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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庭歌总觉上官宴的模样与记忆中不同。
少了风流倜傥,多了禹禹深沉。
像他的父亲。
上官朔活着时她常有往来,相当熟悉,不会看错。
以至于所有人都下马下车了,她还维持着掀帘之姿在看,而上官宴,从头到尾没有看过来。
他看着正前方,每个人走近都道一声“好久不见”,包括阮仲。
阮雪音方想起昔年在白国时他大半程陪伴,曾说过认识阮仲,还喝过酒,只是那时的对方并不知他真实身份。
慕容峋也下了车,没过去。上官宴遥致意,最后看向阮雪音,露出久违的倜傥笑容,“终于又见了。”措辞也与前面不同。
阮雪音没想到自己与上官宴的交情竟算很好,因为她自然而然就回了个笑,很纯粹,很明灿,数日来不曾有,直叫顾星朗和阮仲都有些心内发酸。
这下总要问竞庭歌了吧。她回头,马车仍是没动静。
朝朝见阿岩迟迟不下车,跑过去喊,须臾两个孩子手牵手过来,众人都觉提心,慕容峋亦迈几步。
上官宴当然盯着阿岩瞧,笑容又再变幻。
阿岩一向寡言且敏锐,很快发现了,不得不回盯,这一盯,便再没挪开眼。
“认识我?”上官宴蹲下。
其实不够近,但众人都与他保持着距离,阿岩自与家人同步。
隔着小片雪地,她盯着他好一会儿,点头。
上官宴笑得更灿,露出两排整齐牙齿,与当年怀抱眼前小人儿的神情一般无二。“那我是谁?”
阿岩歪着头想,渐渐蹙眉,露出困惑又似难过的态度,终于摇头。
她离开他时快两岁,已过去了近四年,幼童的记忆果然如露亦如电。
上官宴仿佛并不失望,笑着站起,对众人道:“备了热酒菜,屋内很暖和,距天黑还有些时候,进去歇歇吧。”
不知是否因前夜喝了紫椴树下的酒,又或者一路准备已觉得必会碰面,众人虽警惕,并不那么如临大敌,闻此邀请,纷纷看顾星朗。
——似乎只要顾星朗点头,他们就可以放心进去。
上官宴也看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顾星朗回头。
慕容峋接到目光,稍忖,折身向马车走去,“我接她下来。”
“娘亲快来!”阿岩在这头喊。
慕容峋走到马车外的瞬间竞庭歌拉开门,斗篷加身,兜帽罩在头顶,雪白风毛遮住大半前额与面庞,清亮的眼瞳隐没夕光中。
上官宴终于锁定视线。
看着她与慕容峋并肩行来,够近了,勾一侧嘴角笑:“还没到夜里呢,已这样畏冷了?”
竞庭歌没什么表情,眸光自帽下阴影中投出,“多管闲事。”
上官宴朝阮雪音一耸肩,挺无奈似的。
阮雪音此刻不想管他们的闲事,跟着往里走,却被叫住:
“雪儿。”
她还未及蹙眉呢,前面阮仲先蹙眉顿脚步。
“要紧事,跟我来。”上官宴不理会旁人,看着阮雪音道。
阮雪音略想想,抬步与他一起往不远处林间去。
“就这么让他把她带走了?”阮仲看顾星朗,一脸不可思议。
顾星朗情绪尚平稳,“她愿意跟他去,我有什么办法。”
阮仲倒吸凉气,“你在我这里可不是这样的。”——幼稚蛮横心胸狭窄,绝不允许任何与阮雪音独处的机会。
“他可比你让人放心。”——原本也不怎么放心,出了竞庭歌的茬之后,瞬间明朗。
阮仲仍是不快,朝那头望,“还雪儿。你倒答应?”
顾星朗终于面露不豫,“以前警告过他的。这小子当真短记性,欠收拾。”
那厢阮雪音与上官宴已入深林,走到一处冒着热气的泉眼边,空地间立着两块漆黑的方石,正是曜星幛与山河盘。
阮雪音凝视那些流动的青金色。
上官宴却至泉洞处,伸手一探,提出一筐鸡蛋。“苍梧带过来的,应该熟了,待会儿都拿回去。这热泉煨的蛋,滋味与旁的不同,两个孩子肯定喜欢。”
他一脸灿烂,不见城府,真像是新年休沐跑来撒欢的。
“先剥一个你尝尝?”便开始动手。
阮雪音甚觉无语,走过去蹲他旁边,“在这儿跟我殷勤个什么劲?”
十足老友语气,带些揶揄。
上官宴无辜:“天地良心,我打认识你便殷勤,自问从无懈怠。”
这话不假。“要紧事就是过来尝你煨的鸡蛋?”
上官宴笑,“这也确实要紧。”
说话间壳已被剥尽,露出光溜溜白生生的一枚椭圆,极软嫩,手一晃,整颗蛋跟着摇。
“手刚洗过的,很干净,也不烫了。”他递给她。
阮雪音接过,轻咬一口。确实美味,入口即化,蛋黄有些流心,是她所喜。
“这热泉于沐浴极暖,用以烹饪,仍不够火候,故能成此口感。”上官宴看她吃得香,很高兴。
“她不喜欢这种半熟的,你最好——”
“知道。孩子也最好别吃这样的,剩五颗直煨到咱们回去,应该就熟透了。”
“为何五颗?”
“她不爱吃鸡蛋吧?在麓州时是的。给一颗就行,孩子们各吃两颗。”这般说,一指近处毛毡,“坐着吃,边吃边说。”
当真准备周全,邀她过来不是心血来潮。
阮雪音依言,坐下安安静静品尝。上官宴坐旁边,歪着头看她,“你吃东西比较可爱,比她可爱,因为嘴小,像兔子嚼草。”
“第一,不要拿旁的女子与心上人作比较;第二,我没觉得被恭维,这话也不像夸人。”——还兔子嚼草,怎么想出来的。
上官宴笑得更开怀,“怎么比从前还可爱啊。”
阮雪音白他一眼,正好吃完,拿出绢子擦嘴,“听说在苍梧收了一院子像她的姑娘。”
上官宴眉一挑,“是有那么两三个神似。还有一个神似你。但像是不像的,五官、气度、言行举止——哪那么容易找到像你们两个的。”
阮雪音转了个向面对他坐。
上官宴也便转身与她相对,“那小子告诉你的吧。绣峦这丫头惯会夸大其词。”
阮雪音一滞。“她还活着么?”
“好得很。”
“何时发现的?”
“就这次出发前。她试图将我要出远门的消息往外递,被抓了现行。”
“怀疑了一阵,故意给她下的套吧。”
“本也要出门,顺手一抓。”他伸手再探泉中筐,摸出一颗蛋,自顾自剥了吃。
“为何没杀。”
“她日日在府里,能传的不过是我出没出门,有多少女人和门客,连朝中哪些人来拜访过都未必清楚、见到了也未必认识。”
换言之,没多少信报是有用的。对顾星朗而言,绣峦本也是不在计划中的一颗棋,有没有消息递来,完全随缘。
“她没必要夸大其词。”阮雪音拉回话头。
上官宴三两口吃完,拍了拍手,“大约是像她的那几个,陪我的时候比较多。”语气甚无所谓,眼锋自眼睑下逸出,“究竟想问什么?”
“为何一直不娶妻。”
上官宴再笑,“不是为了她。我本就不打算成婚,你认识我的时候难道没看出来?”
万花丛中过,也拒绝了温抒,确实很明显。“上官家不需要后人么?”
上官宴目光邈邈,瞳中映林海雪光与寒地傍晚的紫,“算了吧。没什么意思。”未待阮雪音深掘这句话,他继续道:“你可不是爱打听这些的人,哪怕有关竞庭歌。进入正题吧,雪儿。”
阮雪音瞥那两张方盘,“我的所知你都知道。所以该你说。”
上官宴凝神想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从哪里说起。“老头子年轻时比纪桓更爱游历。嗯,其实纪桓不爱游历,老头子说的,出门最长就是锁宁那次,居然就碰到了药园的人,还两个。不得不说,世事自有机缘。今日咱们齐聚此地,或也是一场天意。”
阮雪音十分赞同,上官宴便继续往下说。
与纪桓只承族训不同,上官朔是真见到了不周山的人,但并非长胡子,而是一名少女。那年上官朔十九岁,少女比他年纪还小,黝黑肤色,高鼻梁,炯炯的眼。
“霍未未的老师。”阮雪音脱口。
“暂且停下你反应过快的脑袋瓜。”上官宴笑,“我讲完之前别再打断。”
这大陆将进入另一个世代,克服君制之弊——写在公天下长卷上最前的几段话,正是当年少女之言。为证明所言非虚,少女还说了河洛图、苏氏梦兆、不周山与极北寒地——几者相叠,可圆其说。
河洛图上文字正是不周山的文字,详述了来日盛世;几百年来苏氏梦兆断断续续佐证着这些文字,落雪之时、天地间白光弥漫之时,梦兆尤繁。
本有族训,上官朔对这些话是能生出信任的。却毕竟太玄乎,记下而已,并不知能做什么。直到文绮出现,以宇文后人的身份证实了河洛图为预言书,又说药园同伴中就有苏家女儿,确能以梦为凭,预知世事。
她得回药园,告诉上官朔,若想知晓更多,应该去找她的姐姐,宇文家此代的另一个女儿,苍梧姜氏。
便是上官宴的生母。
确切地说,上官朔是在成婚之后才真正开始考虑,要推动那理想中的世代到来,应该怎么做。
“你可知纪桓长卷中所书,为何有那么多与我这份相似?”
阮雪音稍忖,“令尊与他通过信?”
上官宴点头。
“何时?”
“封亭关对峙之前。”
景弘七年。阮雪音心中计算。纪桓平生没见过任何一位不周山信使,所知皆承族训,上官朔为他补上了缺损的圆。两位相国,或真或假地怀着同一理想,又各为其社稷,亦敌亦友。
“霍未未的老师现在何处?”
“死了。”
“霍家人杀的?”
上官宴再露欣赏意,“聪明。”
霍氏分明打着公天下的幌子图自家大业,从霍骁到霍启霍衍,不要太明显。既如此,当然要尽除“妖言惑众”之人。
阮雪音自怀中掏出一叠纸,递过去,“那么只能去不周山问了。否则没人知道这上面写的什么。”
上官宴其实有准备,仍是眉心跳,手微抖。“就这么给我了?”谈话间已接过河洛图的残页。
“你以诚相待,我也不必藏着掖着。且看一看罢了,我想拿回来,随时。”
上官宴确定看不懂,仍低着头慢慢读,间或抬眼,“那小子看过么?”
那晚他骗她入大帐,根本没看,第二天一早她将之收起,此后这些日子,他只字未提。
阮雪音摇头,“大约知道要见你,等着一起看吧。”
上官宴嗤笑,“是他作派,永远一副不疾不徐反正是我赢的样子。让人想揍他。”
细细密密的天书着实读得人眼酸头疼。黄昏已至,林中光线亦开始不足,上官宴放弃,一叹,“可惜了。沈疾在祁宫这么多年,若早拿出来,迎刃而解。”
“想多了。”阮雪音轻飘飘道。
那倒是。沈疾根本不会指出是不周山文字。“最玄乎的还不是这些,是你们的梦兆。有过么?”
“也许有过。但同大势无关。”韵水罗浮山那次其实很像,那夜也确实落了雪,与上官宴所说梦兆的条件非常吻合。
上官宴略体会这句,调侃道:“不会只同那小子有关吧?”
“那便不能称梦兆了。”
“嗯,称相思。”
阮雪音不回应,因为不想谈情爱。
黄昏流逝得很快,夜色在一层层迫近,上官宴的眼瞳亦因此变得晦暗,“阿妧是你设计杀的。”有些突兀。
“是。”
他稍默,话头再转,“决定跟他回霁都?”
“没有。”
夜色罩得他面上阴影成片。“你可知我到时,那石堡里已空了。我认识库拉,这几年每每来,都有他招待。你说他带着家人去了哪里?”
阮雪音终于有些明白慕容峋的后手是什么。“寒地有多少原住民?”
上官宴摇头,“从没计算过,他们居住得也很分散。但既是一个族群,百来号人总有。”
不周山也是。“你带了多少人?”
上官宴笑起来,“对你,不能如实相告吧。除非你拿那小子的人数交换。”
“明面上的你都看到了。暗地里有没有、有多少,我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