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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信宫殿前,纪初桃与数名文官迎面相逢。
为首那人清冷如玉,在一群伛偻白发的酸朽老臣间有鹤立鸡群之态,明明极为年轻,却穿着三品紫衣官袍,腰配金鱼袋,胸前的孔雀刺绣栩栩如生……这样年轻便身居高位之人,整个大殷只有一位。
昌隆八年的状元郎,如今的左相褚珩。
昨日宫门前,那群为祁炎请命的士子儒生闹着要见的,就是这位冷面青天的左相大人。
见到纪初桃,褚珩停下脚步,稍稍避让,朝她拢袖一礼。
其他文臣亦跟着行礼,只是见了纪初桃,面色像吞了苍蝇似的古怪。擦肩而过时,她甚至听到了几声浑浊的叹息,说什么“如此折辱,岂非寒天下人之心”……
纪初桃能猜出,他们是为谁而来。
纪初桃十六年来最荒唐的一件事,便是向大姐要了祁炎,像是头一遭做坏事的孩子,难免忐忑愧疚。
入殿问了好,纪初桃在纪妧身侧的位置坐下,关切道:“大皇姐,祁炎之事,我是否让你为难了?”
纪妧并未直接回答,只问:“永宁,你可知道,为何你向本宫索要祁炎,褚珩他们会有如此非议么?”
纪初桃小声回答:“我知道,他们在为祁将军抱不平?”
“不,是因为你还不够强。”纪妧一言否定,语气一如既往平静大气,“你要记住,只要你手段够硬,权力够大,管他五陵年少还是将军世子,都会争着做你的的入幕之宾。他们为之愤慨的并非是让祁炎侍奉一个长公主,而是侍奉一个无用的长公主。”
纪初桃心中微震。
她知道大姐想教会她什么,可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问:光靠权利,真的能征服一切么?
“想什么?”纪妧问。
纪初桃回神,深吸一口气抬头,问出了藏在自己心底很久的困惑:“我只是觉得,若有一天我想要的东西、喜欢的人,只能靠手段去攫取,那我真的会幸福么?”
“可若不强,便会像今日一样,连选择男人的权利都没有。”顿了顿,纪妧望着妹妹一字一句道,“连区区反贼之后,都可以拒绝你的婚事。”
纪初桃好像明白了什么,心脏一紧。
明知追问下去未必能承受得住真相,但她还是没忍住问出口:“所以,大皇姐将祁炎送到我身边,并非在乎我的心愿,只是恰好借我来惩罚他?”
祁炎拒绝做驸马,便让他尝尝屈人裙下的滋味,这的确是大姐的行事风格。
“有何区别?”纪妧轻飘飘反问。
“有区别的。”纪初桃抿了抿唇,心中像是塞了一团棉花,闷闷地说,“我以为,不管朝局如何纷乱,至少我和皇姐之间,没有那些尔虞我诈的利用……”
略带失落的一番话,却让铁石心肠惯了的纪妧有了一瞬的刺痛。
但仅是片刻,她恢复了常态,冷冷道:“看来本宫太纵容你了,让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各取所需而已,谈何利用?”
长这么大,这还是大皇姐第一次用这般严厉的语气斥责自己,纪初桃意外之余,心中不免有些难受。
这种难受,是从那场突如其来的御宴赐婚开始,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从小她就跟在姐姐们的屁股后跑,年年复岁岁,可不知何时开始,姐姐们与她渐行渐远,公正的大姐变得冷硬,明朗的二姐越发放诞,好像只有她一人被抛在了回忆里,举步不前。
她太依赖皇姐们,以至于险些忘了:原来长大后,很多东西不再是撒撒娇就能得到的。
想明白了这点,纪初桃反而能压下酸涩,平静下来。
她握了握手指,下定决心起身,在纪妧惊讶的目光中行了大礼。
“长姐有长姐的立场,永宁都明白。只是祁炎既然给了我,我就要用自己的办法处置他。”纪初桃声线清澈,前所未有的温柔坚定。
纪妧面色稍缓。
片刻,她抬起一手虚扶,望着妹妹道:“既是给了你,怎么玩,当由你自己决定。”
有了大姐首肯,至少在公主府中,纪初桃便能用自己的方式护祁炎周全。
告退前,纪初桃犹豫再三,终是放软声音解释:“大皇姐莫要生气,方才,我并无忤逆之意……”
秋女史捧了公文过来,纪初桃只得将满腹话语咽下,乖巧道:“那,大皇姐先忙,永宁告退。”
说罢福了一福,低着头快步出了殿。
待她一走,纪妧这才闭目,揉了揉太阳穴。
秋女史将堆积的公文搁置在纪妧面前,一一整理道:“先前镇国侯世子入狱,以退为进,弄得殿下既不能杀他,又不能放他,情形十分被动。如今殿下顺水推舟,将他送去三公主那儿,既能暂时削去他的军职,又能解眼前困境,实乃一石二鸟之计,只是……”
见秋女史迟疑,纪妧睁眼,随意问:“只是什么?”
秋女史道:“只是拔了爪牙的野兽依旧凶狠,三公主殿下性子太过和顺善良,不知能否应付得来。”
“祁炎若真敢做出什么来,于本宫而言反倒是好事,就怕他不肯露出马脚。至于永宁,”纪妧提笔,朱砂在文书上沁出一抹暗痕,许久方晦涩道,“雏鹰不离巢,便永远学不会飞翔。”
以前她总担心纪初桃被人利用,被人欺骗,现在想想,太护着她未必是件好事。人只有伤过痛过,才会长大。
收敛情绪,纪妧用朱砂笔在“琅琊王”三字上画了个圈,上挑的凤眸中是目空一切的强大。
“去告诉皇上,小皇叔最近不安分,便送他回封地去罢,以后不必来京都了。”
……
纪初桃刚回到府邸,便见祁炎坐在庭院石栏之上,手肘搭着膝盖,身体微微前倾,像是一匹独行且强大的苍狼,落拓不羁。
“我说了,拿走。”他冷冷看着面前站了一排的宫侍,树影在他眉间落下一片阴翳。
抬眼间,他与纪初桃的视线撞在一起。
刚满十六岁的少女身姿玲珑窈窕,一袭杏红的大袖礼衫,杏眸花颜,鲜丽无双。
她进宫时尚且开开心心,回来后却轻眉微蹙,似是有些失落郁卒……
不过,她高兴与否又与自己有何干系呢?祁炎看了眼宫侍们送来的那些“衣物”,暗自冷嗤:表面上天真无邪的一个人,竟也会纵容家仆用这种低劣的法子来羞辱自己。
他跳下雕栏站稳,转身欲走。
“祁将军。”纪初桃却是唤住了他,快步走来时秋风灌满了双袖,像是翩跹的蝶。
靠近时,祁炎闻到了属于少女身上的淡淡花香。
纪初桃见祁炎依旧穿着昨晚的素色中衣长靴,腕上缠绕的绷带格外刺眼,不由眉头一皱,“天气阴冷,祁将军为何还穿得如此单薄?”
不提那些衣裳也罢,一提祁炎便难掩燥郁。
心中越是暗流涌动,他面上便越是平静,微痞道:“殿下盛情,可惜罪臣消受不起。”
察觉到他话中淡淡的嘲讽,纪初桃一头雾水。明明早上还相安无事,怎么才几个时辰,又回到之前各怀戒备的样子了?
她瞪着一旁的内侍:“小年,怎么回事?本宫让你准备的衣裳呢?”
小年挪出,小声道:“回殿下,原是备了衣裳,可祁公子不喜欢,不愿穿。”
“不喜欢?”纪初桃的目光落在宫侍们捧着的衣物上,向前随意翻看了几件,登时气结。
小年大概将祁炎当做以色侍人的男宠之流了,选的衣物纱红软绿的,既花哨又轻佻,难怪祁炎不肯穿。
“怎么准备的这些?快去换了!”纪初桃板着脸严肃道。
小年是个太监,也不懂这些穿着打扮,只是见后院春阁中的那些公子们都是这般轻薄亮色的装扮,便想着祁炎穿起来应该也是好看的……殊不知好心办坏事,不由苦着脸跪下。
见小年吓得跪下了,纪初桃也不好再苛责什么,转而吩咐更靠谱些的拂铃:“罢了,你重新准备几身深色的武袍,样式要大气但不沉闷,用料好但不张扬,还有披风和斗篷,簪饰鞋袜,都要搭配着一并备好。”
她记得祁炎爱穿黑色的衣裳,便让拂铃多备些深色的衣物。想了想,又吩咐挽竹道,“去告诉晏行,收拾间宽敞独立的房舍,以后给祁将军住下。”
安排好一切,她方慢慢侧首过来,迎上祁炎的目光。
祁炎好整以待,垂眼时眼下落着一圈阴影,看起来有些冷。
可纪初桃一点也不怕他,弯眸一笑,如春风破冰而来,“小年唐突冒犯,本宫已经替你教训过他啦。”
风过,银杏叶打着旋儿自两人间落下。
祁炎想不明白,打探穷奇墨玉的是她,将自己变成面首讨去榻上的是她,纵容家仆羞辱自己的是她……可为何眼睛最干净无辜的,也是她。
第17章 交锋  殿下深夜来此,……
丑时,万籁俱静。
公主府中灯火阑珊,将尽未尽,值夜的内侍揣着手在门边打盹。
一阵夜风袭来,灯火摇曳,似有暗影一闪而过。犯困的内侍揉了揉眼睛,只见墙外树影婆娑,什么人影都没有,便砸吧砸吧嘴,复又小鸡啄米般点头睡去。
而此时,后院一株高大的枫树上,祁炎一袭黑衣盘踞枝头,掌心上下抛着一块石子,借着夜色和枝叶的遮挡聆听府外的动静。
白天趁纪初桃入宫,他在府中四处闲逛,已将公主府的布局和宫侍分布记了个大概,现在就差摸清府外侍卫的布防情况,方便以后暗中出入。
纪初桃的公主府离皇宫极近,守卫每四个时辰一换,只是不知每批分布在何处、有多少人马。但可以肯定的是,若有动静,不到一盏茶就能惊动禁军来援。
浮云蔽月,夜浓得如墨,祁炎攥住石子屈指一弹,石子越过府墙滚落在地,发出一连串吧嗒吧嗒的细响。
“什么人?!”府外的守卫甚为警觉,被石子的动静引开,火把的光芒掠过墙头,落在祁炎幽冷的眸中。
他耳力甚佳,凝神细听,可辨出闻声而来的守卫一共两拨,一队守卫大概十六人。从脚步声靠近的时间来算,在府外至少有八队守卫交替巡逻,若想偷溜出府而不被人察觉,最多只有一盏茶时间……
不对。
祁炎敏觉地察觉到了纰漏:公主府地上的守卫固若金汤,可为何他在树梢盯了这么久,却不见屋脊高处有防备?
仿佛印证他的猜想,云开月散,祁炎眼角余光瞥见屋檐上的一抹寒光,登时眸色一冷,仰面翻下树枝。
几乎同时,一支闪着寒光的羽箭擦着他的下巴掠过,钉入树干一寸余深。
好箭!
原来府中高处,还埋伏着箭手。
祁炎自觉身手不错,打仗刺探军情时,翻-墙跃瓦那么多回皆未失手,没想到竟能被区区公主府的箭手察觉位置!
枫叶被箭矢震得簌簌落下,祁炎反而越发精神,凉薄的唇线一扬,翻身落在地上,混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枫树枝丫再次一沉,霍谦追了上来,踩在“刺客”曾蹲守过的位置,目光沉默。
守卫闻声而动,很快执着火把赶来。
“有刺客,追!”霍谦低低开口,反手拔下钉入树干的箭矢,投入背负的箭筒之中。
他跃下树枝,却没有跟随守卫一同追捕,而是略一思索,朝相反方向的西院跑去。
这里守卫森严,又毗邻宫城,普通刺客不可能在他眼皮下轻易潜入,多半是出了内鬼。而整座公主府中能有这般绝佳身手的,只可能……是那个人。
……
纪初桃做了大半夜的梦,梦里依旧是那些熟悉而零碎的画面,有些已经应验,而有些似乎又是还未发生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