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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团将沈馥之平时剞猪腰子和鱼片的锋利小刀给了姚欢,自己则操纵着一把砍猪骨的方片大刀,刀刃上端翘起,仅凭刃底的尖角,小心翼翼地划开鸡爪掌心的皮肤,挖出大骨。

饶是工具这么不趁手,美团剔出鸡爪大骨的速度,也比姚欢快不少。

得了姚欢的赞誉,美团倒也不过于自谦:“欢姐儿瞧俺的手法,是不是好像雕花匠?不过和巷子里莆田来的陈木匠家的,还是不能比。陈木匠家专给琴案雕花,据说雕出的琴案,蔡尚书都遣人来买过。”

“蔡尚书?蔡京呐?”

姚欢漫不经心地问。

美团应了一声。

姚欢脑中,用浅白的知识储备推算了下,三十年后的靖康之耻时,汴京六贼之一的蔡京快八十岁,那么现在的蔡京,还不到五十岁,正是官场上当打之年。美团叫他蔡尚书,他应已依附于新党宰相章惇,做了户部尚书。

美团又道:“做过蔡尚书家的买卖,陈木匠在巷子里讲话的调门都高了不少,牛气哄哄的,二娘越发讨厌他家了。哎,欢姐儿,你可千万别告诉二娘,俺和陈木匠的小女儿偷学雕花的事。”

姚欢平静道:“咱们都是经商的人家,接了贵人家的买卖,四处说叨说叨,涨涨自家招牌的威风,原也是常理。”

美团抬头望着姚欢:“俺家二娘不是小气,嫉妒街坊攀上了高枝儿。二娘是觉着,蔡尚书会害了二姑爷哎不说了,俺一个下人,哪有资格说这些。”

姚欢敏锐地嗅到了信息投喂的味道,忙哄诱美团:“说嘛说嘛,有些前事,我真记不得,还怎生给姨父姨母说合。”

美团一听,小主人说得很有道理,于是放下那把明晃晃的大砍刀,正要江水滔滔地来上一段大八卦,敲门声忽然想起。

美团打开门,见是个面相好看但从没见过的青衫郎君。

邵清作了个揖,三两句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原来是二娘说过的救命恩人,先生快进来说话!”

美团瞄了一眼邵清手中提着的药箱,顿时热络起来。

但她迎进邵清的同时,反倒把院门开得更大了些,还不忘照顾一下周遭邻里们的好奇心:“给俺家欢姐儿瞧病的郎中哩。”

邵清迈进院中,结结实实地撞上姚欢的目光。

姚欢为了试味,正将一只去了大骨的鸡爪蘸上豆酱调料,快活地啃着。

乍见邵清,抓着半截鸡脚的手忙从嘴边放下来,但口中已有咬下的半截,一时不知是吐出来,还是继续吃。

邵清见了姚欢这副情形,实也是微微一愣。

这小娘子,与从前相比,说不出哪里起了大变化。不是因为半边还未消肿的面庞,而是,眉眼间,神情里,少了些东西,又多了些东西。

汴河边拉她一把、为她瞧伤止血的那次,当然不是他第一回 与她相见。

相蓝即相国寺,虹桥,以及姚家所在巷子的路口他在坐牛车来的路上,数着见过她的有限次数,回忆着她面上每次都若隐若现的凄清神色。

她出了那么大的事,险些丧命,他除了心疼担忧,竟还有几分感激老天。

他终于可以合理地出现在她面前,让她知晓他的存在了。

然而此刻,眼前的姚欢,蓦地让邵清有种找错人的古怪感觉。

这种诡异的惊讶,令邵清的头脑产生了须臾的木讷,他脱口而出道:“哦,你吃,继续吃。”

姚欢越发尴尬,她微微侧过身去,迅速地咀嚼一阵,掩嘴吐出细碎的鸡骨头,起身扔到簸箕里,方又垂着头过来,向邵清施礼。

邵清稍稍醒悟,想来自己心绪起伏,眼前这姚氏又有何辜,她知道什么呢。

邵清于是按捺下自己的差异甚至失落,以医家的审视目光,瞧了瞧姚欢的前额与鬓角,又瞥了一眼她的手指,欣然道:“今日也是巧,在下出诊路过,于茶铺听到茶客议论姚娘子的义举,方知娘子与姨母竟就住在巷子内,便来瞧瞧娘子的伤。皮外伤未消肿,倒不是大碍,娘子的手脚,可都能活动如往昔般灵活?”

若在上辈子的现代社会里,姚欢一定会忍不住揶揄:“我都能坐着啃鸡爪、站起吐骨头了,还要再怎么灵活?”

但她很快憋住性子里的逗趣习惯,低眉顺眼缓缓道:“昨日下地便不昏了,走路取物都尚好。”

邵清点点头,从药箱里取出一瓶塞着浅紫绸布的瓷瓶,放在石桌上。

“这是白矾、麝香、北辽的红花,加上春酿酒捣成的伤药,娘子涂在额头,敷以帛巾,每日早晚换药,坚持一旬,淤青尽散,面上应也不会留下疤痕了。”

姚欢道完谢,正愁接下去聊啥,美团从灶间端了饮具及时来解围:“先生喝碗俺家二娘秘制的杏皮水吧。天气热,恕俺家未备煎茶。对了,还不知先生贵姓?”

邵清道:“免贵姓邵,单一个清字。”

他饮了一口杏皮水,但觉酸凉微甜,滑下喉头时一阵舒爽滋润,没有市面上常见的杏皮水的柴苦味,不由好奇问道:“贵府的杏皮水,如何酿得?”

美团道:“先生也觉可口?俺二娘舍得放好东西,不但要用河西来的杏干煮,还要放几钱枣泥,比冰糖更去涩味。”

邵清听得有趣,既打开了讨教的话头,多聊一阵也是自然,他见美团坐下来继续捣鼓盆里的鸡脚,便又问这是做什么。

美团很知分寸,自己到底是个下人,怎好多接话头,便拿眼睛去睃姚欢。

姚欢对这位模样清爽、还很有责任心的大宋白衣天使,本就调整到了感激见礼的姿态,方才没法尬聊只是因为找不到主题,此刻说到吃的,顿时兴致骤起,柔声道:“邵先生见笑,这是将鸡脚去了大骨后再腌渍,里外都入味些,吃着也雅。”

“哦”邵清听了,想起方才姚欢手足无措去吐细骨的样儿,不禁抿嘴一笑。

姚欢乍见邵郎中展颜莞尔的模样,瞬时一呆。

她在哪里见过他?恍若隔世的亲切感。

萧医生!萧医生看过她第一个化疗疗程的片子后,很满意,可不就是这样笑了。

姚欢肩膀一抖,觉得后背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他不会也是穿越的吧?

不对,不像,笑得像而已,长得一点都不像。姚欢看到邵清收笑时,颊边酒窝退去的过程,终于反应过来,怪不得熟悉呢,更像一个年轻版的赵瑄嘛。

“邵先生,你识得赵瑄吗?”

姚欢带着一种暗暗的贼兮兮的调皮问道。

邵清一愣:“谁?”

姚欢胡诌道:“一位眉目颇像先生的郎君,只是年纪长得一辈,不知可是和先生沾亲呐?”

邵清闻言,却是心头一凛,想到一人。

莫非

第十三章 邵清的刀(下)

邵清心道,不可能,不可能是他。

他迟疑了一下,打问道:“姚娘子,不知这位赵瑄赵公,是娘子府上”

“哦,是我阿爷在秦州时的一位故友。”

姚欢胡诌得水到渠成,不由自嘲,不过三四日,自己已完美代入姚家姑娘的身份。

邵清则暗暗松了一口气。果然不是。

他没了话头,又去看美团兢兢业业地剖鸡爪,只看了片刻,便轻轻摇摇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邵清说着,伸手在药箱里略略翻检,掏出个月白色的丝袋,打开时,寒光闪烁,赫然一柄柳叶刀。

“劳烦养娘婢女通称给一瓢清水,在下要洗手、洗刀,也来给这鸡脚剔剔骨。”

美团咧嘴应了,麻溜儿跳到院角,打来半铜盆水。

邵清将刀淋干净,又劳烦美团替自己冲了双手。

姚欢直起腰身,微伸着脖子,忍不住偷眼去看这位邵郎中的双手。

十指笔直、修长,虽明显是男性的手,骨节粗大,青筋绽得分明,却堪称白皙,被近午的阳光裹了金色的轮廓,真好看。

洗完手,邵清左手拈来一个鸡爪,右手执刀,往鸡掌中央的肉垫处刺了进去。

“庖丁解牛,顺势而为,你们要为鸡脚去骨,也是一样的道理。只要有一把好刀,爪子再小,挑断每节趾骨的筋络亦非难事。而筋络一断,大小骨头松松一拉,便囫囵着出来了,你们瞧”

邵清一面解说,一面运刀,手腕不过是微微扭动,却如雕玉绣花般,片刻工夫就剔出了枝枝杈杈的一副鸡爪骨。

美团凑过来,看得呆了,半晌方道:“天爷,邵先生的手竟比女子还巧。”

姚欢表情不至于那么夸张,内心却也啧啧赞叹。从这双手的漂亮外观,到出手的力度与巧势,带来的视觉冲击,当真不输于观看现代的外科医生进行手术。

想到这双手,在汴河边曾经抚触过自己撞伤的额头,姚欢蓦地脸一红。

不过,姚欢很快对邵清用的那把柳叶刀发生了兴趣。

它比寻常的匕首还小上许多,但锋刃寒厉,像一条银鳞反射着阳光的小白鱼,在邵清掌间翻飞。

“邵先生,可以看看你的刀吗?”

姚欢探询地问。

不料邵清则更爽气:“这刀送给姚娘子,在下家中还有几把。”

他递给姚欢,轻声补充了一句“当心”

姚欢接过来,细细研看,见刀身虽窄,却布满若隐若现的花斑纹,不由自主地用手去摸那些纹路,一面赞叹:“真的和寻常刀具不太一样。”

“这是西域镔铁,所以花纹独特。”

邵清解释了一句,却不愿往深了说,起身去看沈家天井中的鱼池。

一只小龙虾正趴在池中的瓦砾堆上,冲着邵清挥舞钳子。

这回轮到邵清稀罕了。

“怎地养了北辽的蝼蛄虾?”

美团笑道:“蝼蛄虾是海里的,如何能在河水中养得,这是俺家小娘子养的螯虾。”

“螯虾?”

邵清嗫嚅着学舌。

姚欢转过脸,一副闲聊的口吻:“邵先生从未见过?”

邵清摇摇头。

姚欢心道,看来历史没有什么a面b面,这个时代的这片土地上,应该就是不产小龙虾吧。

另一边,邵清,则其实仍未死心。几个回合来来去去,他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姚欢,想弄明白,为何这姑娘今日给自己的感觉,与记忆中如此不同。

此前匆匆数面的姚家姑娘,好像一瓣易碎的琉璃花,又像一阵缥缈的雾,那份与繁华街市不合拍的脆弱,以及那份与年纪不相称的悲凉,随着她沉凝的目光、纤瘦的身影、素洁的裙裾,散逸开来。

那几个瞬间,邵清开始明白宋人的那些浅吟低唱的词,究竟好在何处了。

邵清丝毫没有男儿忽入相思障的愧疚,他的出身,他的过往,他要寻找的东西,他要奔赴的将来,似乎都浅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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