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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老太太呢,快请老太太出来啊,”他急得像是自己家里东西给抢了,正上火呢,就听王乃昌少了魂儿一样的自言自语,“我该死,我才是最该死的啊。我为什么就是戒不掉,这个东西它毁了我,毁了我啊。”
看他实在是不中用,田有海自己跑后院里面去。进屋看见老太太躺在那里吓一跳,乍着胆子去摸了摸鼻息,一个屁股墩挨着大奶奶瘫下来了。
大奶奶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刚心口还热乎的,我去倒杯水,谁知道人就没气儿了,手僵的像是鸡爪子一样。”
她什么也不懂,人什么时候没的也说不清楚,到底刚给大爷气的立地就去了呢,还是又熬了一会儿才去的,什么也不敢去想,这会儿摸着手心都凉了,才知道是真的去了。
“我拿衣服去,不能让老太太这么就去了。”慌里慌张去开最下面的箱子,老太太的体面衣服都压在底下了,是早就请人做好的,年纪大的人自己给自己预备好了一切。
田有海脑门一阵冷汗,哆哆嗦嗦掏出来怀表,不过七点钟,“大奶奶,你记住了,七点钟,别忘了时辰。”
鲁南风俗,人闭上眼前,衣服就应该上身了,由家里媳妇侄媳妇换上生前备好的寿衣,层层穿好,先棉后绸大小七层,鞋袜履帽戴正,鬓钗戒指妆点都是单独一套戴好,只等着咽气的时候体面的去另外一个世界。
另有子孙掐着时辰,人死是一件比生还要隆重的事情,死亡的时辰八字也要慎之又慎,请阴阳先生卜卦,测定入殓时间,出洞时间,下葬时间。这关乎到子孙后代的兴旺,如今人都不在,田有海也不忘看一样钟表。
雷天生在院墙外,看田有海气喘吁吁跑来,坐在马上指着那一棵枝繁叶茂的红丰杏,“我来中国学的第一首诗,绿杨烟外晓轻寒,红杏枝头春意闹。”
“哎呦我的爷啊,什么诗什么词儿的啊,这东西都是害人的。您里面看看去,快让他们住手,我看了二爷今天不在家,咱们啊带着人先回去吧,等明天他在家的时候,咱们再来拿人。”
雷天生不动,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笑了笑,一双沉郁的眼睛罕见的带着笑,“走?”
走是不会走的,他绕着外墙看不到墙院的劲头,三进三出连带两个跨院儿的王家大院儿,房舍33间,连绵五代人近百年修成,风雨不侵。
王家,他是要压死的,什么真不真,什么假不假,你签字画押了就是真的,那就真到底。
县令那边早就是被水推着的木头,哪边有力气就被哪边挤兑着走,逼着一只眼睛,索性就当做真的了吧,全随着你们的心意。
所以啊,这田有海的算盘,到底是没有打的过雷天生的!
田有海浑身冷汗淋漓,五月的暖风从脊背穿过,里面挂着的五脏六腑像是没有了,空荡荡的。
车马轱辘滚滚从大路压过,车夫看庄子里情况不大对,“老爷,您看,这庄子上有洋人。”
就在大门口旁边,好高的个子,在火把下蓝汪汪的眼睛,宋遵循掀开帘子也看见了,想到梁大人的交待,知道本地关系错综复杂,如今洋人站在这院墙外就更奇怪了。
匆匆放下来帘子,“快去县衙——”
宋旸谷也神色凝重,压低了声音,“父亲,这应该是本地大户,怎么外面那么多马匹兵丁,还有洋人,他们——”
只怕是——他说不出口,垂下来脑袋。
想起来下午那个青年人邀请去家里做客,本地大户少见,从大路上看过去,只这么一户深宅大院。
宋遵循面目肃然,语气沉重,“世道不平,这几天务必要谨言慎行。”
等到了县衙,车一掀开帘子便有久候的人急忙上去抬凳子,是宋家外派此地开铺子的掌柜,“东家老爷,您可算到了,您不要去城外接,从得信儿我就在这里候着了,一路奔劳知道有公务在身,特先把三少爷接哦组。”
宋遵循出门,必定前面有跑腿儿跟脚儿的,前面探店问路,打探消息报信儿,也是为了一路平安。
宋家是鲁地大户,不说州府十条街,整个鲁地遍布商行店铺。凡到一处,必定有大掌柜的消息灵通,前来安排妥善。
一是为了还报恩情,掌柜的也都是宋家规培出来外派的,能施展一方得利不少,全仰仗东家恩情,知恩图报是行规。再一个就是汇报财务运转情况,兼介绍本地风土人情,面面俱到,财东跟掌柜的关系便是如此密切牢固。
宋遵循面带微笑,全凭着他带入安排,再三嘱咐,“看好三少爷,磕了碰了唯你是问,夜里不许他外出。”
刚转身又扭头喊住人,想起来下午他没吃东西,“不要给他乱吃果子,水熟了再喝——”
说到这里也觉得不妥当,有婆妈的嫌疑,便不在说什么进衙门去了,心道鲁南道情况比梁大人知道的怕是还要乱,还要差,这眼看是洋人跟本地官府勾结到一起去了,催马进县衙,今夜这样的大事儿,他自然也是没睡。
等见了宋遵循拿出来梁大人的亲笔信,已经是两眼泪汪汪,眼泪纵横满脸了啊,“我苦啊,那洋鬼子逼着我干的,他手里有枪,指着我的脑袋,我不敢不从。”
“这衙门里面的事儿,大小都成了他驱使的,不瞒您说,我这县令啊,说话现如今也没有人听了。”
“这两县归我管,我虽然没有什么大才,但是百姓安居乐业,自给自足,本地的大户地主有三,也是耕读传世,百姓们打打圈听听戏的,治下三年,从没有出乱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可是谁想到,自从洋人来了,开始还假惺惺的装良善,找几个信教的在一起成不了气候,可是自从咱们在海上跟日本倭寇打败了,就不大一样了。这些传教士来的人也多了,各个跟大爷一样,横行霸道,欺辱乡邻。”
县令越说越觉得窝囊,这事儿也怪朝廷,“朝廷的舰队全沉了,就让他直接从东边儿长驱直入的,现如今闹出来这样的大乱子,实在不是我的责任啊,朝廷都看不好门户,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他做错了什么,当县令的顶多贪点儿雪花银,谁人不贪污的?
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这里穷点儿,他也捞了五六万,已经算是很自律了,最起码没有闹的百姓要死要活的。
“这王家啊,也是点儿背了,雷天生就看上他家里的宅院了,要我也说好啊,人家四五代人一点一点建起来的,现在谁敢跟洋人作对啊,朝廷都不敢。”
“宋老爷,”县令大人说起来也觉得伤心,“咱们啊,不是早些年了,天朝上国没这回事儿了,你们在内地隔的远不知道,我们这里靠着东边沿海,知道打仗什么情形,咱们的炮台四五个,十发炮能听个四五响,还有一响是炸膛的。”
王家,不过是覆巢之下最先破的卵,在一个庞然大物倒下前,必定是先从一个地方开始腐烂,出现斑点,然后逐渐的扩散变大,若是一开始能剜骨去肉,也能自救。
若是开始示弱□□,那只能看人家的胃口多大了,胃口大的想一个月三个月吃掉,小的慢条斯理的也不过一年两年,看人家心情。
这些事儿,县令大人管不了,宋遵循也管不了,就是报到巡抚梁大人那里去,报到大内去,照旧是管不了。
但是人人气不过想自己主持公道,所以闹了??x?乱子出来以后,县令不愿意抓人,梁大人不愿意过早的报上去,都想着闹一闹,借着这个劲儿,能不能把洋人闹死了,给大家提提精神杀杀气。
那边宋旸谷跟着掌柜的店里去,凡自鲁地商铺,比前店后坊,后院里面伙计家眷拢在院子里,掌柜的思虑再三,还是安排在后院儿东厢房里面,“少东家,先用饭。”
看着桌子上时鲜的红樱桃,是早上派人去搜寻的,一棵树上头梢红为了那么几颗,被他买了来,念着宋遵循嘱咐怕宋旸谷吃果子闹坏了肚子,便想悄悄撤下去。
一桌子就这盘最水灵,尖嘴儿一点红,玲珑剔透,胀鼓鼓圆溜溜,本地叫做“虎眼樱桃“,意思是虎眼那么地大。宋旸谷自然也看见了,“竟然有樱桃了。”
掌柜的自然不好撤下去了,猜他喜欢,觉得自己心思不算白费,殷勤周到坐在下面陪吃,听问,“我大哥呢?”
掌柜的打哈哈,不敢直说,前些日子去信了,看宋旸谷不知道,知道东家是没有告诉他,却也是明白回话,不看他小儿糊弄,“大少爷怕是有事耽误了,前些日子闹乱子,大少爷为人仗义您也是知道的,这会儿也外面躲躲去了,您再尝尝这个,本地产的水菜香椿芽。”
“都是乡野里的菜,粗茶淡饭。”一边吃一边讲,口才极好,风趣而善解人意。
正吃着,前店敲门声急响,伙计忙从侧门进来,“掌柜的,是个小姑娘着急砸门买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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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治丧
掌柜呵斥一声,“不懂规矩吗?下板儿了不开张!”
又有伙计跑进来解释,“问清楚了,来的是王家的孙小姐,说是王家老太太跟大少爷去了,今晚着急办丧事儿,供奉的灵前要放金丝桔饼。”
特殊情况,伙计看那孩子哭的都抽抽,一个人走夜路过来的,也不怕狼叼了去,到底家里一团乱,才让她自己跑出来。
“少陪了,我看看去。”掌柜的一听是王家,忙跟着出去。
铺子开的是果子局,一年四季生意亨通,无论是红白喜事还是逢年过节,都少不了几样果子点心。
“他家中行二的可是叫王乃宁?”宋旸谷侧目,搁置筷子问伙计,他对这个好客的青年人印象深刻。
“正是,是铺子里的老主顾了,他们家二爷每月里总来两回,他们家老太太没过去的时候,总爱吃家里的金丝桔饼止咳。”伙计说起来也觉得伤心,为着王乃宁素日待人和气又活泼,不由得多说几句,“一下子家里少了两口人丁,以后孤儿寡母的可怎么过呢,洋人闹哄哄的!”
说完才觉得话多了,怕惹得东家不喜,抬眼打量宋旸谷,只见他靠在绯红色梅染腰枕上,湖色团花织锦缎马褂着身,眼睑半低,唇线紧绷略垂,幽静地看着庭院。
他一双下垂眼,不算大,也不算格外的小,其余的五官单独打量,却哪个也撑不起一张漂亮的脸,就这样各自为政又充满张力地铺就。
这个脸很复杂,规矩地棱角线条里面夹带私货,透着一些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不像是大少爷那边的明媚舒畅、肆意流淌,也不像是二少爷那边沉稳凝重、忠诚本分。
克制绅士而温润儒雅,规矩成熟却不羁骄矜。
你读不懂他的神态,就像是现在,夜色沉沉,半身冷寂!
“家里要治丧,要什么给包好。另备四样,银钱从我这里出,找个伙计陪她一同家里去。”
伙计蓦然回神,听他吩咐派遣,忙去前柜给掌柜的传话!
宋旸谷胃口浅淡,自回房间休息,听外面隐隐有哭声嘶哑,闻者伤情,两只胳膊撑在被子愣神,又拿出来那只草编的蚂蚱对着灯看了下,伙计在门外候着听声,看他手心里面放着一只草蚂蚱。
“拿去给她,”顿了顿,宋旸谷又补上一句,“哄她别哭了。”
桑姐儿从到家就开始哭,哭去了果子局,接过来草蚂蚱又从果子局哭到了家里,又哭着从伙计手里接来金丝桔饼摆好,“奶奶,您最爱吃的,我给您带来了。”
她拿一块儿趴在草席上喂到老太太嘴里,被伙计一把拉住,这人横着躺在了草席上了,就不是阳间的人了,最忌讳碰到阳间的东西,亲人眼泪都不能再沾到她的新衣裳上去,这叫两别。
旁边自有本家侄媳们唱穿衣佛经,刚伺候老太太穿完衣,下铺黄金箔,四周金银元宝箔纸打成莲花盆,“金莲花,银莲花,您的儿女靠前来,一日不吃阳间饭,二日送你坐莲台,坐着莲台往下看,满堂的儿女送盘缠!”
灵前一个小案桌,上面一盏油灯,前面一块儿麻席,伙计干脆利索的磕头,“给您磕头了,老太太。”
又从旁边引了纸钱放在火盆里面烧了,便立刻出去了。
外面一圈儿的官差,他小意打听,“几位爷,这是怎么回事儿?”
当差的也觉得抱歉,他们没想到会这样,就顺手拿了点东西,“就说寸不寸的,我们是听差办事儿的,不是要人命的,这两条人命是恰好赶上了,可不是我们给害了的,你这得回去跟你们伙计掌柜的说清楚了。”
乡里乡亲的,贪财却不害命,这会儿也觉得王家惨,“听长工说,老太太是看大爷抽大烟受刺激了,这——人死为大,咱们就不说了,老太太寿数也够了,也过完大寿了,走的算是有福之人。”
这王家大爷已经尽孝去了,不好再直说是个不肖子孙把老太太活生生气死的,给大爷跟王家留点颜面吧,他们受着洋人的指挥看着人家治丧,也觉得对不住,洋鬼子尽不干人事儿。
伙计心说大烟真不是好东西,败家的晦气东西,“那大爷又是怎么回事儿?”
当差的压低了声音,“吞芙蓉膏死的,我们只拿了点东西,没顾得上他,等回头的时候就看他吞下去了,没一会儿就跟着去了。”
说起来不胜唏嘘,这满棚子的缟素,过寿的时候伙计还来听戏了呢,锣鼓声响透了半个城,天儿瓦蓝泛暖,这不过才几天的功夫,眼角里面沁出来酸意,“大哥,我得走了,这里拜托您了,求您个事儿,这家里有什么不方便的事儿,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个方便。”
“这么大的姐儿自己夜奔了十几里地去店里,我们掌柜的都心疼坏了。”
当差的神色悻悻,这姐儿啊,犟的很,跟个小虎崽子一样,见人现在是真咬啊,他们自觉不关自己的事儿,可是赶上了这不是,人家家里恰好两条人命没了。
按照雷天生的说法,尊重中国人的风俗,“房契过户给我,可以停灵三天再走,你们很讲究死后哀荣,我给你们三天时间,所有事情一笔勾销。要么这个房子现在就是我的,把你送到牢狱里面等着砍头。”
是人都不想选,可是是人都会选第一个。
冲动一点儿的还能鱼死网破,像王乃宁一样,不过是朝夕的功夫,家里天翻地覆,还有个洋人虎视眈眈侵吞家业,他赤手空拳就往上冲,田有海死死的抱住,“哎呦,我的爷啊,您别冲动了,他手里有枪,有枪啊。”
哪里抱的住,没等近身,先挨了官兵一顿打,一边打一边拉,拽到旁边小声劝,“二爷,您何苦呢,这不是为难我们?您仔细想清楚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年韩信不也是受了胯下之辱,后头才封的大将军吗?”
“您想想是不是,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人在就行,现如今家里就您一个,您出事儿了,大奶奶跟孙少爷怎么办,老太太坟前一根独香火,可不能从您这里断!”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啊——”话没说完,便被一声痛呼打断,就看雷天生扑在地上,桑姐儿跟个小牛犊一样,从后面直接拱上了雷天生的腰,她知道打不过,伤了人便飞快的跑了,“二叔,我买果子去了!”
她晓事儿了,不言不语的,都听进去了,对这洋鬼子生了恨,知道打不过,便跑出去了!
王乃宁原本要拼命的,这会儿也目瞪口呆,心想这头低的好,扭身也走了,治丧多少事儿要办,要搭棚子设灵堂,设拜祭,账房先生也要请来,凡自许多杂务,还要一位主事儿的,来往安排支应,帮忙的也必要三四十人还要多。
娘家人还有叔族兄弟得他亲自去报丧,白布要扯,丧服要做,纸扎银宝再有香炉灯油,还要祭拜念经,还要请人算出洞时辰,这是家里家外的事儿。
就连坟茔上的事情,也要亲自去按照阴宅先生说好的,事先给老太太的新家安顿好。
一场不出格的丧事办下来,规矩习俗多如牛毛,累人累心??x?也累财,所以总是戏文里面看见一些家里落魄的,治丧散尽家财不说,往往还要举债借贷不少。
这会儿桑姐儿回来,王乃宁劳心劳力一晚上,家里依旧人来人往,他先夸桑姐儿一句好,“好孩子,你比叔叔强!”
俩人跪在灵前烧纸,叔侄俩一个比一个萧条落魄,跟两条落水狗儿一样挤兑在一起,他给纸灰香炉熏的眼睛疼,“桑姐儿,你旁面一点去!”
桑姐儿装没听见,泪眼八叉地挤兑着他再旁边去一点儿,巴掌大一点地方,不想动,“你旁边去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