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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遥望向乾清宫的内殿门口。
梁宴正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桌佳肴,他却拿着公文埋头苦批,时不时抬起眼,扫一下门口的方向,又轻皱着眉略带失望的重新垂回去。
苏公公在一旁围着他团团转,嘴里念叨着:“陛下,这菜都热了三道了,您先用完晚膳再处理国事吧,再怎么样也不能伤了自己的身体啊。”
梁宴目光不动,只摆摆手道:“朕不饿,等……”
“陛下要等谁?老奴这就去喊!”
梁宴却并不应答,放下手里的书,看向殿门口我的方向,慢慢地笑起来。
“等到了,他已经回来了。”
我扬着笑,挥着腕上的红绳朝梁宴示意。
故人不再,但这满宫墙的灯笼的亮色会记得。
——我从不孤单。
第70章 节节败退
“等到谁了?陛下,您可别吓老奴!”
苏公公望着空无一人的殿外,又看了看眉梢带笑的皇帝,惊的不知如何是好,张罗着就要叫太医来看看。
我边笑边向梁宴走去,边想着要不还是找个像样的借口,把我还存在的事情告诉苏公公吧,要不然他天天看着梁宴对空气说话,还一副神神叨叨满脸喜色的模样,一把年纪到最后被吓疯了可如何是好。
我还没想出个所以然。
我提着衣摆还没走到梁宴面前。
我还没来及跟梁宴说上一句话。
下一刻天旋地转,我胸口猛地一阵绞痛,直楞楞地跪倒在地,呕出一口鲜血。
灯火通明,梁宴还坐在桌前翘首以盼,在离他不到一尺远的地方,我却疼的连手都抬不起来。
我的脑子一片混沌,思绪模糊,连视野也开始变得明明暗暗。耳边一片嘈杂,唯独只有一样声音是清楚的,它隔开所有迷雾,好像直接响在我的脑中。
它说:“去吹了长命灯。”
“我吹你大爷!”我忍着疼咒骂出声,恨不得给我脑中的声音一巴掌。“哪来的妖魔鬼怪,我都是鬼了吹个屁的灯!”
脑海中的声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好像叹进了我的心里,连带着我五脏六腑都被拉扯的疼痛起来。
“生死不可违,去吹了那盏灯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我周身一轻,把我压制在地面上,锤击着我胸腔的威压瞬间消失,痛苦也不复存在。
若不是我嘴角还挂着没擦净的鲜血,我简直要觉得刚才那一幕是我臆想出来的画面。
我从地上爬起来,皱着眉打量了下四周。
周围空空荡荡,除了看守宫殿的仆从,剩下什么东西也没有。
那刚才是怎么回事?
我都是个鬼了,还他娘的撞鬼了?
吹了长命灯……
长命灯不是连着我的魂体吗?吹了它我岂不是也要前往轮回、转世投胎?
“吹个屁!吹你大爷!”
我又骂了一句,伸手擦掉嘴角的血迹,缓着心神朝殿内走去。
梁宴看见我腕上的红绳走进他的视野里,立马屏退了仆从,敷衍着苏公公把他推出殿外,交代了一句“谁都别来打扰”,才走到我面前,挎着脸,略带不爽地抱怨道:“怎么才回来?菜都热了好几遍,怎么,和你的小鬼朋友们就这么依依不舍?”
我挑了下唇角,本想告知他徐生魂魄尽散,段久在原地捡碎片的事。临到嘴边,不知怎么的我又觉得这事太过繁琐,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在纸上描写太过复杂,不如等以后去梁宴的梦里再说。
于是我在纸上写到:“我饿了。”
“哼,都这个时辰了,不用晚膳自然是要饿的。”梁宴拿我没办法,毕竟我是个鬼,他看不见也摸不着,只能板着脸色给我看,然后无奈地吩咐下人去再备一桌晚膳。
“对了,你过来。”梁宴坐回桌边,朝我招了招手,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册,忍不住先软了眉眼,对我说道:“这是我让内务府去整理的皇家亲眷中适龄的孩童名单,我准备在这其中挑一个,作为储君,待他加冠,就将这江山托付给他。沈卿以为如何?”
我挑了下眉,顺着梁宴手里的书册看过去。梁宴正当壮年,别的帝王都是追求长寿、长生不老,好永久坐稳皇位,执掌朝野。梁宴倒好,年纪轻轻就开始想着过继子嗣、退位让贤。
我不太能理解,在纸上问道:“过继子嗣倒是没问题,托付江山是否太早了些?这书册上都是些到了舞勺之年的孩童,不出十年就可加冠,你要那么早退位让贤?”
“早吗,如此算来都还有近十年光阴,我还嫌太迟了呢。要不是皇家亲眷里没有年纪适宜的人,我早就……”梁宴看了看我,把嘴里那句“早就甩手不干了”咽了下去,只说道:“大梁如今内外安稳,虽然体制下还有些隐患,也还有一些奸臣未除。但十年时间已是绰绰有余,我会边培养储君边把这一切都处理好。”
“你不是一直想游遍人间万里河山,好好的做一回闲人吗。等到储君安定、山花烂漫之际,我便能与你携手归去,漫步山河,好好的领略一回人间风光。”
我一时失言,竟无法在震惊和繁乱的心绪里理出一点言语,来应对梁宴这场猝不及防的同游佳梦。
我曾在死亡中醒来,迫不及待的想要去投胎,甚至一路艰难险阻一言难尽的想要找到那盏长命灯,也无非只是想了却这样一个我活着的时候奢求了一辈子,却到死也没办法实现的夙愿。
——我想摒弃所有,放身江湖,游历人间,醉酒江南,好好地为自己活一回。
我其实从未与人谈起过这般梦谈,因为我活着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
我身为宰辅,百官之首,肩上有黎民社稷的重担,有帝王的期许和同僚的仰仗。只要我活着,无论如何,我都只能做大梁的宰辅,没法无忧无虑成为江上一孤翁,恣意洒脱。
后来我死了,死的时候我其实松了一口气,因为放下重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死亡似乎是我能一身轻不再挂念世间的唯一途径。
哪怕如今命运捉弄,我又与世俗绑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从没想过,有一天,有一个高高在上坐拥着这世间万民钦羡、享受着这世间最佳事物的人,他会跟我说。
“沈子义,我陪你去做你想做的人。”
皇权不重要,荣华富贵也不重要,我知道万民是你的牵挂,所以我愿意守好这江山,等到天下安定,你心无所念,我便放下所有,与你策马同去,仗剑天涯。
可好?
我眼底不受控地涌起一阵水花。
幸好梁宴看不到,不然他就会看见我丢兵卸甲、溃不成军的模样。
我曾说姜湘吃了太多苦,所以才会在我给了她一点温暖的时候就泣不成声,而如今……
我在这场名为温柔的风里节节败退。
梁宴看不见我,所以我大胆地抱住了梁宴,在我根本触碰不到的他的臂弯间,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话,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梁宴才知道此时的我说了一句什么。
只不过现在我笑了笑,在纸上写到:
“好啊,我们去游遍万里河山。”
欲买桂花同载酒。
我想。
原来这世间,还有这么多值得我留恋的事情。
……
我是哼着小调飘进梁宴的梦中的。
我活了这么多年,除了小时候跟在父母身边无忧无虑的那段时光,还从来没有这么轻松愉快过。
什么都不用想,天塌下来了有人给我撑着。
唯独只需要想想应该怎么样培养未来储君,让他早日成才,好早日把大梁交付到另一位明君手里,以让我能携所爱,轻松自在地奔向我所向往的生活。
或许我不应该哼一曲满含离愁别绪的秦淮小调,又或许我不应该自得的那么早就去畅享还未实现的事情。
我明明生前兢兢战战、如履薄冰,才能有今日硕果,却偏偏一时随了性,满怀期待的吟上一首“欲买桂花同载酒”。
却忘了,欲买桂花同载酒……
终不似少年游。
我没能进入梁宴的梦里,却一脚踏入了另一条命运。
我在入梦的时候被一股气力拦了下来,裹挟着我进入了另一个场景。场景很黑,只有正中央摆放着一盏亮着的灯。
这灯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正是梁宴用心头血供养着的,放在暗道里的那盏长命灯。
那个曾经一脚把我从奈何桥踹回凡间的神,站在灯前冷冷地看着我,那目光似悲鸣,又似利刃,让我的心脏感到一阵蜷缩,疼的皱紧了眉。
神看着我,摇了摇头,问道:“为何不吹灭那盏灯?”
“沈弃,你可知,长命灯不灭,你们都得死。”
第71章 找到你了,我的止疼药
死亡。
这个词对于先前的我来说是一种解脱。
我为了不成为一个不能自理的废人,为了不再日日被噩梦纠缠,为了下辈子能做个逍遥自在的好人,我选择了死亡。
可这个词如今看来又这么讽刺。
谁会在尘埃落定、前途光明、幸福美满触手可及的时候选择死亡?
讽刺。
我笑起来。
神明满眼悲悯,我却嚣张地、肆无忌惮地笑起来:“您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吹灯我们都会死,谁死,我吗?我不是早就死了吗,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你不怕,那皇帝怕吗,大梁朝怕吗,你拿什么替他们做决定?”神叹了一口气,似是不忍,又像是催促着一场凌迟。“长命灯可以说是神物,也可以说是邪物。它以人的血脉为媒介,吸蚀骨血,来吊着人的魂魄长存。正如我在奈何桥前对你所说,灯不灭你灵魂不散,永远进不去轮回,无法投胎。”
“不入轮回又如何。”我挑着眉,语气竟也沾染上了梁宴的那种不怕天不怕地、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大不了我一直以魂体状态存在就是了。神明管天管地,难道还要管我一个小鬼愿不愿意投胎不成?”
“若此事真是小鬼投胎,我还用得着费心费力把你从奈何桥上踹下去吗?你都不知道你上奈何桥的时候,天道在我耳边敲了八十八道警钟,八十八道!比那死阎王的夺命铃还恼人!”
神脸上庄严沉重的面具有一瞬间的崩裂,但他很快沉稳回去,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清了清嗓子道:“沈弃,你可知,你在这世上多存活一日,你那位小皇帝的寿命便减少一日。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被你耗到灯枯油尽、长绝于世,那当真是你想看到的吗?”
梁宴……
梁宴会被我耗死吗……
梁宴以心头血和寿命为代价把我拉回尘世间,我分明是知道的。却偏偏存了那么一些侥幸,以为只要闭口不提,这件事就不会像我想象中的那么差,那些苦果就终究不会来临。
我神情上刚有一丝怔愣,神就立刻抓住机会趁热打铁,指着身旁亮着的那盏长命灯继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