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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果然把重点转移到了匈戎金印跟先帝的头上。

而秦穆也不退让,继续道:“陛下明鉴,既然有人苦心陷害,定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臣不敢欺瞒,方才臣提到的那名伪造笔迹的术士虽被灭口,但其家人却侥幸逃脱,并且手中还有那些伪造过的信件副本,陛下只需找出旧案的存档卷宗,拿那些信件对比,就可知臣没有妄言。”

此言一出,连许冀林都怔住了。他没想到,昔日斩草没有除根,那个术士竟然还留了一手,敢把副本悄悄存下!要知道既是密信,那除过办案的官员及通信者,便不该再有其他人知,倘若那术士的家人果真拿出一模一样的信件副本来,这个可就真说不清了。

然还没等他从这件事中回神,又听先前被他截过话的迟育出了声儿,迟育道:“论说这是贵国内务,在下本不该多嘴,但这位侯爷提起匈戎金印,在下倒想起一件事,昔日在下被困于匈戎都城时,曾听闻,十余年前,贵国的确有人与匈戎暗通书信,但那人,似乎并非那位有‘战神’之称的岳将军啊!”

宋琛态度未明,迟育并不敢将事情全部讲出,只能点到为止,先看看宋琛的意思。

那些不知情的人自然意外,此时殿中的所有要替岳家翻案的人都在等着君王的反应,褚雪转头看了看宋琛,只见宋琛的脸慢慢沉了下来。

是啊,换做是谁,自己做东请客却出了岔子,肯定都不会高兴吧,更何况,这是朝政大事,还关乎他父皇的英名。

可不管君王如何,见迟育这样说,许冀林却被震动了。

他当初做这些事的时候,并不知迟育会不会知晓此事,也没能预料到有朝一日迟育会来到大齐境内,同新一代的君主提及此事。他并不确定迟育是否真的知情,但听他所言,似乎真的知道些什么事……

而且秦穆不会无端在这种场合提起旧事,今日的这个变数,恐怕是他们早已计划好的。

宋琛没有发声,一切还有可能,许冀林赶忙道:“王子殿下说笑了,这件事于我大齐而言是大案,当年的办案人员认真缜密,不可能会出这种纰漏,况我建和先帝是英明君主,他亲自复核的案子,怎么可能会有错呢?”

再一次抬出先帝说事,许冀林意思很明确,质疑此案便是质疑先帝,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但已经开弓,便不能回头,秦穆已经开了头,褚霖不可能再干等,他也起身来至殿中,重重跪下,道:“请陛下恕罪,臣等并不敢质疑先帝,只是这件案子,当真疑点重重。倘若昔日岳澜真的犯下谋叛重罪,也该先由三司会审,若证据确凿,再定罪施罚。可当初,当初岳澜身在潍州,朝廷毫无征兆的情况之下便去就地正法,实在有违法理程序,没有问罪过程,着实难以让人信服。”

“本侯早就上表过,当初岳澜抗旨不尊,负隅顽抗,才会被就地正法,就算有违程序,但铁证凿凿,有什么难以信服?太师身为多年的都御史,至于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吗?”许冀林当即反驳了褚霖,语声顿了一下,他目光中闪过阴鸷,质疑褚霖,“还是只因您是岳澜的妻兄,心里本就有意偏坦,才会故意无视这些事实?”

褚霖不理他的挑拨,继续向宋琛上表,“臣本就是岳澜的妻兄,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臣不敢期瞒,岳家出事时,臣的妹妹还怀有身孕,妹婿未经问罪,妹妹及腹中胎儿也惨死在刀下,更遑论岳家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这也实在有悖我朝律法的仁慈,臣今日斗胆,以岳家姻亲的身份,肯求陛下,重审此案。”

褚霖把话说完,又重重给君王磕头。

他为官几十年,一向刚正不阿,鲜见他这般悲痛姿态,再加上那件案子本就蹊跷,在场的诸臣,都忍不住在心内唏嘘。但重审这样一件旧案不是容易的事,这毕竟是先帝亲手所办,其实谁心里不清楚,岳澜或有冤屈,但当君要他死,他便不得不死罢了。

是以,众人仅仅是心里唏嘘,却无人敢站出复议。

虽然岳澜昔日的手下,现任的兵部尚书柴进也极想站出来,但因事先的安排,他必须先忍住,因为案子一旦重审,他兵部必会参与其中,他的位置极其关键,所以他现在对外必须保持中立的姿态。

褚霖已经这样说,许冀林一时拿不出话来反驳,殿内雅静无声,两位重臣在殿间跪地请命,君王身旁的皇后,忍不住咬唇微微颤抖。

等待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亲人们在冒死为她的家人含冤,她怎么能无动于衷?况且刚才提起映月山庄的那段旧事,提起爹爹,娘亲,还有哥哥,甚至娘亲腹中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她还怎么能忍?

卷睫在轻微颤动,她不敢眨眼,生怕一个不小心,那里的泪湖会决堤,失了她皇后的仪态,让人看出端倪。

然她的异常终究被身边的男人察觉了,也许因今夜横生的变数,宋琛敛起方才面容上的温和,重又冷峻起来。相处这么多年,褚雪知道,他是动怒了,虽然不太确定这些怒气的来源,但她清楚的看见,宋琛把目光投到了她的身上,他眸中含了些东西,不似往常的柔情,似是存着疑问,她心间一颤,无言以对,只能垂下眼眸。

事已至此,宋琛再不发话已经不可能,各方都把要害理由讲明,不管他要做些什么决断,都是后话,他现在不出意外的愤怒,只因为有客在场,自己朝中的陈年旧事居然被重新摆到了台面上。

他不喜欢被逼,可今夜秦褚两人选的这个时机,很有逼迫的意味。

这酒宴还怎么进行呢?

宋琛强压不悦,沉声同迟育道:“让尊使见笑了,今夜先至此吧。”

语罢看向下跪的两人,同样不露喜怒,“无论旧事如何,今夜不该谈论此事,你二人在朝中多年,应知晓该有的礼数。”

秦褚二人相视一眼,异口同声,“请陛下降罪。”

宋琛又看了身旁的褚雪一眼,许是还顾忌着褚霖是她的父亲,没再说什么降罪的话,只冷声道:“此事改日再议!”

语罢再也不理任何一方,起身踏出殿外。

“起驾!”

良喜后知后觉高唱,褚雪看了看仍跪在地上的父亲和秦穆叔叔,也不敢再停留,跟上宋琛,踏出了庆德殿。

回裕芙宫的路上,他一直无话,褚雪有满腹的话想跟他说,想问他为何气,是气父亲和秦穆叔叔坏了今晚的气氛,还是气他们旧事重提质疑了先帝,甚至……还是他也如先帝一样,认为爹爹确实罪有应得……

可理智告诉她,现在不能开口,这个男人有自己的决断,他不喜欢被左右,被逼迫——虽然今晚父亲跟秦穆叔叔当着众臣宾客的面伸冤确实有逼他的意思,但也实在是无法,否则,再去哪里找这样的机会让迟育这样的证人当众为爹爹作证呢?

一路无话,她对这个男人,从来没有如现在这般忐忑过。

不多会儿功夫,两人已经回到了裕芙宫。

他还肯来,说明还没有迁怒于自己,褚雪在心内默默自我安慰,想各种对策。事情已经开了头,怎么才能让他尽快做决定呢?因为今夜许冀林在场,虽然父亲他们有把握翻案,可架不住许冀林再使什么手段,现在最忌夜长梦多。

夜已深沉,见君王脸色不对,宫人们不敢多言,铺好床褥伺候好主子们沐浴更衣,也就都撤了下去,照以往的经验,君王盛怒的时候,只有皇后能亲近说些话。

可她们不知,她们的皇后,此时正在苦苦挣扎。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究竟肯不肯相信父亲他们的话?

夜深人静,早已更好衣的男人正闭目歪在榻上,褚雪犹豫再三,终于在上.床之前开了口,她强迫自己的声音稳下来,轻声问他,“皇上,您是不是生气了?今夜的事,其实,臣妾的父亲同安西候他们也是没有办法……”

“难道你也觉得,他们应该这样做?应该在今夜这种场合下,向朕施压?”他忽然睁眼,皱眉盯着她问。

她垂眸,斟酌了一会儿才道:“他们选的场合确实不合适,不该当着固裕使臣的面……”

她的话没说完,又被他打断,宋琛稍稍坐起来了一些,脸上仍没有什么表情,沉声问她道:“雪儿,你说,岳澜,你的姑丈,真的是被冤枉的吗?”

她一怔,实在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她想说当然,可是又想寻一个合适的措辞,使得他能相信。

这太煎熬了,自与他心意相通,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这样小心翼翼,连对他说出口的话都要再三考虑权衡,生怕会让今晚的事功亏一篑,为家人招来灾祸。

他直直的盯着她看,她却想要垂眸躲避,他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问道:“

☆、第129章 陈情

“皇上,臣妾想给您讲个故事。”

当坐在身边的褚雪讲出这句话,宋琛忽然隐隐预料了什么。

也好,倘若今夜能得来真相,也好。

他收回抬着她下巴的手,试图让自己的声音缓下来,道:“说吧。”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不要再隐藏。

她从床上起身,跪至他面前,开始慢慢回忆往事。

“很多年前,在潍州城,住着一家四口,哦不是,是一家五口,因为那位夫人的肚子里,还有一个五个月大的胎儿。小女孩有爹和娘,还有一个哥哥,她的爹是一位英勇的将军,屡次出征西北,击退进犯边境的匈戎,为大齐的皇上拿下许多场胜仗。”

“那一年,快到端午节了,潍州城里很热,因为娘有身孕最怕热,爹爹就带着一家人去了城郊一个叫映月山庄的地方休假。有一天傍晚,小女孩跟着家里的下人出门游玩,在小镇上才呆了一个多时辰,返回的时候,她的家人已经都不在了……”

她忽然哽咽,男人垂下目光,只看见有颗颗泪珠跌在地上碎开,习惯性的想伸手去安抚,然胸中却有一团不知出处的火,让他伸不出。

跪在面前的褚雪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挣扎,依然在讲那个故事。

“她躲在路边的灌木丛里,亲耳听见爹爹和哥哥的死讯,听见家中下人们的惨叫呼喊,还,还亲耳听见娘……死在自己的面前……”

心里太痛,她停下来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后来,她被人送到京城舅舅的家里,暂时逃过一劫。舅舅家中原本有一位年纪相仿的表姐,当时正巧染了重病夭折,舅舅和舅母为了救她,忍着剧痛将小表姐埋在了无人的山中,给了她一个新的身份,让她活了下来。”

“后来,她在舅舅家里被呵护着长大,在十六岁的时候,有一天,家中来了一位客人,偶遇她后心生怜爱,将她娶回家,给了她这一生再不敢奢望的爱……”

他不知道的那些故事已经讲完,她自己平复了一会儿,才重又抬起头来看他,“皇上,您已经猜到了吧,我就是那个小女孩,我就是岳澜的女儿,是岳家留在世上唯一的孩子。”

她俯身下去,给他磕了一个头,郑重道:“我爹是清白的,他从来没有不忠于先帝和大齐,倘若昔日果真铁证如山,又何惧重审?罪妾斗胆请求皇上,您是圣明天子,求您重审旧案,还我爹一个公道。”

话说完了,落下的帷帐中一片沉默。

她不敢抬头看他,怕看到他生气的脸,他怎么能不生气呢?被心爱的人骗了这么久,有谁会不生气?她只低头看着地上,静候他大发雷霆。

出乎意料的,一阵沉默之后,却听他说了一句,“所以你不是褚雪,你是岳雯。”满满的无力感,透着一种无奈的疲惫。

她刚想点头,却忽然意识到,她刚才并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他怎么会知道岳家的那个女孩叫岳雯?

她猛地抬头看他,想向他求解,却见他眼中并没有想象中的惊讶,反而有一种……悲伤。

难道他知道这件事?

“皇上?”她满是诧异。

“为何一直瞒着我?”他只沉声问道。

“因为,因为爹被冠上罪名,岳家人已经被灭门,岳雯,就不该活在这世上。”她脸上重又淌起了泪。

“那为何不一直瞒下去,现在又要说出来?”他凝眉,依然看不出喜怒。

她苦笑道,“因为臣妾不想再放过能为爹昭雪的机会,臣妾相信,相信皇上……”

“相信我爱你,一定会为你报仇,是吗?”他矮下身来靠近她,手重又托起她的下巴,“雪儿,如果没有今晚的事,你会一直瞒着我吗?”

“臣妾不知,”她闭上眼,热泪滚进他的掌中,“臣妾真的不知,臣妾不想对皇上有所隐瞒,夫妻之间本应彼此信任,可是,臣妾真的害怕,害怕会失去皇上。”

她的泪接连滴下,仿佛要淌成河,淹痛了他的手心。

“那现在为何又不怕了?你为了要报仇,把这件事说出来,你就不怕会失去朕吗?报仇,对你来说比朕重要,是吗?”他问的那样痛心。

她拼命摇头,“不是,不是,”又一下往前跪行抱住他的腿,哭道:“臣妾不想失去皇上,从来没有人比皇上重要,可是……可是,臣妾身为爹娘的孩子,岳家的遗孤,倘若不为爹娘洗冤,而是安心过自己的富贵日子,那还能算是人吗?臣妾曾经不止一次,想告诉皇上真相,可苦于没有证据,怕皇上不信,又怕会被皇上厌弃……”

终是不忍看她这样哭,他深深叹息一声,为她擦去眼泪,道:“倘若朕真的为你重审此案,为你爹正名沉冤,你有没有想过,你该怎么办?”

她唇角弯出苦涩,强咽下哽咽,道:“臣妾欺瞒了皇上,不敢奢求皇上原谅,只求皇上念在臣妾父兄为朝廷尽忠多年,轻饶褚家,毕竟父亲收留一个年幼的孩子,实乃最基本的人之常情。臣妾知道您是好父亲,乐儿,瑄儿和安安他们三个,虽是臣妾所生,身上也流着皇上的血,臣妾相信您不会迁怒于他们……”

交代完了别人,她朝他又重重磕了一个头,“臣妾自知身犯欺君重罪,不敢再奢求皇上原谅,无论您如何降罪,臣妾没有任何怨言。”

她仿佛做了最坏的打算,这却更让他心痛及愤怒,他怒问道:“无论朕如何降罪?你要朕如何治你的罪?你不怕死是吗?那你有没有想过朕往后该怎么办?乐儿她们三个孩子该怎么办?既然要瞒,为何不瞒一辈子?你怎么知道朕不会为岳澜昭雪?”

声音已经控制不住的变高,他头一次对她发了怒,还是这样的怒,她自知是自己的错,不敢反驳什么,只是一味的落泪。

不想看她伤心,可暂时又压不住心头因那被欺瞒和不信任所生出的火,他脩然起身,推开殿门走了出去。

“皇上……”

踏出殿门的那一刻,他听见了她伤心的哭泣,心间很痛,可他依然没有回头。

他走了。

诺大的寝殿空空荡荡,被褥上还残留他的体温和淡香,她刚刚多想求他留下来,可是以什么理由呢,她做了错事,是她自己说,不敢奢求她的原谅的。

一直心惊胆战候在殿外的雁翎走了进来,见到殿中场景,大吃一惊,忙要去扶她,她揽住雁翎的肩,失声哭了出来。

~~

四更梆子响过,宋琛躺在勤政殿自己的龙床上,依然没有睡意。

直到今天,终于确定了她的身份,当初他以为,无论她是褚雪还是岳雯,都是自己的女人,他会一如从前那样的宠爱,他不在乎,可当今日亲耳听她自己承认自己果真是岳雯的时候,心里却依然有怒气,这其中的大多数原因,并不是因为她的欺瞒,而是不信任吧,因为觉得她不信自己会保护她,所以还一直提防自己?

这是一种身为她的夫君,想护着她,却不被她信任的挫败感,是从今晚她在宴间的异常激动里就看出而萌生的,他隐约有预感,她果真是岳雯。

倘若她是褚雪,她的身世单纯,没有要跟自己交代的秘密,可她是那个死里逃生的小女孩岳雯,这么多年了,她为何不告诉自己实情,她认为自己会问她的欺君之罪?自己拿真心待她,她居然还防着自己!

可转念一想,她为何不防着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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