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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郡的西北部有一山名叫木根山,此前铁弗匈奴还盘踞於朔方郡的时候,其势力最强大之时,此山处在铁弗匈奴的势力范围之内。这座山对对於铁弗匈奴来讲,它不足以做其向黄河以北、以东,也就是柔然的地界、拓跋部所控制的代北地区、及幽冀两州之西境的进攻之前线,但是它却完全可以作为铁弗匈奴部当战事不利时的退守之地,也算是一处战略要地。
所谓“战事不利”,主要指的当然铁弗匈奴部和拓跋部的战争。
铁弗匈奴和拓跋这两个胡人大部落的关系,如前文所述,较为复杂,两边隔黄河而相邻,既互相联姻而又彼此侵略不停。
在一次铁弗匈奴渡过黄河,北犯拓跋部所控制之地域的战争中,铁弗匈奴部战败,当时铁弗匈奴大率的从弟,便率其手下的部民投降了拓跋。不久后,因为拓跋部大率的去世,拓跋内部出现了变乱。
——仍如前文所述,和早已进入父系社会的唐人不同,拓跋部和大部分的胡人部落一样,现下尚处於母系向父系社会转变的末期阶段,父系虽然已经占据主流,但是母系社会的遗俗还没有完全消除,所以类似拓跋这样的胡部,他们部落中的妇人往往还是具有着相当的政治影响力的。此次拓跋内部的变乱,即是出现在此一背景之下。
拓跋部的大率去世后,尽管新的大率已经继任,然他的妻妾中,却有一人依仗自己所出身之部落的强大势力,试图推翻这个继承人,改立她的儿子来继嗣拓跋大率之任,对她出身的部落而言,如果能把她的儿子立为拓跋、或言之代北的大率,自然亦会是有利於其,由是双方发生了激烈的内斗。这个“作乱”的一方,其游牧地在代北地区的东北地带。继任的拓跋大率为击败叛乱,就离开盛乐,到至邻近此部落游牧地区的一座山下驻营,后在此地更建了个城。投降拓跋的那一部铁弗匈奴,跟着也迁徙到了此地。因为这部铁弗匈奴曾在上郡西北的那座木根山下放牧,遂就把他们迁移来到的这座山呼做了“东木根山”。
这场拓跋的内斗,其间颇有周折,后来继任的这个拓跋大率一个不慎,被反叛的势力杀进驻地,不仅其本人身死,跟随其身边,同时而死的各部“大人”并达数十之多,投降的那支铁弗匈奴的部民们因此也受到了不小的损失,不得不离开此地,改往它地游牧,又在随后的日子里,得到了“独孤”这个部落的名字,——“独孤”者,“屠各”之异音也,铁弗匈奴是从屠各匈奴分化出来的;等等,不必多说,却只说东木根山就此得名。
得名至今,已有三四十年之久。
话回当下。
自蒲落孤、苟雄率领蒲秦大军进攻代北以来,就像莘迩、桓蒙和他两人帐下的明智之士的分析一样,拓跋倍斤虽然号称控弦十万,固然是足以称雄北疆,可无论是其部队技战术的能力、或是军械的精良,却都是不及蒲秦的军队的。
别的不提,只兵种上看,拓跋倍斤帐下多是轻骑,而蒲秦的军队却是轻重步卒、轻重骑兵一应俱全,仅这一点,在秦军压境、步步进逼的情况下,拓跋的部队就万难是秦军敌手。
故而,拓跋倍斤虽是绞尽脑汁的谋策抗击,其帐下猛将贺兰延年、纥骨万等,也都是临战奋不顾身,整体的战争形势,却还是相当不利於拓跋倍斤。
盛乐这边,因为一则拓跋倍斤亲自坐镇、守军的数量多,二来,邻近黄河,河对岸的陇军张韶等部已经集结、前移到了河西岸附近,或许随时都会东进相助拓跋,威胁攻盛乐之秦军的侧翼,从而牵制住了部分秦军兵力的缘故,情形暂时还稍好一点。盛乐东南边的平城,在被苟雄部围攻了将近半个月后,如今已经是岌岌可危。至於之前拓跋倍斤趁苟雄与慕容炎在幽州决战的机会,抢夺下来的代郡等幽州西北部的那些地盘,更不必多言,自是早已丢失的干干净净。又再加上代北地区西北边的柔然也派出了他们的名将温石兰,率骑万余,对其西北边界不断地进行侵扰,明眼之人皆可看出,仗打到现在,代北的战败恐怕只是早晚的事情了。
然而在这个时刻,拓跋倍斤不愧枭雄之称,却是毫无畏惧之意,更没有投降的打算。
相反,他却於前时再一次的,向尚在他控制下的代北境内的胡人诸部发出了一道征召令,命令无论是拓跋直辖的鲜卑各部也好,与拓跋部向来共存的包括了“独孤部”在内的乌桓诸部也罢,又或是后来被征服的高车等部,统统再一次地组织部落兵,赶赴盛乐、平城驰援。
他的这道命令,也於日前送到了东木根山下的这座城中。
命令送达已有数日,按照命令中的严厉要求,集合出发的日子就在三天之后了。
东木根山下的这座城,不能和唐人的城池相比,说是城,实际只是一个军事要塞,占地不大,城中所住,多是当地鲜卑、乌桓等部的酋率、贵族,寻常牧人则散居在周边广阔的草场上。
春夏季节,江南草长莺飞,北地自无娇莺,而茂盛葱绿、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蓝天白云,雄鹰展翅,并种种类类的飞鸟却亦是时处可见。
又有野花纷杂,五颜六色,蝴蝶翩飞,时而停在那拴於星星点点的帐外的马身上,或随着远远近近、散落草间、正在被放牧的羊群轻舞,给人以不同於江左之婉丽的别样辽阔壮美之感。
便在一座灰褐色的帐前,一个头戴浑脱帽,身穿胡人男子惯穿之短袍、皮绔,下着长靿皮靴的年轻人,正站在匹打着喷鼻的黄马边上,拿着简陋的马鞍往背上放。
两个老者和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立在此人身后。
大概是因为长久的风餐露宿,一男一女的两个老者,皆是瘦弱佝偻,一看即知,身体显然是不太好。那男性老者,满脸的皱纹如似老树的树皮,不时沉闷地咳嗽两声,一双眼十分浑浊,却此时露出担忧,注视着那正往马北上安放马鞍的青年。
这老者说道:“我不是不让你去,可从军打仗,不能与咱们居家放牧相比!即便是露宿於野,就算别家的儿郎不认得你,也可是许多人聚住一起,如果你被他们发现,可该怎么办?”
老者等都是鲜卑人,这老者说的自然是鲜卑话。
那安放马鞍的年轻人暂时没有开口,仔细地把马鞍在马背上放好以后,才转过身来。
转身来后,可以看到这个人的相貌。
只见他眉毛不甚粗,眼亦不甚大,但比之那男性老者的浑浊眼神,却是清澈如水,常年的风吹日晒,两个脸蛋红扑扑的,皮肤颇为粗糙。
这年轻人笑着说道:“阿父,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
闻其声音,与男子不同,原来其人虽一身胡人男子的打扮,却是个女子。
老者说道:“你能有什么办法?别的不说,就你这声音,一听就知是个女郎!”
这年轻女子清了清了嗓子,把声音压低,说道:“阿父,你现在还能听出我是个女郎么?”
压低之后,听起来果然有些难辨雌雄。
那老者仍是满脸担忧之色,他说道:“就算你声音可以糊弄过去,但是打仗可不是儿戏!这些年,我前前后后跟着单於打过不少仗,……沙场杀敌,那可是血淋淋的!你一个女郎,受得了么?”
这女子扬眉说道:“阿父,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是骑马不如男子,我还是射箭不如男子?”
莫说草原上的胡人妇女骑马射箭不逊色於男子的为数甚多,便是北地的唐人妇人能够骑马挟槊而斗的也为数不少;要说起射箭、骑马这些技艺,老者倒是不得不同意这女子所说之话,她的确是并不比男子差,甚至还要比普通的男子为强。
老者还想再说什么,这女子笑道:“阿父,我虽然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但是咱们和别的帐落争牧场的时候,我却是也上过好几回阵的!阿父,你就不要担心了!”
老者默然了多时,眼角湿润,长叹一声,说道:“是阿父无能,居然要连累你从军出战。”
拓跋倍斤的命令中写的清清楚楚,辖地各部,凡十五以上、六十以下之男丁者,俱在征召之列;五丁出三,三丁出二,若只有一丁,则此丁也必须应召。这位老者看起来颇是苍老,好像已经年过六十,其实他的年龄才刚刚五十出头,是在被征召之列的。
却又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如果应召从军,显就是送死,而他们家里的男丁,除了老者,就只有老者的这个幼子,年才十一二,身量还没长成,又如何能够从军?
故是没有办法,老者的女儿,也就是正在与老者说话的这个年轻女子辛夷,最终作出了个大胆的决定,即是由她乔装男子,代父从军。
单於拓跋倍斤的命令,老者一家断然是不敢不遵的,若是胆敢不遵,他们全家都要被治罪。老者虽是不愿他的女儿辛夷代他出战,可也委实是无有别的办法了,遂不再多言,招呼他的老妻、幼子,一起上前搭手,帮辛夷收拾那匹黄马。
拍了拍马身,这老者不由又叹了口气,说道:“听说因为这次单於的点兵召集令,城里临时增开了一次马市,但咱家穷,也不能去城里给你买匹好马。”
辛夷笑道:“阿父,再好的马,不熟其性,也没有用。这匹马虽称不上神骏,胜在是我从小把它养大,也是我从小就骑习惯了的,在我看来,却是不仅足够我骑用,而且比那些什么龙马也还要好的呀!”
温暖的阳光落在无尽的草原上,落在帐前这一家人的身上。
与唐人聚居不太相同,胡牧因放牧的需要,少则数里方圆、广则数十里方圆,乃才只有一帐人家,辛夷家虽不富,亦养了羊数百头、马数匹,羊马每天所需的草料不少,故此周边数里只有他们这一落居住,周围一派安详静怡。
如是被不知道拓跋倍斤召令如火、辛夷即将代父从征的外人於此刻看到这一幕,也许只会以为这一家老小是在作些日常的对所养之马的照料。
从无尽的起伏草原上飞掠而过,辛夷家的帐篷渐渐变小,变成了米粒大小,很快消失不见。
一直向南,沿途遇到许许多多的代北胡牧的帐落,相近的从征前之备战场景,或父子、母子告别之场景比比皆是。这些帐落也相继变小,相继消失不见。
离辛夷家帐落两百里,平城;西南四百里外,盛乐。
安详静怡早已无有,这两座代北的名城城外,却正陷於连天的战火之中。
万千的秦军,围於城外,白色的旗帜如林,远望之,似若积雪无边,投石、箭雨、日夜不歇一波波的如潮攻势下,两座土城,苦苦坚持。
次日一早,辛夷离开自己的家,驱马到三十多里外的集合地点,向拓跋倍斤派来的召兵军官,报上了其父的名字,又等了一天,等此区域内各部落、各帐落应召而来的兵士到齐,这一支已有数百人数的轻骑部队,便在那军官的率领下,往盛乐开去。
……
天水郡,冀县城郊,莘迩营中,桓蒙信到之日,正是辛夷代父从军之时。
莘迩当然不知道在距离他千余里外的东北方向的代北草原上,会有一个叫做辛夷的女子,这时正代替其父从军,前往盛乐支援,很快就会参与到一场惨烈的鏖战之中,只说莘迩展开桓蒙的回信,看罢之后,脸上露出笑容,顾与帐中诸吏说道:“桓荆州决定北取洛阳。”
帐中诸吏尽皆大喜。
就在此时,一人快步从帐外进来,下拜禀报,说道:“启禀明公,氐虏援军将至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