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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握惯了权力,享受惯了锦衣玉食,他们哪舍得。

临安城的城墙外,架着传闻中能轰垮城墙的“震天雷”。寒气森森,巨大的铸铁口对准了城门,像是张开血盆大口,等着要吃人的猛兽。

城内打得不可开交的两方禁军,已悉数被拿下。

北地的正义军,在街头巷尾威风凛凛巡逻,身上散发的血腥气,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面临的唯一选择,就是拿钱财富贵,去给阖家上下换一条命。

有那不甘心的,不敢在赵寰的问题上提出质疑,拐着弯将赵眘,赵构以及邢秉懿提了出来,问道:“听说太上皇死得蹊跷,太后娘娘也薨了,官家如今可还安好?”

赵寰哦了声,平静地道:“你无需拐弯抹角,你就是想污蔑我杀了赵构与刑娘子,还担心我杀了赵眘。首先,我得强调一下,既然你想将不动声色泼脏水,有本事就直接泼,何须用春秋笔法掩饰。这样会使你看起来,又坏又窝囊。”

那人既害怕又恼怒不已,脸一下涨红到发紫。

赵寰没搭理他,继续道:“我再继续回答他先前的话,赵构是早该以死谢罪,但我没杀他,也没杀刑娘子。我做的事,坦坦荡荡,无需隐藏,更不怕会被编排,留下骂名。北地的《大宋朝报》,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从没承认过赵构为帝。北地给赵构封了“昏德公”,封号并非世袭罔替,他已经死了,这个封号就收回。赵眘是赵氏皇室子孙,他与北地的皇室子孙一样,以后要做什么差使,端看他自己的本事。”

原来还想拿赵构邢秉懿之死挑事的官员,忙藏起了那点小心思。

赵寰已经将所有的话挑明说了,至于他们要如何做,就看他们有没有与北地兵抗衡的力量了。

众人离开大殿,太阳已落山,明亮的星辰闪烁着,殿前挂着灯笼,一切仿若梦境,可又切切实实变了天。

韩世忠大步走在前,李光小跑着上前拉住了他,道:“韩郡王可是忙,怎地走这般快?”

“夫人在巡营,我得赶着去与她换值。”韩世忠斜睨着李光,眉毛挑了挑,道:“李相好涵养,好些人都骂我是叛贼呢!”

李光脸一沉,啧啧道:“他们那是气急败坏,你别听那些。以前在朝堂上,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吵得人耳朵聋掉,我此生总算见识到了,能有如此安静的朝堂。”

韩世忠也笑,与他一起往前走去,眼睛往后斜,对李光小声道:“赵太傅他们在后面呢。赵统帅先前的旨意,好些人肯定要静观其变。李相,我觉着你人不错,对我等武夫,鄙夷得少一丁点。”他掐着一丁点手指尖,强调道:“就这么一丁点。”

李光剜了他一眼,道:“咄,你少瞎说,我可从没轻视武将。”

韩世忠嘿嘿笑道:“行,是我小人之心了。我想通了,家中的家财,打算全都交出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自诩算半个君子,也得要取之有道。”

李光朝他拱了拱手,笑道:“韩郡王好气度。反正我行得正坐得直,府里就那么几两钉,经得起查。”

韩世忠连连道:“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怕有些人舍不得。伸手惯了,忘记了缩手。打仗没死几个人,这大夏天的,血腥味臭得很。”

李光神色微变,叹了口气,道:“善恶终有报。”

韩世忠道了句可不是,“对了,兵丁他们在义庄,发现了胡尚书与齐安郡王他们两府人。真是,居然躲到了义庄去,他们惹到了杨存中?”

李光听到他们安然无恙,长长松了口气,将在城门口发生的事情粗粗说了,“是张小娘子的主意,临安城只有躲在义庄能稳妥些。”

韩世忠哈哈大笑,夸赞道:“张小娘子真是聪慧,与我夫人一样厉害。”

李光说了句可不是,“娘子可畏。”

赵鼎他们已经走上前,韩世忠便没再多说,朝李光拱手道:“我还得去巡营,就此告辞。”

李光拱手回礼道别,赵鼎李弥逊几人走了上前。赵鼎望着韩世忠离去的背影,再打量李光,眼神探究,道:“老李,你们有何喜事,瞧你们有说有笑的。”

李光道:“我们在说赵统帅先前的旨意,皆以为不义之财不可取,得交出去。”

赵鼎愣住,看了其他人一眼,沉吟不语。

李弥逊迟疑了下,道:“对于赵统帅的旨意,我却认为不妥。府中财产,若是开铺子做买卖得了来,这时也说不清楚了。”

大宋的商税,分为过税与住税。货物从一地运往另一地,要交过税,买卖货物,再另外收取一笔住税。

官员权贵有一定的免征收赋税额,比如从常州到临安,官员行囊中带有货物,只要不超出限定额,就无需纳过税。但要摆在铺子里去卖,则同样要交住税。

至于各州府之间设置重重关卡,横征暴敛,随处可见。真正权贵铺子里的买卖,也没人敢来查,随便交几个大钱敷衍了事。

李光想了下,肃然道:“据我所知,李尚书府上有好几间铺子,皆为夫人儿媳的陪嫁,听说颇能赚钱。我敢问一句,要是李尚书不在朝为官,铺子又能赚几个大钱?‘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圣人这句话,我也认为非常不妥。读书人并无那般值钱,至少,我们这些读书人,值不了那般多。过了,过了!”

他们这些读书人,或靠着科举出仕,或者靠着家族恩荫。钱离不开权,铺子与田产收益,得来并非那般理直气壮。

已经到了今日,他们哪怕再脸皮厚,也不敢否认。因为他们这群读书人,丢掉了汴京,又丢掉了临安。

深究起来,他们非但值不了“千钟粟,黄金屋”,差不多一文不值。

既然如此,他们又从何而来的理所当然?

李光摇头晃脑,不断叹息着离开,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赵鼎李弥逊等人未再说话,若有所思出了宫。

翌日一早,韩世忠与李光两人来得最早,带着府里的账本来到了户部。他们刚到官廨前,赵鼎李弥逊几人也急匆匆来了。

暂时负责此差使的,是曾将临安搅得大乱的张小娘子。

张俊战死,清河郡王府倒台之后,临安城的权贵,近乎全部与张氏划清了界限。

眼下张小娘子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北地在临安最先任用的官员。已经知晓的韩世忠李光两人神色坦然,如户部尚书李弥逊等人,则心头滋味难辨。

张小娘子落落大方,朝着他们见礼,道:“我以前在户部当过差,只暂时搭把手。过两日姜相会到临安,北地的官员会随同她到来,会交由姜相接手。”

李弥逊干笑着寒暄了几句,不由得看向了赵鼎。

当年姜醉眉作为北地使节,他们一起接待她的过往,尚历历在目。

那可是个不好相与之人,一想到就令人头疼。

赵鼎他们不想面对姜醉眉,赶紧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家产,如实交了上去。

也有那舍不得交,心存侥幸之人。姜醉眉来了之后,带着那群北地的娘子官,雷厉风行,临安的牢狱,很快被塞得满满当当。

显赫一时的府邸,一朝倒塌。与以前不同的是,并无新的权贵重新崛起。

赵寰将临安交给了姜醉眉之后,马不停蹄到湖州,明州,绍兴等州府走动了一圈,安抚了临安周围州府的百姓。

岳飞,林大文领着几路兵马,从西北几路,会师临安。

临安城破,湘湖路大半早已经归入北地麾下,广西广东福建等几路,陆续归顺。

赵寰再次回到临安时,已近冬至。她还要赶回燕京,提前过了冬至,请李光岳飞韩世忠梁夫人等人吃了场酒席。

酒席一是为了节庆,二是传达一个讯息,赵寰不会选临安为都城,亦没有近期登基的打算。

赵寰知道许多人都在盼着她登基,定都在何处。

临安太偏安一隅,她还是打算将燕京作为中枢,修葺长城防御。

登基不急,她先要考虑好,如何安置这群陪同她打江山的同伴。

封王封爵,不过是换汤不换药,权贵换了一群人做而已,这绝不是她的初衷。

席散了,赵寰不知他们的心情,反正她多吃了几杯酒,心情还算不错。难得有了空闲,便去了西湖边,夜游西湖。

姜醉眉陪着赵寰一道前往,她卷起车帘朝外看去,笑道:“还有好几天才过节呢,这街上就先热闹起来了。”

冬至与过年一样重要,街头巷尾到处热闹盈天。铺子的彩楼前挂着灯笼,将夜里照得亮如白昼。

赵寰喜欢这份人间烟火气,她尤其喜欢百姓脸上的笑容。那种笑,是对日子有了盼头,真情实意的欣喜。

这群受尽苦难的底层百姓,只要稍微待他们好一些,将他们当人看,他们就会感激不尽。

不过,还不够,远远不够啊!

姜醉眉觑着赵寰脸上的笑意,好似淡了些,她不禁窒了窒,小心翼翼问道:“赵统帅可是遇到了烦心事?”

赵寰摇头,道:“这烦心事太大,且不提了。”

姜醉眉大致明白赵寰的心思,顿时松了口气,说起了临安的一众旧臣,道:“李光很不错,我得他帮忙,临安才这么快打理好。赵鼎他们就勉强逊色些,光是适应北地的行事作风,就学了好长一段时日。最得力的,还是张小娘子。”

赵寰没留用张小娘子,告诉她天下很大,让她先去四处游历。学着从底下朝上看,会与站在高处看低处,又是不同的感悟。

姜醉眉道:“张小娘子写了信给我,托我向你问安。说是已经到了燕京,见到了阿娘他们。待过完年,她就要出发去沙州了,以后再见,不知是何年何月。”

赵寰道:“张小娘子的家人在燕京,她也会回来,不愁没见面之时。”

“瞧我这脑子,连这点都没想到。”姜醉眉咯咯笑了一场,眉飞色舞道:“你上次到临安,忙得不可开交,还没去过西湖吧。西湖真是美啊,可惜我不会写诗作词,不然,定要写个百首千首。”

赵寰望着姜醉眉吃多了酒,眼角流转的光彩,眉毛挑了挑,哈哈笑了起来。

姜醉眉呆了下,装作不经意看向车外,看得入了迷,一路再无话。

到了西湖边,马车停下,两人一起下了车。

赵寰站在湖边,望着淡淡月辉下的西湖,惟有白堤苏堤,能看出些许后世的景象,一切都如幻梦,似是而非。

两人一起朝着苏公堤中间走去,姜醉眉细声细气讲着西湖的盛景。湖中有画舫经过,不时传来阵阵管弦丝乐声。有少年郎与小娘子立在船头,不时窃窃私语。

姜醉眉遥遥看去,喟叹道:“年少真好啊!”

赵寰道:“你也年轻着呢。”

姜醉眉顿了下,大大方方道:“林大文与我说,他想求娶我。”

在酒席上,赵寰就看到了林大文的眼神,不时黏在姜醉眉身上。手脚僵硬走到她面前,还打碎了一个碗。

姜醉眉笑了起来,道:“林大文那般笨拙,哪能瞒得过你。他与我说,待各州府都太平安稳之后,就辞官致仕。以前是没人,他也就被推了上去。如今人才愈发多,他该有自知之明,退位让贤。我冲着他这份自知之明,就得高看他一眼。”

赵寰戏谑地道:“就只冲着自知之明吗?”

姜醉眉爽利地道:“我不能生养,他说若想要人继承香火,早就成亲了。这些年他在军营里,身子练得很壮实,我瞧着他手臂鼓鼓,很有力气。”

赵寰煞有介事点头,道:“这才是最重要之处。”

姜醉眉笑个不停,“以前我以为,这辈子不可能再嫁人了。我们一路杀出来,彼此知根知底。林大文洁身自好,又愿意留在家里管事,看上去还算顺眼。我就琢磨,人不能被过去困死,不如试一试。若是不成,再和离就是。最坏的结果,我承受得起,我又不靠着他过活,怕甚!”

赵寰笑道:“敢爱敢恨,你很勇敢。”

姜醉眉道:“这世上,男人都那样,像是林大文这样式的,已经极为难得,错过了很是可惜。”她停了下,道:“我说错了,论为官为人,岳枢密使当为首。他做官如何自不用提了,私德更无可挑剔。对继妻李夫人忠贞无二,尚不得什么。我最敬佩的,还是他能善待对不住他的前妻刘氏。可惜,岳枢密使这样的男人,天底下独一无二,又已经娶了妻。”

赵寰嗯了声,道:“岳枢密使这般的男人,古今少有。”

姜醉眉看了看赵寰,兴许是酒意上涌,她的心情太飞扬,脱口而出道:“你可有觉着孤单,没打算找一个人陪伴吗?”

赵寰笑而不语。

*

湖州城临着太湖,秀丽又富饶。除了湖羊闻名,湖笔也颇有名气。

在城东一条巷子里,有间不起眼,连招牌都无的做湖笔铺子。铺子东家父母双亡,守着祖上传下来的铺子,亲手做出的湖笔,一笔难求。

铺子平常不大开门,东家只醉心做笔,生性简朴,并不在意生意好坏。在天气不好时,会将门窗卸下两道,让屋子里亮堂些。

赵寰在巷子口下了马,沿着巷子走进去。今日天阴,铺子果不其然开着。

听到脚步声,坐在窗边埋首做事的年轻男子,随意抬了抬头,露出了漂亮的容颜。看到赵寰,他并未收回视线,而是与她目光对视了片刻,怔楞意外羞涩闪过。

那双眼睛,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比雪域之巅的水流还要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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