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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蘩祁便被言诤叫到船舷处。
此时大船已经泊了岸,平原上花木丛生,细沙晶莹,空里流霜,千里波光滟滟抖折,明月朗照着铺下来,似雪幽花次第盛放。
霍蘩祁的衣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她一面惴惴难安,一面又期待着什么,直至言诤扶着船舷,冲她狡黠地笑开,露出八颗雪白的牙,“殿下又救了你一命,这个恩情不能不报,对吧霍小姑?”
原来是这个,霍蘩祁咬唇,点头,“是得报。”
言诤拍掌,“正是此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照理说,太子殿下施舍这么大的恩情给霍小姑,就算是要你以身相许……那也不过分是不是?”
要是别人来说,霍蘩祁说不准就宁愿以死谢罪了,以身相许这事太大,就算死了也好过被人强迫着嫁娶要好,但偏偏是步微行,她却三分怒七分羞的,嗔了言诤一下。
言诤道:“殿下说,要你给她当一个月的使唤丫头。霍小姑,这——就更不过分了对吧?”
霍蘩祁又愣了愣,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要求?
但想想,上次她误闯他的府宅,他就要自己给他更衣。这一次的要求虽说出乎意料,但却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反正现在留下来了,霍蘩祁“嗯”了一声,“好,一个月。”
听她不情不愿的声音,言诤嗤了一声,然后起身,拍拍屁股走人了。
霍蘩祁还陷入在一团迷雾里,明明不是这样的啊,她来投奔他,不是来做端茶倒水伺候捏肩捶腿的丫头的啊,难道他打一开始就是缺了个丫头?
想不通又失望,霍蘩祁困乏得要回去睡了,回舱房时碰上了阿五,对方好像跟她有仇似的,一见面瞪着眼珠子恨不得活吃了她,霍蘩祁便不解了,阿五将手里的东西一把交给她,“烧茶去,煮好了端给殿下。”
霍蘩祁惊讶地叫住他,“大晚上还喝茶?”
阿五置之不理,哼了一声便走了。
感觉船上的人现在都对她怪怪的,霍蘩祁只得托着大幅衣袖去煮茶,好不容易才烧开了,她用紫砂壶盛好了,经由外头阿五指路,轻易地找到了步微行。
他在甲板后头,沉默地看着河水。
泊岸之后,船稳固地停在沙滩上,再也不行进了,他就那么席地而坐,缁衣墨发,有股说不出的俊逸潇洒,大抵好看到了极致,就会这样,一站一坐都如无暇美璧,让人眼晕了。
她端着茶水悄悄走上去,将东西摆到他的面前,“这是……我烧的。”
许久不见了,步微行耳梢一动,然后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霍蘩祁不自在地悄悄扭头,她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状况下和他重逢了,本就紧张,现在更是,仿佛连一根头发丝的拂动都是错的。
步微行端起热茶,呷了一口。
霍蘩祁忐忑地候着,偷偷瞧他,步微行放下了茶杯,“淡了。”
“哦,我、我马上去重新煮!”
霍蘩祁端起一堆家伙逃之夭夭。
怎么会这么怕呢,以前也没这么怕得厉害,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她脸红地像烫熟了的闸蟹,好不容易又煮了一锅,结果灰头土脸地给他尝,对方这回抬起了头,“淡了,不是让你往里边加盐。”
煮茶放盐,这个女人怎么想的。
霍蘩祁又愣了个神儿,她竟然往里边放盐了?
仓皇地一低头,就和他四目相对了,步微行的眼眸深如子夜,她看得心里毛毛的,忙又道:“我、我再去煮!”
她要端走茶具,手才握住小茶碗,便被男人止住了,步微行的手掌就盖在她的小手上边,霍蘩祁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也不懂他现在什么意思。莫名地觉得心里委屈,本来好好儿,结果一晚上先是撞见了山贼,和团团走丢了,好不容易得救,感觉却又入了另一个虎狼之窝。
她小嘴一扁,咬咬牙,不让泪花落下来。
步微行见不得女人哭,尤其是她,眉心攒了起来,“告诉孤,为什么掉进水里了?”
霍蘩祁跪坐了下来,将茶具缓缓地收回去,心里头赌气,语调却平淡沉稳得犹如一块磐石,“遇到了山贼,他们要抢了我回去做土匪头的小妾,我情急之下才跳的河。”
船上似乎没有声音了。
霍蘩祁有点怔愣,抬起头来,只见男人的唇抿成了一线,沉怒地冷笑,“亏你想得出来,要是孤不来,你打算如何收场?”
霍蘩祁傻傻地吐了吐舌头,没理会,但心里甜甜的。她没敢说,她的水性一般,但是,那会儿还是有余力游上岸的。
她想起云娘的话,他冷,她就要多主动一些,不然就会很尴尬。现在看来,不光会很尴尬,还可能会被他使唤来使唤去,真当了使唤丫头。
她眼珠子转得飞快,一切小动作在男人心里无所遁形,他深深地凝视着霍蘩祁,逼问:“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说到这儿霍蘩祁便不爽快了,自嘲道:“那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对,非要跑到这儿来,落了两次水,还差点被山贼抓了去,地契也丢了,盘缠也扔了,什么都不剩了,还欠了什么‘救命之恩’……”
最让她不痛快的是,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啊!
她跟来了,被暗算扔下水是她的错?受伤了要养伤是她的错?差点被劫走又是她的错?她是到底为了谁才这么一波三折的!
霍蘩祁气哼哼地收拾好了茶具,拿着东西又进了厨房。
步微行一路上便没有过别的脸色,看着她负气的背影、披在身上的不合时宜的广袖长衫,忽然觉得有那么一丝丝愉悦了。
船到了宣州,离她越来越远的时候,他心里的影子却成了梦魇。越要忘记,却越难放弃。
以为可以让时间距离抹平疮痛,却被他的自以为是让那颗古井无波的心方寸大乱。离开时,以为她不来是对他高傲的折辱,现在,他什么都不管了,不管用什么办法,不管她喜欢谁,留下她就好。
翌日言诤就接到了一项秘密任务——剿匪。
目瞪口呆的哥儿几个又秘密开了一场大会。
怎么回事,太子殿下让这个女人当侍女,不是死心的前兆吗?为什么还要动用武力镇压一帮乌合之众啊啊!谁能告诉可怜的出坏主意的言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29章 得治
盛夏的日头太毒, 晌午时分,顾翊均取了两只梨坐在树下乘凉。
树树青碧之下,四五个侍女席地而坐, 抚琴弄笛, 清音袅袅,于是遥襟甫畅, 顾翊均啃了一口香梨,若有兴致地侧卧下来, 看着弹奏古琴的清丽侍女, 嘴唇勾了丝笑。
顾坤心晓得近来被人跟踪, 因而总忧心忡忡,“公子,咱们再被跟下去, 那尖刀船上的生意被人知晓了可不好。”
顾翊均拿梨的手食指晃了晃,“本公子也不想被人一路跟踪着回秀宛。”
说罢,顾翊均微微笑起来,“坤叔, 找个人告诉知会太子的人一声,说霍蘩祁从未到过顾家的车队里来,他的‘疑妻出墙病’——得治治了。”
顾坤点头称是。
顾翊均一口将梨咬了一小半, 信手用素纱绸子包了扔在脚下。
天光破云,半山腰一簇一簇的石榴花正艳,犹如山火欲燃、彤云滚霞。
顾翊均心情大好,淡淡道:“回秀宛的船只准备好了, 先放几朵迷雾出去。太子这人除了情关上过不去,其他事可是精明得紧,让他发觉了就麻烦了。”
顾坤也正有此意。
“对了,再让那帮人去回个口信,代我向霍小姑问个好。”
“老奴这就去。”
自家公子风流惯了,顾坤焉能不知,没曾想他这回把主意打到了太子的女人头上,好在这里头有点误会,要不然事情说不穿,依太子那睚眦必报的性子,难免日后会吃大亏。
……
霍蘩祁大早上醒来,披着昨晚那件广袖大袍出舱了,言诤命人取了个包袱来,“这是殿下嘱咐人就近去镇上买的衣裳。”
她接了包袱,回船舱里去换了一身,又是碧绿色的。
她只有一个颜色的衣裳,总是穿总是穿,想必让他记得了,这几件衣裳一般的翠色,豆绿丝绦轻柔,里头还有几盒胭脂水粉,霍蘩祁不小心翻了出来,然后抿了抿唇,赌气地给自己梳了个双丫髻。
这发髻丫头们用得多,所以步微行一看她头上可怜的两坨包,就知道她有心气自己。
还是那个性子。
步微行没有评价,只说了一句:“发髻,换了。”
霍蘩祁“哦”一声,回屋去重新梳头,她就更不明白了,不是他说要自己当侍女丫头的?
她想着想着,渐渐地便分了心,铜镜里头映出一张窘迫清瘦的脸,霍蘩祁的木梳勾住了青丝,扯得头皮疼得要命,她“啊”一声,彻底放弃了抵抗。
舱门又被拉开了,天色明媚,缁衣的男人倚门而立,她的哭丧着脸,窘得恨不得跳水里去。
看了会,他无奈地叹了一声,跪坐到她身旁,修长冰凉的手指握住她的木梳。
霍蘩祁躲了一下,扯到了头皮,疼得她不敢再动了。
她偷偷地拿眼睛瞟,男人专注地替她取木梳,分开一绺一绺的青丝,动作轻快,只要她不动,就不会扯到头发。
正当霍蘩祁看得入神时,木梳已经被拍在了桌案上。
清脆的一声响,霍蘩祁咯噔一下,正要起身,被他摁住了肩膀。
霍蘩祁诧异地动了动眼珠,被扯落的发髻松散下来,犹如鸦羽般的黑色长发垂落在了胸口,他拿起木梳,一举一动都那么慢条斯理的,替她一缕缕梳直。
霍蘩祁紧张得不敢动弹了,手指轻蜷着。
他真的是太子殿下么,为什么还会梳头啊。啊,为什么要给她梳头啊。
而且这么自然、从容,这等事,要不是干过无数遍应当做不来如此熟练的。
铜镜里的少女面露诧异,他见了,嘴唇淡淡一动,“为什么一个月不见,又瘦了。”
他的声音冷冷的,但莫名让人觉得温暖。霍蘩祁嘟唇,轻声一哼,“幻觉。”
步微行不为所动,替她将两边的长发合拢,轻松拢了一个倭堕髻。银陵盛行这种发髻,他见得多了,自然而然懂得一二。
霍蘩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惊奇地问:“为什么……你还会梳头啊。”
步微行再次放下了木梳,“孤身边没有侍女,不自己梳头,要谁来梳?言诤么?”
想到那画面,霍蘩祁不由打了个哆嗦,还是这样好。
就算是太子殿下,也凡事亲力亲为的,才显得亲民……算了,当她没这么想过。
船舱外头忽地人声鼎沸,闹哄哄的,霍蘩祁探头探脑地看了眼,谨慎地问:“今天船上的人好像不多,你把他们支出去了吗?”
步微行点头。
他起身朝外头走去。
霍蘩祁也不明所以地跟出去了。
乌泱泱一片人被拉上甲板来,船依旧安静地泊在岸上,护卫们拉着七八个胖脸大汉过来,他们个个被麻绳捆了团成一团,一大帮子人被押解着动弹不得,跟着所有山贼的膝盖弯中刀,一个个卑躬屈膝匍匐在地。
阿大持剑上前,“殿下,让暗卫已经散了。”
步微行敛唇,看不出一丝怒意,阿大见霍蘩祁一身翠绿乖巧地跟在殿下身后,不明也明了,忙回道:“贼窝捣毁了,跑了二十几个山贼,属下等人搜赃时,搜到了这些东西。”
说罢,身后阿二将包袱拿了上来,霍蘩祁觉得眼熟,等到阿大将东西递到她的手里,霍蘩祁错愕地喃喃,“这、这不是我的东西么?”
那天被人装进猪笼扔下水,这包袱便不见了,霍蘩祁赶紧将里头翻了翻,终于翻到了那张地契,有惊无险,可算放了心。
她感激地对阿大他们道谢,“谢谢你们除暴安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