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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李氏把魏忠贤看作一条她不放在眼里的“历史名犬”,但出于谨慎起见,她还是把魏忠贤来找她的事情告诉了朱翊钧。
毕竟人即使不跟狗计较,可是万一冷不丁地被咬上一口,到底还是会留疤的。
不料朱翊钧听罢此事后,倒是没说魏忠贤如何,却笑着对李氏道,
“他大概是想不到世界上是有女人是不愿意当太后的。”
李氏撇嘴道,
“历史上也没那么夸张罢。”
朱翊钧道,
“历史上还真就那么夸张,主要是天启皇帝的生母死得早,不然她真就是太后,而且后来魏忠贤确实做到了完全掌控天启皇帝的后宫和子嗣,这点是后世公认的。”
李氏问道,
“那为何天启皇帝会无嗣而终呢?”
朱翊钧笑道,
“因为魏忠贤想扶持跟他们魏家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当皇帝啊,当时魏忠贤看好的是天启皇帝的任容妃所生之子朱慈炅。”
“据说这个任容妃是魏忠贤的侄外孙女,如果朱慈炅当了皇帝,那不用说,大明天子成了魏忠贤手中的傀儡,根本不会发生后来崇祯皇帝一上台就极力铲除阉党的情况。”
李氏在现代并没有听说过朱慈炅的故事,于是追问道,
“那魏忠贤怎么没如愿呢?”
朱翊钧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似是在为一个小生命默哀,
“你应该听说过王恭厂大爆炸罢?朱慈炅就是在那次原因不明的神秘大爆炸中受惊而亡的,当时才不满一岁。”
李氏感叹道,
“那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朱翊钧道,
“所以你不用担心,以魏忠贤的观念来说,他是想破脑袋都理解不了‘丁克’这种生活模式的,他就是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女人不愿意为皇帝生孩子。”
“后来崇祯皇帝在抄客氏家的时候,还发现了八名曾经被天启皇帝临幸过的宫女,显然魏忠贤是早有打算,准备效仿吕不韦呢。”
“大明皇子对阉党来说,可以说是最大的政治资本了,因此魏忠贤是永远不会相信有哪个皇帝的后妃会将这能轻易到手的政治资本弃之如敝履的,不开玩笑地讲,如果大明就有技术让男人植入子宫,魏忠贤那真是恨不得亲自上阵给天启皇帝生一个太子。”
李氏嗤嗤地笑了起来。
朱翊钧见状问道,
“你笑甚么?”
李氏抿着嘴道,
“我笑咱们合起伙来让九千岁上了个当。”
这句话其实端的是平平无奇,朱翊钧却当即红了脸。
他想,像李氏这样能把听上去既不暧昧又不露骨的情话说到他面红耳赤的女人在晚明是不存在的。
她表面上是在说,你看,魏忠贤如此轻易地被咱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而实际上呢,她是在讲他们皮肉相贴时的那一点无与伦比的默契。
她是在说,大明女人哪个能像我这样能让魏忠贤上当,谁能像我一样毫无目的地待你,当真是为了欢好而欢好?
朱翊钧轻咳一声,假装自己并没有被李氏撩拨到,
“……嗳,其实我没做甚么特别的事,不过是尊重你的生育权罢了,倒是你不想当太后,这才是挺难得的。”
“如果你和我有儿子,那我一定会用尽一切办法,坚持立我们的孩子当大明太子,而你又能利用魏忠贤的帮助,那说不定……”
李氏接口道,
“说不定最后被毒杀的不是朱常洛,而直接是你了。”
朱翊钧冲着她直笑,那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在乎我,总不舍得我死。
李氏又接着道,
“但是你不能死啊,你要是死了,我可实现不了你追求的宪政民主。”
朱翊钧又笑,
“这不对,女性也可以当权执政嘛,即使是靠嫁得好和生得好而获得权力,那也不代表这种权力它就没有用啊。”
李氏摇摇头,淡笑道,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在了,换我掌握了权力,我肯定不会坚持你的改革,我顶多努力去试图当一个女帝,倘或当不成女帝,那我就安享太后尊荣。”
朱翊钧笑了一笑,这笑是在回应李氏方才的那点儿暧昧,
“是啊,你有那么广阔的可能,却还是宁愿支持我?”
李氏笑道,
“我不愿意生孩子,是出于我的自由意志,支持你只是这种意志带来的附加结果。”
朱翊钧回笑道,
“你却是诚实。”
李氏半开玩笑地道,
“因为我觉悟没你那么高嘛。”
朱翊钧笑着揽过了李氏窄小的肩膀,
“不,能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力,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如果我经历过死亡,又能预见历史,我是会选择生孩子的。”
皇帝顿了一顿,搂紧了他的宠妃道,
“有了孩子就是保留了一条将来可能夺权的后路嘛。”
朱翊钧把下巴搁在了李氏的另一边肩上,他不知道李氏听懂了他的话没有。
李氏给他的回应很简单,她侧过头,往皇帝的脸颊上啄下轻轻一吻。
朱翊钧到底有多善良,没有谁比更她更能懂得了。
他其实不是在说孩子的事,他实际上是在说,你不用担心你的后路,因为我就是你的后路,即使你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但是我认定你这是在牺牲,所以我绝不会辜负你。
这种话是不能明讲的,尤其对朱翊钧这样的人来说,讲出来就成油嘴滑舌了,反倒不靠谱了,因此他不这么讲,他就讲权力,大权在握的人讲权力是最真诚的表达形式。
皇帝一谈爱情和牺牲就成了俗不可耐地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朱翊钧这么不俗的人,非要让他说俗里俗气的情话就是在折磨他。
朱翊钧不讲,李氏也不追着要他讲,其实这条后路是很好留的,朱翊钧不会杀子,更不会去母,这都不需要讲,李氏在生育问题上一直是“优势在我”的。
倘或她能狠心利用朱翊钧的仁慈,朱翊钧便心甘情愿地被她利用,可李氏就是不忍心,死亡让她硬下的心肠,在碰到朱翊钧的那一刻又软下来了。
李氏微微仰起脑袋,靠着朱翊钧的肩与他默默对视了一会儿,又回到正题道,
“不过我算了一算,你能完全无所顾忌地去利用魏忠贤的时间是真不多,历史上天启皇帝朱由校出生在一六零五年,距今只有十六年的光阴。”
“到时候,除非你能下决心立刻杀了魏忠贤,否则……只要你还是像历史上一样立朱常洛为太子,那么魏忠贤一定依然会想办法去成为天启皇帝的‘奶公’。”
“这件事不可避免,宦官只要形成阉党,他们就一定会扶持一个支撑他们这个集团的傀儡皇子,即使我不生孩子,你坚持不立我生的孩子当太子,也不过是延缓了这个历史规律发生的窗口期而已。”
朱翊钧微笑道,
“咳,我知道。”
李氏又道,
“所以你要抓紧时间啊,如果你谁都不忍心下手铲除的话。”
朱翊钧又笑道,
“十六年的时间,肯定够了。”
李氏的心底对朱翊钧的说法是有怀疑的,不过看朱翊钧这么自信满满,她并没有提出她的质疑,只是又道,
“你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不过有一件事很奇怪,魏忠贤竟然能大大咧咧地来找我说出他的要求,甚至毫不遮掩地威胁说要毒杀朱常洛而嫁祸于我,他明知你我感情甚笃,难道就不怕我来告诉你吗?”
朱翊钧笑着解释道,
“因为他观念里就没有‘丁克’这回事嘛,他觉得即使你一时不孕不育,往后也一定会生孩子,再说明朝没有计划生育,他觉得女人只要愿意生,就一直可以生到皇子啊。”
“而如果你生了皇子,尝到了后妃有皇子的好处,那你们‘母子’跟王恭妃、朱常洛就构成了敌对关系,那魏忠贤所说的毒杀就并非没有可能。”
“他知道万历皇帝一向多疑,他这样威胁你,如果你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皇帝,那皇帝往后不免就会对你起疑心,倘或朱常洛当真被毒杀,他觉得皇帝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你。”
李氏道,
“那如果我不告诉你,或者只告诉你一部分事实呢?”
朱翊钧笑道,
“那魏忠贤就能判断出我们之间还没有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嘛,说明你还是可以接近的,如果你往后生了皇子,那这个皇子也是可以辅佐的。”
“更狠一点说,如果往后他还是要考虑毒杀朱常洛——我是说就是跟历史上一样,到了不杀朱常洛,阉党就没办法全面掌权的那个节骨眼上——他甚至可以找你以求一臂之力。”
“毕竟这世界上既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嘛,我敢说魏忠贤甚至没考虑到后妃想篡位当女帝这种事,因为他觉得后妃一生皇子,政治上就跟她们的儿子形成利益共同体了,他不相信有哪个女人会跟她的儿子争夺权力。”
“基于这种观念的基础上,魏忠贤是不怕你向我告发的,他是根本不会相信你和我会达成‘不生育’的共识的,你想现代人里面都有挺多不理解丁克的繁殖癌的,何况魏忠贤呢?所以你大可以放心。”
李氏又问道,
“那魏忠贤现在走投无路了,你就不怕他一不做二不休地去毒杀朱常洛吗?”
朱翊钧笑道,
“谁说他走投无路了?我不过是目前让他一下子找不到第二个主子而已,只要他兢兢业业地认真做好本职工作,我还是会给他应有的嘉奖和重用嘛。”
“再说,从历史上来看,对自己有害无利的事情,魏忠贤是不会赌气去做的,倘或他现在就毒杀了朱常洛,那就是完全为郑贵妃和朱常洵作嫁衣了,我还有三十年好活呢,朱常洛死了,难道郑贵妃能保下他?”
“到时不要说保下他了,说不定郑贵妃自己都要接受调查,这样岂不是两败俱伤?毒杀大明皇子,那严判起来就是要诛九族了,魏忠贤这么喜欢提拔亲戚的人,难道会压上一族老小的性命就为了在你我面前出一口恶气吗?”
李氏道,
“可历史上那毒死朱常洛的崔文升也没有被重判啊。”
朱翊钧笑道,
“是啊,但那是在阉党正式形成并且有能力威慑朝政之后的情形了,那时候阉党已经有能力拥立皇帝,并且让天启皇帝视他们为心腹了,所以他们才敢肆无忌惮地毒杀朱常洛。”
“因为他们笃定后面一位新登基的皇帝已经离不开他们了,他们知道天启皇帝必须要靠阉党才能有效当政,这样他们才会动手去杀掉不愿意用他们的泰昌皇帝。”
“但凡前朝朝政能保持平衡,阉党的势力等于或者是稍稍弱于东林党或者其他甚么文人士子所组成的党,他们都不会冒险去杀掉朱常洛。”
“更何况,魏忠贤现在刚刚进宫,别说前朝,他就是在内廷也根本没甚么追随他的强大势力,除了甘愿接受我的调遣,他没有其他选择,因此眼下来说,你我实在不必惧怕他。”
李氏又问道,
“那既然魏忠贤没有势力,他能顺利完成你给他的任务吗?”
朱翊钧笑道,
“这你就是小看魏忠贤以及晚明宦官的真正能力了,历史上魏忠贤的生祠都建到朱元璋的孝陵和凤阳祖陵前面去了,只要有皇帝支持,魏忠贤能干的事可多着呢。”
李氏感叹道,
“重用一个宦官,你都要考虑得如此头头是道,真是挺不容易的。”
朱翊钧淡笑道,
“虽然我熟知历史,但也要尊重历史人物嘛,历史人物又不仅仅是书里的几行字,他们都是有活生生思想的人啊。”
李氏道,
“就是不知道往后你成了历史书里的几行字,后人能不能读懂你的心思?”
朱翊钧笑道,
“嗳,格局大一点嘛,为何我一定是要成为历史书里的皇帝,而不是成为将来某段当代史里的革命家呢?”
李氏轻轻一笑,她其实想说,结局美好的革命家可比能善终的皇帝要少多了,但是话到了嘴边,李氏却陡然换了口吻,
“确实,你这样大的格局,普天之下只有我能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