来,那就先在后宫。如何?”

岳妙君呆若木鸡。

祝缨又仰了回去:“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她静静地等着,岳妙君没有呆很久,也坐正了,严肃地看着祝缨:“您这想法有些出格。”

祝缨道:“我什么时候在格子里呆过?”

岳妙君抿紧了唇。

祝缨道:“反正,就是预备着。他要能长命百岁最好,再不几天,人才陆续可用,咱们都能放心。您就当给自己再找点事做,免得在家中枯坐无趣。

否则就能免去又一场动荡,咱们这就是大功德。你读书,也知道的,他要是短命对天下不是件好事。

我时间紧,还有许多事做,你得快些给我个答案,我好安排接下来的事。你们家别人的眼光,我不大信得过。”

岳妙君不由自主地道:“好。”

祝缨道:“那你看哪个像样?孩子嘛,都说三岁看八十,其实呢,最后长成什么样真不好说。大人不一样,性子已经能够看出来。您常在宫里走,哪个?”

岳妙君凑了过去,轻声说了一个名字。

祝缨道:“好。”

岳妙君轻叹一声:“其实,有时候母亲也做不得准的。譬如严昭仪,我后来倒见过一她一面。她说,‘我是那么的小心,从小教他谨慎,出了自己的地方,别人给的一口水也不喝,一粒米也不吃。他怎么会干出那样的事情?’

她也尽力教孩子了,孩子长成这个样子,也是出人意料。”

“她那小聪明,不提也罢。我想你总不会只教这些东西的。”

岳妙君点了点头。

祝缨道:“二郎……出孝了,职位也该升一升了。我调他去鸿胪,如今西、北都有事,鸿胪也不闲着,他也能历练一二。”

“那陈家大郎?”

“他?另有安排。”

“好。不过,姚那里?”

“我已经去信给他了。”

岳妙君道:“那我就没别的好说的了。”

祝缨起身道:“那我就告辞了。”

岳妙君道:“您强于我多矣!”

祝缨道:“您客气了,我不过是个跳大神的,刚入京的时候只想着自己一家吃饱穿暖。后来也不知怎么的,断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案子,见了许多世情,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有时候我也觉得奇怪。”

“无论如何,变得好!”岳妙君说。

祝缨笑笑:“我该走了。”

岳妙君起身相送,又忍不住拉拉刘昆的手:“可一定要做下去呀!女子能做官,很不容易,机会太难得了。”

祝缨道:“哦,以后会好些,我试试能不能科考取女官,朝上的那种,不是宫里的花衣裳。”

岳妙君微张了口,不太像是一个沉稳的太夫人了。祝缨笑笑:“走了。”

岳妙君将她们一直送出门,又送到街口,祝缨道:“别再送了,我们骑马,快的。”

岳妙君站住了,道:“是啊,骑马,快。备车,我要进宫。”

……

刘昆随着祝缨扳鞍上马,鞭马前瞅着机会说:“我一定会做下去的。”

祝缨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废话,我那么多作文等着你写呢,写得越多,才能流传得越广。否则锦绣文章都烂在了肚里,岂不浪费?”她用马鞭指着刘昆道,“要一直传下去。”

刘昆之豪情顿起,直到了施家门口才收敛了心神,低声道:“可惜,十二娘的诗文,多是些抒情绮丽之作,论政、论史并不多。素日里所言要是能写下来,该有多好。”

祝缨却听到了:“得空你抄录给我。”

“哎。”

施季行曾是祝缨的下属,亲自迎出来,两人的对话就此中止。

施季行为祝缨引路,请她上座,问道:“您怎么亲自来了?”

祝缨道:“该走这一趟的。我做事喜欢说清楚,答允的条件都会兑现。向你讨要一个宝贝,我给他相府掾可以么?”她将官职摆在施季行面前。施家也是个大家族,并非每个子孙都能马上获得清要的出身。

施季行道:“多谢。这几天忙大理寺的旧档,都忘了他也长大了。”

祝缨道:“现在缺称手的年轻人。你们家里的这些呢,也不好总排着队吧?把科考开起来,照老王相公生前那个规划来,能考中的,让他凭本事自己来。长处不在读书的,混个荫职。你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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