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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缘自会相见……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大人。”
姜湘红着眼,还想走过来对我说些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惊呼。
“好了,阳火……阳火炼成了!”
徐生的面前立起了一道熊熊燃烧的火墙,我第一次见徐生笑的如此开怀,他回过头,眼睛亮的吓人:“成功了!真的成功了!能让厉鬼转世的法子,我找到了!”
阳火和其他火苗燃烧起来不同,它的橙红中透着一股类似于血色的诡异。阳火也没有柴木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声音,它很安静,安静的就像一堵墙——如果忽略它飞跃燃烧的火势的话。
“火势燃的太大了,照这样烧下去阳气撑不了太久,得抓紧时间。”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戴着阴阳镜看着徐生燃火的段久,此刻眉头紧缩,他朝我拱了拱手,却是冲姜湘说道:“公主殿下要快一点了,徐生是以自己的魂魄做引子来燃的这场火,他撑不了多久的。马上就要到火势最大的时候,公主若想转世,就一定要及时进去,忍受烈火焚身的痛苦。”
“拿魂魄做引子?”
我的眉心猛地一蹙。
“那徐生要如何投胎?魂魄受损不会影响他的投胎吗?”
我满腹疑惑,段久却没回答我,只是又提醒了一遍姜湘,就走过去和徐生讲话。
我见段久并没有什么悲伤和忧思过虑的表情,心里也稍稍放下了点不安,扭头准备让姜湘赶紧进去。
我还没张口,姜湘猛地拽住了我的袖子,急促道:“您和我们一起走吧,大人。您不是也想投胎吗,这阳火能渡厉鬼也必然能渡大人,与其在凡间毫无头绪地去找那盏长命灯,不如试试和我们一起走。大人,您不是最想去投胎了吗?”
投胎……
我好久都没有再提起这个词。
姜湘不知道我已经在梁宴修建的暗道里找到了那盏灯,也不知道我因为种种原因最终没能吹灭那盏灯。她只是认为眼前是个好机会,便想让我也能得偿所愿。
“我知道大人舍不得陛下,可是等徐生和我今日前往轮回后,大人以后要去哪里再找人燃这么一场阳火呢?若是大人一直找不到长命灯,岂不是永远也无法投胎了?若是……若是百年以后,连陛下也走了,那这世间岂不是只剩大人一个人,大人您那时该如何是好啊!”
姜湘扭头看着火墙,生怕我错过此次机会,又焦急地扯着我道:“走吧大人,您在下面等着陛下也好过最后一个人孤苦伶仃啊!”
“在下面等着梁宴”这话听着着实令我发笑,我顺着姜湘拉扯我的动作走了两步,靠近那堵火墙,却停下了脚步,只把姜湘往前推。
“我不能走。”我看着姜湘泪影婆娑的模样笑起来,“傻丫头,还有人等着我回家呢,我怎么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我回过头望向乾清宫的方向,这会已经是用完晚膳的时辰了。但我知道,这宫里有个人,此时肯定坐在桌前,不顾苏公公的劝阻,只坐在佳肴前不动筷,望着门口等着我回去陪他。
我走不了,从一开始就走不了,从我犹豫不决不肯吹灭那盏长命灯开始,从梁宴灌注心头血为我燃那盏灯开始。又或者说,从很多很多年以前,我第一次遇见梁宴,答应让他做我的棋子开始。
我就走不了了。
这世间的路千千万万条,可只要梁宴站在起点,我就一步也舍不得动。
我转头看向姜湘,笑的轻松又惬意,仔细看来,还有我很多年没露出的调侃意味:“我不能走,梁宴没我睡不好觉的。”
“宰辅大人……”
姜湘抹着眼角汹涌流出的泪,踏进了火里。在火焰覆盖住她的身躯前,我看见她死死憋着眼里的泪,灿烂地笑着朝我挥着手,大声道:“谢谢你大人!姜湘欠你的实在太多,若日后有机会,姜湘一定做牛做马报答大人……大人你一定要幸福安乐!”
我朝她也挥了挥手,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火里。
徐生看着姜湘安稳进去,便对段久说了句话,看也没看我一眼,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火海里。唯独在火海汹涌前,交换了身份,让徐楚隔着火海冲我伸出了手,喊了一句:“兔子哥哥……”
“徐生这小鬼,真是……”我也不知道为何,明明和这些小鬼们相识并不久,明明我并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却还是忍不住在他们都消散后红了眼眶。我掩盖似的遮住眼,对段久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徐生这小鬼,也不说跟我道个别,就只知道跟你说话。”
段久浅浅地笑了笑,突然回过头看着我道:“他投不了胎,跟大人告别什么呢?一会儿阳火退散,臣还要把他捡回府呢。”
“什么?!”我猝地扭头看向火海。“投不了胎,那他进火里……”
“阳火只能将有魂体的送去轮回,徐生没有魂体,他只能送走他弟弟。而且……”段久一瞬不停地盯着火墙,他语气平淡,看上去一脸云淡风轻。我却看到那平日里最是沉稳的人,背在身侧的手捏成了拳,紧张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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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阳火燃烧需要魂魄做引子,他一开始就没告诉你,他早就决定烧自己的魂魄了。魂魄烧尽,他就只剩下残魂,浑身都是碎片,会失去所有记忆,变成无知无觉的游魂。”
“碎片……游魂……无知无觉?”若不是我碰不到活人,我真想狠狠地推一把段久,指着他的鼻子质问他。我急促地呼了几口气,憋着火问道:“那你还让他去?!你就不怕他回不来了,失去所有记忆变成无知无觉的游魂碎片,那跟彻底消失了有什么两样?!”
说话的间隙间,阳火已经开始慢慢熄灭,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些魂魄的影子。
“他会回来的。”段久至始至终都没回头,只是盯着那火看,在火势渐弱的时候就迎上去,从怀里掏出个布囊。
“我知道他会变成游魂碎片,所以我在这里。”
“我要把他一片一片捡回来。”
第69章 我从不孤单
阳火的余烬还在烧着,我皱着眉看着段久手里布囊一般的物件,一时间没有说话,只与他一同盯着火焰看。
徐生是一个很不讨人喜欢的小鬼。
他嘴毒脸臭,说话的时候总是喜欢叉着腰拿鼻孔看人,说实话这样的动作总会让人感到嘲讽与鄙视,但由于他蜷缩在徐楚那个六岁稚童的躯壳里,所以做这种大人模样的动作时总会有一种不符合年纪的好笑。
我唯独在他身上看到过一次好脸色,就是那次他求我给段久托梦的时候。
他这个小鬼,好像对这个世上的所有人都天生带着一股敌意,但你与他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他藏在张牙舞爪冷视之下的一颗软心肠。他明明那么讨厌我,沾一下我这种断袖都嫌晦气,却会默不作声地陪我一同找长明灯。明明在宫里现身会被阳气侵蚀的难受,却还是在我被招魂的法阵弄的晕倒在地时冲出来,帮着姜湘一起把我扶起。
那么愤天厌世……又那么爱憎分明……
火终于烧尽了。
一片空旷的地面上只有几株野草在风中摇晃,没有灰烬、没有声响、没有言语,如果不是我亲眼见证了刚刚发生的事情,我都觉得这一切是我恍惚的一场梦。
“魂……魂魄呢?”
我紧缩着眉头,偏过头去看段久。
徐生会碎成游魂碎片,可烈火已尽,眼前这片地方却什么也没有,那……徐生呢?
烈火焚身,魂体已散,那个冷面热心的鬼去了哪里?
他……魂魄散尽,灰飞烟灭了吗?
“等等!”
草地上的某处闪了闪,最后一丝阳火烧尽的空中,影影绰绰地露出一点朦胧人形轮廓,那点朦胧越闪越亮,最后慢慢地沉淀下来,化成一个少年模样的鬼魂。
我还没来得及惊呼,就看见段久飞速地上前两步,蹙着眉心盯着那少年看了一会,然后肯定地说道:“是他。”
我这才走上前,打量着这个眼睛里透着迷茫的魂魄。但就这张脸来说……嗯,确实很符合我心里对那个臭屁小鬼的自画像。这鬼魂眉尾上挑,丹凤眼看着风流,只是一双眼里淡如水,平添了一丝蔑视的意味,有棱有角的面容倒也不难看出徐生生前是个面若冠玉的小公子。
只是……
我指着徐生望向段久,挑眉道:“你不觉得这小鬼身上缺了点什么吗?他怎么不说话,还看起来呆呆的,一点也不像之前的模样?”
“三魂七魄,这应该只是他身上的一魂一魄,其他魂魄应当已经在阳火里被烧尽了。一魂一魄的躯体没什么意识,与……”
段久眉头松了松,抻开他手里的布囊,对那几乎没什么神智的呆魂魄招了招手,那魂魄就茫然地看过来,空空洞洞地飘进那布囊里。
段久轻柔小心地扎好布囊,眼神垂在布囊上,补完了他的话:“如今他这福样子,与民间神智不全的傻子没什么两样。”
“那你……”我本想问段久“那你要如何是好”,但想了想,又改口问道:“那你收这残魂……是还有让他恢复的法子吗?对了,这布囊是何物,能让游魂信任你还能自己进入其中?”
“徐生走之前告诉了臣修补残魂和收集魂魄碎片的法子,还给臣留下了这个聚魂袋,里面放着徐生最信任最挂念的东西,魂魄虽散,但残魂受其感召,还是会聚拢进去。”
段久呼出一口气,转眼间又恢复了从前云淡风轻的样子,他冲我笑了笑,甚至劝慰我道:“大人不必挂怀,臣会竭尽所能照顾好徐生,修补好他的魂魄,不会让他变成孤魂野鬼的。”
“其实徐生走之前并不是没给大人留下话,他托我告知大人,谢谢您这段时日费心力照顾他弟弟,为他诛杀荣安将军,了却他的执念,他很感激。”
“你也知道他的性子,无论如何他是没办法当着你的面说出这些话的,只能托我转述。”段久轻笑着摇了摇头,想起什么又向我补充道:“对了,还有徐楚,听闻他酷爱把玩大人的腰带,大人可知道是和缘故?”
我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大人不会记得的。多年前臣奉命查封沉香楼时,徐生遭人妒忌,被困在火里,徐楚年纪尚小,与哥哥走散。是大人在街角捡起了那个脏兮兮的孩子,送去了衙门,才让他们兄弟二人日后能再次相见。”
段久站在刚才烧过火的草堆里回望着我:“大人救过太多人,可能对大人而言那不过是举手之劳,连自己都不放在心上,但那个孩子却记了一辈子,以至于死了成为了魂体,哪怕记不清大人的脸,还是会记得抱着自己的恩公身上系着的那条腰带。”
我有些惊讶地抬起眼:“徐楚竟是当日那个孩子吗?怪不得我作为鬼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拉着我的衣带。”
多年前我确实在沉香楼附近捡到过一个孩子,只不过我早已忘了他的模样,只隐隐约约记得,那么一小团窝在桥洞旁,哭的满脸鼻涕满脸泪的,看得煞是可怜。我一时心软,就把他抱到怀里,拿身上的衣带给他擦了擦脸,送到最近的衙门里去,吩咐他们好生照顾,替他寻得家人。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命运兜兜转转,竟又以别样的方式重逢。
只是我知晓的太晚,没能来得及揉一把那小团子的头,跟他说一句:呀,小哭包,如今长得真不错,都爱笑了。
我叹了一口气,却并不是遗憾与惋惜,反而有一种庆幸的意味。幸好……幸好我遇到了他,幸好这世间还有办法,能给我所牵挂的人,一个较为圆满的结局。
幸好……这世上终归是好人多一点。
好人有好报。
幸好我一直相信。
……
我和段久分别在夜色渐沉的时辰,我离开梁宴太久,身体里冷得不行,到后来整个人都在发抖。段久扶着他鼻梁上的那架阴阳镜看了看我,示意我先走。
徐生散碎的魂魄有可能落在阳火周围,段久要拿着那个聚魂袋再找一找。我跟着段久转了两圈,发现自己确实帮不上忙,只得作罢。离开之前我实在放心不下,又扭头问段久道:
“那个……段久啊,虽然这话好像轮不到我来问,但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一句——你和徐生那小鬼……如今是个什么关系?”
段久弯腰探物的动作一顿,直起身看着我,很是认真地思索了一番,然后回我道:“其实在大人与陛下花前月下的那段时日,我与徐楚交谈了许多。一开始我只当他作故人,一个惨死不得往生的孩子,便也没什么其他的想法。后来……后来当他是挚友,是一个能读懂我所作所为的知音,对他的关注与真心也多了几分。”
“如今……”段久蓦地笑开来,“如今我掺杂一些其他的世俗想法,不过还不是说的时候,等他回来,我会亲口说给他听,听一听他的答案。拒绝与否,全凭他做主。”
拒绝……
傻子才看不出来他喜欢你。
我咂了咂舌,得到满意的答案后就不再纠缠,转身就飘回皇宫找梁宴。
乾清宫灯火通明。
自从梁宴知晓我以魂体的状态每天在宫里飘来飘去之后,他就私下里命苏公公把满皇宫都挂上了灯笼,点着烛火,让我回来的路能顺畅无堵,不会冒冒失失地一头撞到宫墙上去。
梁宴的脑子里全是弯弯绕绕,心眼加起来比边城的烽火台还多,他总是把锋利挂在脸上,露出的全是锋芒与算计。但做这种对人好的事总是瞒的很严实,好像生怕别人看见他冷硬的外壳下不一样的一面,不肯在刀光剑影里袒露一点真心。
可不巧,他让苏公公去挂灯笼的时候我正是闲人一个,被姜湘缠着难得的没在大白天睡觉,而是跟着她满皇宫的陪徐楚玩闹。以至于前脚梁宴跟苏公公吩咐完,后脚我们三个鬼就在殿外听的一清二楚,看着苏公公拿着大浮尘跑上跑下地喊人挂灯笼。
如今陪着我的小鬼们都去了轮回,我看着宫墙上挂着的灯笼,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记忆很奇特,明明分别只是一瞬,却偏偏能在你脑中停留很久很久,久到……我都觉得有些落寞了。
我抬了抬下巴,仰头看着上方亮的温和的灯笼,又扬了扬嘴角。
虽然记忆在此时显得有些落寞,但幸好,宫里还有满墙承载着记忆的灯,这灯后面,还有一个在等我回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