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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曜在天子面前,仍然睡得香甜。
乖乖地躺在母亲怀里,不哭也不闹。
而他的母亲,脸上傅了厚厚的一层粉,遮住了多余的神色,恭谨地将孩子递给他的皇祖父看。
“他睡着了。”降香说。
小孩子粉雕玉砌的脸蛋,露在襁褓外面——他的眼睛闭着,密密的睫毛垂下来,放松的嘴角天生就有微笑的弧度。
皇帝心中难得升出许多慈爱之心。
他没有将襁褓接过来,更不会举着孩子向宾客炫耀,生怕摔着了这个琉璃一般的娃娃。只是伸手刮了刮谢曜的鼻子,轻轻地,生怕打扰他的美梦。
“真是个小睡猫。让这只小猫好好睡。”皇帝和蔼地吩咐降香。
跟来的侍者担了几抬厚礼,都是他预备送给谢曜的,本想当着筵上的宾客赐下去,昭彰他对这个孙子的喜爱。可一见小儿困倦,他便起了怜惜之心,立刻改了主意。
孩子在人前露过面,这已经够了,何必唤醒这睡梦中的小人,叫孩子白受一趟罪。
“是。”降香垂下脸,将谢曜接回来。
脸上的胭脂水粉虽厚重,却粘得牢固,一点也不往下掉,像是坚硬的龟壳,与血肉生长在一处。
“王妃近日操劳,小子又未醒,这宴上实在吵闹,恕我不敬,先带他们下去休息。请阿耶勿怪。”谢承思立在天子身侧,适时地开口。他往前一步,拉起降香的手,就要告退。
皇帝通情达理地挥挥手:“好,你们去吧。”
通往王府内院的路,越走人越少。
大部分侍者都被支去了前院,为谢曜的百日诞而忙碌。
谢承思抓住降香的手,越收越紧。
等拽着人一道进了内室,他手上的力度,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全捏碎。
侍者当然全被轰了出去。
只有一名谢承思近来常使唤的小厮,被他拎着衣领,差去请蒋神医。
“他就在筵上,找到人就带来,不许声张!”他用尽力气,试图压平嗓子里的低吼。
降香仍然端庄地站着,姿势与面见天子时,无有不同。
只是堆迭的襁褓,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她手臂微微的颤抖——从指尖一直传到肩膀。
她急切地想抓住些什么,阻止颤抖不已的手,不让它影响到全身。
但她不能抓,不能抓痛了孩子。
好在谢承思很快便转过身,接过了她怀里熟睡的谢曜。
“孩子有问题。”他熟练地抱着孩子,让他以最舒服的姿势躺好,语气严肃,神色却阴沉,“他从来没有在这时睡觉的习惯,且他睡觉很轻,筵上人声嘈杂,他不可能不醒。我比天子高些,站在他身后,正能看见孩子的脸色不对。你别怕,我叫蒋神医来给他看看。”
他早察觉了降香的颤抖,以为她是在担心。
“抱歉,我是一时心急,弄疼你了。”他终于松开了捏着降香的手,调整了表情,又放轻了声音,仿佛是害怕吓到她,“别怕,蒋神医马上就来了。我会查清一切,我保证。”
“没……没事。不……不痛。”降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吐出这些话的。
被他发现了。
他真的很爱孩子。他真的很负责。
他说他会查清一切。
他对她说别怕。
她怎么能不怕。他要查到她这个罪魁祸首的头上来了。
查到她这个冷血无情,害了他又害了他的孩子的坏人。
可她有得选吗?她没得选。
孩子睡了,皇帝才会喜欢他。才会夸他才会怜爱他。没人喜欢哭闹的孩子。皇帝不会喜欢哭闹的孩子。
皇帝不喜欢这个孩子,就不会宽容。
我没办法呀。我有什么办法呢?
对面的可是天子,没人能越过天子去。
没人能越过天子去吗?当真没人吗?谢承思当真不能吗?不能不能不能!没人没人没人!我没得选我没得选我没得选……
此刻,降香已不只是一边胳膊在发抖,连牙关都哆嗦了起来。
谢承思再一次开口安慰她:“别怕,别怕。”
他一手抱着熟睡的孩子,一手揽住她,轻抚她的脊背,从颈下到腰间。
白皙修长的手指上,仿佛生出了密密麻麻的尖刺,只要挨着她的肌肤,就会扎出无数血洞,血洞又被尖刺破开,顺着脊梁,割开她的皮肉,将白森森的骨头挖出来。
降香再也受不住了。
她猛地挣出谢承思的怀抱,面对面地看着他。
她不住地喘着粗气,胸脯随之上下起伏,脸颊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不用查了!是我!是我!是我让孩子睡着了,我不想听他总是哭,我给他喂了迷药!我不喜欢这个孩子!我要害他!你满意了吗?你还要听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几乎是吼着说出最后的话。
声嘶力竭,像是说完了这些,嗓子就再不堪重负,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她将十只手指都插入发间,抱住自己的头,当着谢承思的面,跌坐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不住地道歉,明明已经发不出声音,却大张着嘴,用气声徒劳地坚持。
侍女精心梳好的发髻,被她的动作扯散了,细碎的发丝一缕缕地飘散在眼前,遮挡了降香的视线。
遮住了最好,她一点也不想对上他的目光。
她一点也不敢。只敢看向他的鞋尖。
鞋面是黑色的,上面绣着流云的暗纹。
流云流动了起来,从她的左眼流到了右眼,又从右眼流到了左眼,一圈又一圈。
周遭一切都在随之转动。
只有将整个人紧紧地贴在地上,才不会被这种无尽的旋转甩出去。
“你……”谢承思也颤抖了起来。
差点就抱不稳手中的孩子,要将他失手摔在地上。
他的眼眶泛起了红色,向后踉跄了两步。
他下意识地要质问她,问她为什么,问她怎么敢。孩子是她想要的,是她所期盼的,为什么又不要了?又不喜欢了?
对孩子是这样,对他也是这样吗?
这便是她的回答——对他们过往的回答吗?
没关系,她的回答不重要。
她欠他的。正应了他对她的折磨。他对她的折磨,该是这样,永无止境。
红红的眼眶,愈加酸胀,连着鼻子也堵住了。
膝盖以下的血肉,连着筋骨,像是绞在了一处,扭成死结,相互拉扯,痛得他几乎站不住。
可他忍住了一切。
齿缝里挤出来的,是最平静不过的一句:“你最近太累了,先休息一阵子吧。把孩子吃过的迷药给我,我拿给蒋神医看看,看看药会不会有事。”
降香觉得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冥冥之中,有许多丝线系在她的手脚上,拉着她掏出装有迷药的瓷瓶,把瓷瓶放在地上。
她唯一的反抗,不过是当丝线牵引着头颅,迫使她抬起头,她却始终垂着脸,用散乱的头发遮住表情,动也不动。
谢承思高大的身形投作影子,落在她身前,像一口大麻袋,兜头将她罩住——袋口不断地束紧,直到束无可束。
药瓶被拿走了。
孩子也被抱走了。
降香听见谢承思的脚步声远去了。
有侍女推开门,将她从地上搀了起来,服侍她躺到床上。
降香不知道蒋神医最后诊出了什么,也不知道孩子的情况最终如何。
因为她又被软禁了起来。
确切来说,这也算不得软禁。
既没有将她关在一片漆黑之中,也没有困着她不让她出门。
谢承思只是暂时不让她见孩子。
他还哭不哭呢?
离开了她这个讨厌他的母亲,他应该不会再哭了。
在谢承思公务空余时,他还是会回府,还与降香住在一处。
只是不会让孩子出现在她面前。
她总会隔窗眺望,偷听或是偷看谢承思领着谢曜,在园子里学步习语。
“今天看了什么花?”清清泠泠,敲冰碎玉,这是谢承思的声音。
“……花。”慢慢吞吞,含混不清,这则是谢曜的声音。
他如今走路尚不熟练,就已经能开口说话了。
或许迷药并没什么坏处。降香想。
“这是什么花?”谢承思耐心地重复一遍问题。
“牡丹花。”谢曜答。
“很好。”谢承思表达了肯定,问得更细致了,“什么牡丹?”
“白、白雪塔。”
他不哭了,真好。降香又想。他只会对我哭。因为我不喜欢他,所以他不喜欢我,这很公平。
他教他像在教我。
我不想说话的时候,他就会这样不厌其烦地问我。
不过问的不是花,是食物。
他会问我吃什么,喜欢吃什么。
只是在降香听不见的地方,谢曜又尖叫了起来。
因为谢承思将他领到窗下,隔着窗子教他:“快叫娘,娘在屋子里看你。”
谢曜先还乖乖地学,声音小,语调却拖拉:“娘——我要……娘——”
当谢承思摇头拒绝:“不行。娘生病了,而你总是不乖,她见到你会难受。等你乖了,就可以见娘了。”
谢曜便再也忍不住了。
“哇哇哇——”孩子扁了扁嘴,毫无预兆地发出刺耳的干嚎,声音巨大,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把周围不听话的花木,全部掀翻。只是他黑亮的眼睛里,一滴泪水也挤不出。
谢承思立刻捂住他的嘴,将他抱离了园子,放在书房里,任他自己哭叫。
可谢曜的脾气犟极了。
他就是不停,累了也不停。
起先是没有泪水的,后来泪水呛满了喉咙,他仍然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