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毁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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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郡主今日起得极早。
冬晨的风冷冽刺骨,她生来畏寒,屋里彻夜燃着炭火,床榻上细致地铺了华美的狐绒。少女乌压压的墨发散乱地披着,肤色似玉璧极白,黛眉清瞳,明艳惊人。翠袖细致地替她描了如远山含黛一般幽雅清艳的眉。
皇室的及笄之礼一向繁复琐碎,小郡主尚睡意昏沉间,便被一干侍女从衾被间挖出来推到梳妆台前。
及笄当日该由宗室中德才最高的长辈为她挽起发髻,着皇室礼服,再簪上繁琐奢华的冠钗。【注①】
小郡主生就极美,此刻墨发披落不着寸钗,一袭素色衣裙非但压不住她无边的丽色,反而平添了几分出水芙蓉般浑然天成的幽雅与灵动。
她肤色极白,鸦羽般微敛的眼睫轻轻一颤,更将一张明艳而矜贵的脸勾描出几分娉娉袅袅的芳华。楚流萤眉眼静默,细细摩挲着那枚曾被摔得裂痕遍布的云河飞仙玉佩。
天和城中能工巧匠多如繁星,小郡主颇费了一番苦功,才终于请一位早已闭门谢客的老匠人出山,拿纤细如发的金丝将这枚碎痕斑驳的玉佩修复完好。
若隐若现的金丝恍如万丈愁雾里乍破的天光,自滚滚云河间丝丝缕缕地穿透而来。
巧夺天工。
楚流萤生来孱弱,自打从娘胎里出来,便全凭秋图一剂药方子吊着条性命。
江南有民间传言道,云顶灵溪寺有佛光庇佑,最是灵验。
只要心诚,便可求得佛光显灵,以圆平生所愿。
彼时临王妃白竹娴诞下这么位体弱多病的小郡主已是几经生死。
她尚没坐满月子,便拖着病体,一步一跪从山脚下直叩到云顶寺门,才得了这枚灵质非凡的玉。
仆从僧人皆劝不动她,只好在前头一阶一阶扫着冰雪。
江南接连半月的暴雪,也竟在那日为她留了片刻的晴霁。
所有医师皆摇头叹说小郡主孱弱将死,无力回天。
这被下了必死断言的娇弱女婴,却紧攥着玉,捱过了江南那一场千古未有的暴雪。
然这么个千娇百宠的小宝贝疙瘩实在命途多舛。
一岁失足跌落寒潭,两岁时突发高热接连几夜不退,三岁回京又在围猎场中孤身撞入了狼群之间。
她佩着那枚质地莹润的玉,尽皆扛了过来。
回云顶灵溪寺还愿时,老方丈终于告诉她,这玉是他游离偶得,本非凡品,又在庙中受了四十年的香火供奉。
楚流萤跪谢了恩德,想要物归原主,却被老方丈淡笑着回绝了。
“这灵物乃令慈诚心为小施主求来的,便留着罢。”
老方丈拨着手中念珠,慈眉含笑道。
“待小施主成婚之际,便可转赠良人,庇佑他平安顺遂。”
彼时豆蔻之年的小郡主满心念着她的长凛哥哥,要他一生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这飞仙佩曾受土蒙尘,却也终于同她十二年漫漫无终的倾慕一样,守得云开见月明。
小郡主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入锦盒,放入了王府备下的用以回礼的箱笼中。
照天和城的传统,纳征之日女方当以手绣的衣帽鞋袜为回礼赠予男方,是为完聘。【注②】
那枚承载着非凡意义的云河飞仙佩便静静躺在小郡主亲手绣制的衣物间,像是泊于静河的一叶孤舟。
侍女引她一路行至正殿内堂,临王夫妇早已端坐在席,正陪同主座上的皇后品着茶。
当朝皇后白静娴与临王妃白竹娴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姊妹,同出于白国公府嫡室。
白静娴膝下三子,却无一个女儿,从来都将这乖软聪明的小郡主捧在手心里。
见她来了,忙搁下手中的茶盏招呼道:“糯糯,来。”
楚流萤小跑着迎上去,窝在她怀里柔声唤了句小姨。
堂中早已周全地备下了礼乐,傅长凛却仍不见来。
白静娴捂着小郡主微凉的双手,一眼便猜透了她心中所想:“吉时尚早,糯糯要等的人还未能来,便暂缓一缓罢。”
小郡主靠在她怀中,乌压压的长发松软如云,是极流丽澈净的墨色。
自这小宝贝疙瘩被指婚给那位深不可测的傅丞相,她便鲜少再有机会这样拥着这娇软可人的小郡主说上两句知心话。
临王夫妇半是感伤半是欣慰的瞧着已然出落成了亭亭少女的小郡主。
心下纵有万般不舍,亦只能等着傅长凛携万贯聘财而来,将礼单与约定的婚期一并奉上。
堂上热茶换过三轮,天际都已翻起了鱼肚白,翠袖再度低眉顺眼地来报,吉时将至了。
傅长凛仍无踪迹。
皇后早已心生不悦,只是碍于今日是这小漂亮的及笄之礼,不愿惹她伤心。
她揉了揉小郡主流泻如瀑的黑发,宽慰道:“傅相约摸是被甚么政事绊住了脚,索性这及笄礼,他不来亦无伤大雅,我们先开始罢。”
皇室规矩森严,吉时既已将至,便万无耽搁的道理。
楚流萤后退一步,朝皇后行了宗室大礼,又一一跪拜了双亲。
侍女引她跪坐软席之上,皇后便取了桃木梳来替她挽了发髻。
女子及笄之时,会将长发一并盘起挽作样式各异的发髻,再簪上华美的冠钗,加佩正统礼服,方为礼成。
小郡主的冠钗乃是临王府聘请天和城顶好的金匠花了足足两年筹备而来的。
礼服制式亦尽皆比照朝中公主的最高规格。
小郡主背靠最受皇帝倚重的临王府,两位哥哥军功卓著,外祖白衡远曾任两朝御史大夫,今为德高望重的白国公。
未来的夫家更是如今权势滔天的傅氏。
这样尊宠无双的人物,怕是遍翻史册也再难找出第二个来。
她坦然受了宫中御驾护送来的流光紫色软银月华锦大袖礼服,连同绣工卓绝的绶带与环佩。
点缀着莹透紫玉的梧桐映月鎏金花冠垂下参差错落的细腻萤石流苏,天阙卷云的鎏金清露坠步摇对簪于云鬓之上,摇曳生姿。
迤逦万千的宫服层层叠落而下,恍如九天倾泻的流光与银河。
不可方物。
她总是青稚而慵懒的温软气质,而今尽数挽起的云鬟雾鬓与摇曳华美的冠钗,无声为她披上了一层清冷疏离的贵气。
恍如不可攀越的冰雪之巅。
及笄礼大约是一个女子一生中最隆重不过的生辰了。
小郡主曾盛装出席,见证了傅长凛声势浩大的冠礼,亦总期盼着自己及笄礼上,能等来他含笑的一眼。
礼成之时已是正午,她却始终没有等到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来观礼。
临王夫妇送别了皇后,见这小宝贝疙瘩仍旧托着腮静静守在窗边。
白竹娴取来了薄毯替她披在肩上,窗边隐约有肃杀的寒气逸进来。
天际昏沉不见天日,灰白的天色中隐约透出了赤红的光影,正是暴雪将至的预兆。
楚流萤捧着茶,总有些惴惴不安地自语道:“他会否,今日不来了?”
白竹娴将炭炉烘热的手捂塞进她怀中,含笑道:“这是甚么傻话,今日下聘是九年前金銮殿上定下来的,他怎会不来,又怎敢不来。”
临王府上下皆紧张地备着,老管家早抄了礼单,又为丞相府将至的聘礼腾好了仓房。
临王楚承今日推却了早朝,连带着在宫中当职的楚流光都告了假,皆声势浩荡地候在府中。
日色越见昏沉下来,天际诡谲的红光渐浓,已卷起了呼啸的寒风。
一场酝酿许久的暴雪终于要降临了。
眼见便要过了酉时,傅长凛仍旧不见踪影。
在正厅候了足足一日的楚承肉眼可见地沉下脸来,吩咐下人又续了热茶。
临王府上下皆用过了晚膳,却既不见傅氏前来下聘,亦无半个人影前来通传。
吩咐往丞相府问话的侍从皆被打发了回来,不肯泄露半分傅长凛的行迹。
楚承愤然拂袖,命人撤了正厅中恭敬奉着的上好茶水,提笔写就了封诛心砭骨的奏疏。
今夜亥时一过,便连夜叩递圣上。
他的小郡主在皇室里何等的尊贵万千,却被傅长凛几番轻视作践,而今,竟连当年定下的纳征都可轻易毁约。
纳一房妾室尚要如期奉上买妾之资,小郡主堂堂王府嫡女,却遭傅长凛如此折辱。
楚承狠狠摔了笔,冷声吩咐道:“将先皇御赐的尚方宝剑请来。”
书房中早已敛声屏气地跪了一片,楚流光往白国公府去信一封,尚未有回音。
小郡主在窗前从拂晓盼至夜深,却连半点丞相府的音讯都无。
亥时将至,她守得困倦,满心的热情与祈盼早被消磨得只余无穷无尽的灰败。
翠袖来劝了多番,终于哄得小郡主肯熄了烛火,早些睡下。
楚流萤抱着母亲绣制的柔软手捂,浑身卸力一般瘫靠在雕花簇锦的轩窗上,摇摇欲坠道:“翠袖,我们分明约好了的,他为何……”
窗外忽然响起哒哒的马蹄声,似有浩荡的队伍策马奔腾而来。
小郡主呼吸一窒,清艳漂亮的黑眸中像是霍然升起了一簇火。
那如无边长夜中撑起方寸微明的星火,顷刻间便以燎原之势映亮了小郡主一身清泠的神采。
她顾不上衣衫单薄,拂开翠袖前来搀扶的手,提着裙摆一路御起轻功,凌波踏步般迎至了王府正门。
小郡主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果然策马而至。
她呵出一口雾气,明艳的笑颜才展开一瞬。
傅长凛身后同样御马疾驰的白鹰,怀中却赫然横抱着个满身血迹、白衣翩翩的垂死少女。
她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打着头,手揽缰绳英姿飒爽地打马过了王府正门,十万火急地直奔丞相府而去。
倘若他肯侧眸瞧上哪怕一眼错身而过的临王府,便会看见那从来娇矜明艳的小郡主,恍如失了浑身的神采,浑身发抖地倚靠在正门外威风凛凛的狮像旁。
打更人敲响了今日最后一声更,亥时已过。
他毁约了。
酝酿足足月余的暴雪席卷而至,漫天纷扬的雪花近乎要吞没整个瑰丽磅礴的王城。
华服丽冠的少女在疾风骤雪中缓缓蜷作一团。
她眼尾有碎星般的泪光闪过,转瞬被埋葬在翻天覆地的暴雪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