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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下影手微微一颤,低声道:“是。”随即不假思索地依次圈起画中五人,又将角落的那人圈了起来,然后躬身将石黛高举过头,待宫娥收起后,又等了会儿,确认里面再无声音,才缓缓告退。

他一走,仿佛带走了屋内仅存的生气,连照进来的阳光都死气沉沉。

可容荣浑然不觉。她看着重新翻过来的画,抬起手,在自己的唇上一抹。沾着殷红口脂的指尖横扫过画中被圈中诸人的颈项,忽而暴怒,抓起画一把丢开,犹不解恨,反身退到梳妆台边,将台上东西一扫而落。

“贱人!贱人!都是贱人!”

伺候的宫娥们依旧如木头一般地站着,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容荣发泄了半晌,终于停下来。

她优雅地坐回铜镜边,拿起花钿,在脸上比划:“把画交给胡誉,告诉他……”

花钿最后落在双眉间的命宫处。

“一个不留。”

第9章 有人想搞事(下)

天色渐晚,延英殿内外都点上了宫灯,在那即将降临的铺天盖地的黑暗中,支撑起微弱的光亮之地。

张辕一路疾行,穿过廊下灯影,悄然踏入殿内,一眼看到俞双喜正站在他贯站的位置上,为伏案批阅奏折的建宏帝殷勤扇风,不由面色沉了沉。

他低头走到龙案边,小声道:“陛下。”

建宏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摆了摆左手,俞双喜知趣地退到殿门口。

张辕心里这才舒服点,柔声道:“陛下,拾翠殿有消息。”而后,凑过去,低声汇报。

建宏帝放下笔,眉宇间疑云汇聚:“《百寿图》送去了拾翠殿?”

张辕道:“奴婢也觉得奇怪,明明是陈太妃下的令,为何与容娘娘扯上关系。可惜拾翠殿一向守得跟铁桶似的,伺候的宫人都是从掖庭宫里找的那些犯错的罪人,奴婢未得陛下恩准,不好下手。”

建宏帝眼睛半张半合,问:“若朕允许,你打算如何下手?”

张辕小声说:“奴婢已物色了伶俐人,犯点小错,就能送进去。”

建宏帝看着桌上的宫灯,和煦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半脸明,半脸暗,竟透着几分森然冷意。他似沉思许久,才缓缓问道:“朕记得你原叫张稻黄?”

张辕愣了下,忙赔笑道:“陛下好记性。奴婢出生那日,田里稻谷都是金黄金黄的,家里觉得吉利,便取了这个名。”

“是朕改的‘辕’。”

“蒙陛下隆恩,奴婢祖宗有光。”

“可你有负厚望。”

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吓得张辕浑身一哆嗦,忙下跪道:“奴婢惶恐!奴婢不敢!”

建宏帝将桌上一沓参他的题本丢到他的面前:“窥伺宫闱,结交外臣,连皇子之物也敢擅自取用,如今还惦记起后宫妃嫔的居所,你说说,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朕养大了你的心啊。”

张辕心中大喊冤枉。

当初建宏帝即位,杀头立威,杀得朝中上下噤若寒蝉,宫廷内外人心惶惶,这才有了他“窥伺宫闱,结交外臣”——群臣在宫中有“耳目”,自然不再认为帝王喜怒无常,而皇帝也能通过他,遥控群臣动态。

说他“皇子之物也敢擅自取用”就更冤枉了。

结交永丰伯明明是皇帝的暗示,自己若不示好,对方焉肯与宦官勾连?曾经有多少紧要的情报传递出去,皇帝不都睁一只眼闭只一眼?一枚十殿下不用的弹弓罢了,怎就成了大逆不道的错处?

张辕看着翻开的题本,都集中于这两天,显然有人在背后策划,联名发动。偌大的事,他竟一无所知,说明他对宫内外的掌控力已经消失了。

这让他心生寒意,慌忙认错:“是奴婢御下不严。”

建宏帝说:“是朕御下不严,才养出你这种稔恶藏奸之徒!”

张辕被骂蒙了,忍不住抬头。

建宏帝坐在龙案后,面上的神情是与语气截然不同的平静。

张辕看过去时,建宏帝也正看着他,案上的灯光明亮,却照不入眼底——那是浓密的漆黑,暗沉。谁能想象,这位杀头皇帝御极前,是个以诗画才情闻名天下的闲散皇子?

作为潜邸旧人,他太清楚建宏帝的野心与手段。今日皇帝骤发诘难,并不是他犯了多大的错,而是此时的他,死了比活着更有价值,这背后一定有他不知道的隐情。

题本上的署名都是出了名的孤臣。谁能使唤他们?

勋贵集团?不可能,他们中许多人与他交好,擅取十殿下的弹弓也是为了永丰伯,绝无可能背刺;

文臣世家?他们正挖空心思安排人去洛阳占位,绝不会节外生枝;

还有谁?谁有这样大的能量,却能不动声色地隐藏暗处?

彻骨的冷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就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他居然有些心神恍惚。这殿内跪地求饶的一位位大臣,声嘶力竭哭喊的一座座高门,还有东市泊泊流淌的一滩滩鲜血……走马观花地闪现脑海。

建宏帝叫了一声“来人”,俞双喜立刻带卫士进入,将他架起。

张辕挣扎着推开他们的手,缓缓矮下身,以头叩地,哭非哭,笑非笑地说道:“奴婢辜负圣恩,万请陛下息怒,勿伤龙体。奴婢……给陛下磕头,辞行了!”

殿内外静谧如死,只有那一下下的磕头声清晰可闻。

等张辕抬起身,候在一旁的羽林卫不等建宏帝发命,便一道使力,将人拖出殿外。

张辕看着龙案上的灯光离自己越来越远,突然感到死亡将临的恐惧,忘情呼喊道:“陛下,以后奴婢不在身边,请保重龙体,夜凉多加衣,天热少贪凉……”声声动情,感人肺腑。

然建宏帝全程面无表情,待人远去,才讥嘲道:“人之将死,还演得一手好戏!”

俞双喜默然地呆立在旁。

建宏帝张了张嘴,似乎有些不习惯没人附和,顿了顿才道:“别用司礼监,移交大理寺速决。”

俞双喜这才道:“奴婢遵旨。”

*

张辕及其党羽被撤职查办的消息以皇宫为中心,飞快地向各处发散。

从皇子到君主,张辕侍奉建宏帝多年,在揣摩上意和拿捏分寸上,极有一手,虽因贪婪枉法,曾多次受御史弹劾,但仗着建宏帝的宠信,多年屹立不倒。

然而,就这么一个几乎被默认为“非新君不能动摇其根本的权宦”突然落马了,这背后因由,不得不引人深思、深究、深恐。

一时间,镐京无预兆地沉寂了下来。

其中,尤以永丰伯府最为安分、沉默。

不过府邸里面,依旧热闹非凡。傅希言作为傅辅的重点管理对象,每天早上都要接受一炷香时间的爱的训诫:“……总之,这几日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别往外跑!”

最终,对话一如既往地以永丰伯的咆哮收尾。

不过傅希言抱怨归抱怨,却没有违反的意思。

毕竟——

最近锦衣卫的工作很精彩,完全不需要下班后的娱乐。

原本,包括楚党在内的羽林卫众人对于调去一个新卫,或多或少有些不安。但楚光为了准备启程事宜,压根没工夫理他们,以就近原则,直接丢给金吾卫。

从此,锦衣卫就开启了与金吾卫“蛇鼠一窝”的快乐生活。

跑操一圈歇三圈,然后跟着金吾卫出去巡逻。

东走走,西游游,太阳晒了查酒楼,肚子饿了喝肉粥,日头偏西立马走,绝不留当加班狗,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唉,只可惜,开心日子不长久。

待钦天监选下黄道吉日,锦衣卫护送三皇子离京便提上了日程,同行的除了皇子府的班底,还有跟去督造皇宫的工部官员。

临行前,女眷们送了几身新衣,两位兄长给的实惠,都是大把大把的铜板和一小撮碎银子,放在傅夏清做的钱袋里,挂在腰间,沉甸甸的。

傅希言感动地说:“哥哥,礼轻情意重,银票更便携。”

傅礼安微笑:“此去洛阳,千里迢迢,哪能时时入城?小钱更好使。”

傅希言深觉有理,不由怀念起现代的手机支付。只是,以他点亮科技树的速度,大概要等到下……下下辈子,才可能研究出电缆的外壳吧。

想想就令人绝望。

他的表情实在过于颓丧,让本能又想训诫一番的傅辅咽回了沉思一夜的发言稿,连一向不太爱搭理庶子庶女的傅夫人也难得温情脉脉地抚慰了两句。

傅轩更直接,一把银票塞过去,傅希言立时眉开眼笑。

傅辅:“……”果然是讨债的!

*

出发那日凌晨,城中雾气蔼蔼。

建宏帝和文武百官于丹凤门大街送行。

浩荡的仪仗掩盖在一片灰蒙中,前路迷离。

傅希言因无处可藏的身材,被安排在队伍末尾,正好借着得天独厚的天气,靠着马儿补觉。

不得不说,会见领导就是劳民。一点起床,三点集合,五点举行仪式……空等的时间足够他去梦里和周公搓好几圈麻将!

好不容易等皇帝发表完演讲,队伍终于启程。

此时,雾气渐散,傅希言渐渐看清整个队列状况。

锦衣卫被分成前、中前、中、中后、后五拨,护卫队伍。他在最后一拨,守护辎重;家眷居中;三皇子等人都在排头带队。

至辰时,也就是七点,他们终于踏出长乐门。

辰时又叫食时,自古以来就是吃早饭的时间,傅希言虽然起床后吃了点小米粥,但夜宵就像下午茶,解馋不占胃,到了时间,该饿还是饿。

他正要掏出家里准备的面饼啃两口,前面就传来了加速前进的命令。

傅希言:“……”

坏楚光,没天良,去洛阳,不给粮,人家炊烟袅袅饭菜香,我家饥肠辘辘听个响,嘿,听个响!

怪不得人说,苦难显才华。

跟着楚光走,不久之后,他就可以跟着孟郊写《苦寒吟2》啦。

然而军令如山,即便内心吐槽千万遍,他还是紧跟大部队,疾驰而去。

好在楚光再无情冷漠,也是个有吃喝拉撒需求的凡人,临近九点的时候,还是让大家停下来,小小的休整一下。

傅希言一边揉大腿,一边啃面饼,一边还要留意时间去放个水,真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偏偏这当口,楚光心腹还添乱,跑来叫他去烧水。

傅希言心里已经骂出了一条泛滥的黄河,面上却温顺地站起来,着急慌忙地将饼一口气全塞嘴里,却因为塞得太急,一下子噎住了,瞪着两眼,双手捂喉,人就慢吞吞地向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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