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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雷良诺是唯一能理解雷蓓卡的悲痛的人。那天下午,当乌苏拉救醒雷蓓卡的时候,他和马格尼菲科·比斯巴尔和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一起来到卡塔里诺店铺。店铺现在扩建了一排木屋,里面住着散发落花香味的单身女人。一个由手风琴和铜鼓组成的乐队,演奏着几年前从马贡多失踪的好汉弗朗西斯科编的歌曲。三个朋友在一起喝甘蔗酒。马格尼菲科和赫里奈多是奥雷良诺的同辈人,但比他更通晓世故。他们慢条斯理地和坐在他们腿上的女人一起喝酒。其中一个面容憔悴、镶着金牙的女人抚摸了奥雷良诺一下,他不禁一惊,但他拒绝了这种调情。他发现酒喝得越多就越想念雷梅苔丝,不过比较好受些。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飘飘然起来,只见他的朋友和那些女人一个个轻若柳絮,在耀眼的闪光中浮游。他口中的话语仿佛不是从嘴唇中说出来的,神秘的手势跟他的表情毫不相干。卡塔里诺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对他说:“快十一点钟啦。”奥雷良诺回头一看,只见一张畸型的大脸,耳朵后面还插了一朵毡绒花,于是他失去了记忆,就象患遗忘症的时候一样。直到第二天早晨他才醒过来。他在一间完全陌生的房间里,庇拉·特内拉穿着衬裙,光着脚板,披头散发地站在他旁边,她提着灯看着他,茫然不知所措。

“奥雷良诺!”

奥雷良诺站稳脚跟,抬起头来,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走到那里的,但很清楚来的目的,这目的从小就深藏在他内心深处。

“我是来跟您睡觉的。”他说。

他衣服上满是污泥和呕吐物。庇拉·特内拉只和她两个年幼的儿子住在一起。她没有提出任何问题,就把他带到床上,放下了蚊帐。这样,她两个儿子即使醒来也看不见她。她等过留在村里的男人,等过离村远去的男人,等过无数被纸牌搞迷糊又在回家路上迷了路的男人。她等呀等,等得都厌烦了,等得皮肤起了皱纹,乳··房干瘪了,连狂乱的心火也熄灭了。她在夜暗中摸到了奥雷良诺,把手按在他肚子上,用母亲般的温存亲吻着他的脖子,口中还喃喃地说着:“我可怜的孩子。”奥雷良诺哆嗦了一下。他不慌不忙、毫无阻拦地越过了痛苦的悬崖,他看到雷梅苔丝变成了一片无际的泥淖,闻到了幼兽的气味和新烫衣服的芳香。当他从泥淖中脱身时,他哭了。开始是不由自主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后来变成一道失去控制的泉流。他感到内心里一种麻木和痛苦的东西爆裂了。庇拉·特内拉用指尖搔着奥雷良诺的头,在一旁等待着,直到他说出那使他活不下去的隐衷。庇拉·特内拉才问他:“她是谁呢?”奥雷良诺告诉了她。她放声大笑,那笑声以前能哄走鸽子,现在却连她的孩子们也惊不醒了。她嘲笑他说:“到头来你还得养她呢!”但在嘲笑的后面,他遇到的是同情。他从房间里走出来时,不但浑身感到轻松,而且也卸去了几个月来压在他内心的痛苦的重负,因为庇拉·特内拉一口答应帮助他。

“我去跟小姑娘说,”她说,“你看着吧,我把她放在盘子里给你端来。”

她说到做到,但时机很不凑巧,因为家里已失去了昔日的安宁。雷蓓卡说胡话时大叫大嚷,再也包不住她心中的秘密。阿玛兰塔发现了雷蓓卡的痴情后,突然发起高烧来了。原来她的心也因单恋而被刺痛,她常常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写着一封封热情洋溢的情书,以解脱那毫无希望的痴情给她带来的苦痛,但她只是满足于把一封封情书藏在箱底。乌苏拉实在无法理解这两个病人。她长时间地转弯抹角地试探,也没有套出阿玛兰塔萎靡不振的原因。最后,她突然心血来潮打开了阿玛兰塔的箱子锁,找到了用玫瑰色丝带系着的信,信内装着新鲜的百合花瓣,信上泪迹未干,封封都是写给皮埃特罗·克雷斯庇,却从未寄出过。狂怒使乌苏拉伤心落泪,她诅咒使她想起买钢琴的时机,她禁止姑娘们绣任何东西,宣布举办没有死人的丧事,直到她两个女儿打消念头为止。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出来讲话也无济于事。他已经改变了对皮埃特罗·克雷斯庇的初次印象,对他掌握音乐机器的才能表示钦佩。在这种情况下,当庇拉·特内拉来告诉奥雷良诺,雷梅苔丝决定嫁给他时,奥雷良诺知道这消息只会使他父母痛苦。但他没对现实让步。他郑重其事地把父母请到客厅,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和乌苏拉冷静地听完了儿子的话。可是,当他说出了女方的名字时,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气得脸都红了。“爱情简直成了瘟疫。”他扯着嗓门说:“这里有的是漂亮体面的姑娘,可你偏要想跟冤家的女儿成亲。”但乌苏拉却同意他的选择。她说她喜欢莫科特家的七姐妹,还说她们漂亮、勤劳,端庄,说她们很有教养,还称赞儿子有眼力。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见妻子这么起劲,只得屈从,但他提出一个条件:雷蓓卡和皮埃特罗·克雷斯庇已经情投意合,让他俩结婚。乌苏拉要抽空带阿玛兰塔到省城去旅行,使她接触一下各式人等,这样可以减轻一些失恋的痛苦。雷蓓卡一听到他们的协议,病立刻就好了。她高兴地给未婚夫写了一封信,让父母过目后,亲自送到邮局投寄。阿玛兰塔假意地接受了这一决定,慢慢地病也好了。但她在私下发誓,雷蓓卡要结婚,除非踩着她的尸体过去。

下一个星期六,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穿上了节日那天晚上穿过的黑呢西服,戴上赛璐珞领子,穿上羚羊皮靴子,到雷梅苔丝家去求婚。镇长和他妻子一起接待了他,他们感到既高兴又茫然,不明白这位不速之客的来意。后来又觉得来客搞错了女儿的名字。为了澄清误会,做母亲的唤醒了雷梅苔丝,抱着睡眼惺忪的小姑娘来到客厅。问她是否真想结婚,她边哭边回答说,她只希望让她去睡觉。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这才知道了莫科特夫妇为什么感到茫然,准备回家给奥雷良诺说清楚。他第二次来时,只见家具都重新布置过,花瓶里插了鲜花,莫科特夫妇穿得整整齐齐和几个大女儿一起恭候着他。他感到这场面有点尴尬,他的硬领也使他难受,但他还是重申,雷梅苔丝确实是被选中的人。“这是没有意义的,”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不快地说,“我们还有六个女儿,都未出嫁,年龄也合适,她们将非常乐意做象令郎这样正经、勤劳的先生的贤内助,可奥雷良诺却偏偏看中了我这个还在尿床的女儿。”镇长妻子是个保养得很好的女人,她耷拉着眼皮,露出难过的神情,一边责怪丈夫失礼。大家喝完了果子汁,他们才表示愿意接受奥雷良诺的选择。只是莫科特太太请求单独跟乌苏拉谈一次。乌苏拉觉得奇怪,她嘴上说不该把她卷进男人的事务堆里去,其实心里又激动又害怕。第二天,她就去找莫科特太太,半小时以后她回来说,雷梅苔丝尚未成年。奥雷良诺没把这看成是巨大的障碍。他已经等了好久了,他还可以等待,需要等多久就等多久,一直等到他未婚妻达到生育的年龄。

家里的融洽气氛刚恢复,又被墨尔基阿德斯的去世打破了。虽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那死亡的情景却是想象不到的。他回到马贡多没几个月,就经历了一个急剧的衰老过程,所以大家也把他当成那种在卧室里逛来逛去的无用老人,他们拖着双腿,高声地回忆着自己美好的时光。这种人谁也不会去关心他们,直到某一天早晨起来时发现他们死在床上,才又会想起他们来。起初,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因为受到新发明的照相术和诺斯特拉达姆斯预言的鼓舞,他干什么总是跟随着他。但逐渐地也把他撇在一边了,因为同他交谈越来越困难。他眼瞎耳聋,常常把对话者误认为是在人类远古时代认识的人,用胡乱混杂的语言回答问题。他两只手在半空中摸索着走路,但他在家具中间走来走去,速度之快令人难以解释,似乎他具有一种以直接预感为基础的方向感。一天晚上,他把假牙摘下来放在床边的水杯里,第二天忘了装上,从此他再也不戴了,乌苏拉在安排扩建房子时,特地为他在奥雷良诺工作间的隔壁造了一间房子,这里听不见嘈杂声,看不到人们来回忙碌,光线充足,一只书架上放着乌苏拉亲手整理过的满是灰尘和蛀洞的破烂书籍、写着密密麻麻的看不懂的符号的发脆了的纸片和放着假牙的杯子,假牙上已经长出了开有黄花的水生小植物。墨尔基阿德斯好象对这个新居挺满意,从此连在饭厅里也见不到他的身影。他只是常到奥雷良诺的工作间去,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在羊皮纸上潦潦草草地写他的神秘著作,纸是他随身带来的,好象是一种粗糙的原料造的,象千层饼似的一碰就破。每天维茜塔肖恩给他送两次饭,他就在那里吃。近些日子他胃口也不好,光吃点蔬菜。不久就显出了素食者特有的面黄肌瘦的模样。皮肤上长出了一层霉垢,就象一件老式的背心,老是穿在身上,沾满了污斑一样。他的呼吸中散发出熟睡的牲畜的臭味。奥雷良诺专心写着诗句,竟忘了他还在旁边。有一次,墨尔基阿德斯在喃喃自语,奥雷良诺觉得好象听懂了什么,于是便注意听起来。可是事实上,在他叽哩咕噜的讲话中唯一听得清楚的,就是象敲锤子似地不断重复着的一个单词“二分点、二分点、二分点[1]”和一个人名“亚历山大·冯·洪堡[2]”。阿卡迪奥开始去帮奥雷良诺干金银匠活时,还走近去听。墨尔基阿德斯没有让他白费工夫,有时也用西班牙语说几句毫不相干的话。若干年后,面对行刑队,阿卡迪奥准会回忆起,墨尔基阿德斯给他念了几页那本深奥著作时他惊奇得震颤的情景,当然他听不懂,可是觉得高声朗读起来象人家唱的教皇通谕。墨尔基阿德斯念完后微笑了一下,这是很久以来第一次笑。他用西班牙语说:“我死的时候,你们在我的房间里烧三天水银。”阿卡迪奥把这件事告诉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想了解得更清楚些,可是得到的回答是:“我能长生不老。”当墨尔基阿德斯呼吸刚开始发臭时,阿卡迪奥每星期四早晨带他到河里去洗澡,他似乎好了一点。他和小伙子们一样,脱光衣服钻进水里。他那神秘的方向感使他避开了水深危险的地方。“我们是从水中来的。”有一次他说。这样过了很久,家里谁也见不到他,除了那天晚上他作出惊人的努力修理钢琴,还有他夹着水瓢和卷在毛巾里的油椰肥皂球跟阿卡迪奥一起到河边去的时候。一个星期四,还没有人叫他去河边,奥雷良诺就听见他说:“我在新加坡的沙洲上生热病死过了。”那天,他下水找错了地方,直到第二天在下游几公里的地方才被人发现。尸体搁浅在一个明晃晃的水湾里,一只孤独的兀鹰停在他肚子上。乌苏拉哭得比死了父亲还伤心,但坚决反对不给尸体入葬。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不顾乌苏拉的反对,不同意安葬。“他是不会死的,”他说,“他亲口说过复活的秘诀。”他重新点起了几经遗忘的炼金炉,搁上水银锅,放在尸体旁边煮沸。慢慢地尸体全身长满了蓝色的水泡。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鼓起勇气提醒他说,淹死的人不入葬会影响公共卫生。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反驳说:“没那回事,他还活着。”可是,七十二小时的水银熏浴过去了,尸体上出现了紫斑,皮肤开始开裂,随着吱吱的响声,屋子里臭气弥漫。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这才让了步,但他不同意随便埋掉,而要按照马贡多最大的恩人的礼仪规格入葬。这是镇上第一次、也是参加人数最多的一次殡葬,一百年以后格朗德妈妈的葬礼[3]狂欢才勉强超过了它。人们在一块指定作墓场的土地中央把他葬了下去,筑了个坟堆,边上树了一块石碑,碑上写着人们对他仅有的了解:墨尔基阿德斯。人们连续九个晚上为他守灵。大家聚集在院子里喝咖啡、说笑话、玩牌的时候,阿玛兰塔看准机会向皮埃特罗·克雷斯庇表白了自己的爱情。几个星期前,他与雷蓓卡订了婚,并在当年用廉价物品换取金刚鹦鹉的阿拉伯人居住区,现在叫土耳其人大街的地方,开了一爿商店,经销乐器和发条玩具。这个意大利人满头油光光的鬈发,女人们见了他总忍不住要赞叹一番。他把阿玛兰塔看成一个任性的小姑娘,对她的话并不在意。

[1]二分点:黄道和天赤道相交的两点。[2]亚历山大·冯·洪堡:(1769-1859),德国的著名自然科学家和旅行家。[3]格朗德妈妈的葬礼,作者于1962年发表的同名短篇小说即以此为题材。

“我有一个弟弟,”他对她说,“他马上要到我的商店里来帮忙了。”

阿玛兰塔感到受了侮辱,她怒不可遏,冲着皮埃特罗·克雷斯庇说,即使用自己的尸体挡在门口,也要阻止她姐姐的婚礼。意大利人对这戏剧性的恐吓大为震惊,他不得已只好去同雷蓓卡商量。于是,计划中的阿玛兰塔的旅行,本来因为乌苏拉太忙一再推迟,现在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成行了。阿玛兰塔没有反对,但当她和雷蓓卡吻别时,低声地在她耳边说:

“你别做梦!把我带到天边也没用,我总有办法不让你结婚,哪怕要把你杀死我也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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