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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忙说:“不成。牛钱十石粮,那些农具又是十石,小人儿子养在小员外家,一年还得十石。更莫说这些粮,全是小员外赏的福分,小人哪里敢独个儿吞下?”他强行将那五十多石粮全都搬去给了莫裤子,前债才算了结。这时儿子已经能走能跳,他顺便把儿子也接了回来,自家心里才终于宽适了些。

到了次年,他开始犹豫起来,不知是该照约好的三分给莫裤子,还是再多给些。犹豫再三,装了四成送了过去。莫裤子略微一算,见又多给了一成,顿时恼了起来,强逼着他将多的搬运回去。他想:这样说明白也好,时日还长,债已还清,往后便都是多的回报。

谁知莫裤子竟又替他揽来三百多亩学田的佃权,这样一来,只分三成似乎又嫌少了些。他心里又不自在起来,可推掉又舍不得,只得暗暗想,往后设法多回报。

这近五百亩学田转佃之利,一年将近二百石粮。杜恩父子两个一年吃用,二十石已足。他再不必亲自耕种,便将家中那三十多亩地全都佃了出去。秋后分成时,莫裤子仍坚执只收三成,杜恩便盈余了一百五十石,他存储了一些备荒粮,其余的卖成钱,寻买了一百多亩田,顿时升到了三等上户。

以力挣钱,越挣越寒;以钱生钱,越生越欢。自此以后,他家境越来越宽裕,三五年间,便由三等户升到一等户。花了三百贯钱,续娶了一房富家娇妻。房舍院落也新扩翻造了一番,大房大院,粉壁乌门,好不气派。乡人们再也不敢唤他名字,开始称他杜员外。

这时,莫裤子便令他越来越不自在。他一直在莫裤子面前自称小人,莫裤子也一直坦然受之。如今他也成了别人口中的员外,两人再见面,他虽照旧称莫裤子“小员外”,却再也不肯自称“小人”,可又不好改口称“我”,更不好如那等雅士们自称“在下”或“鄙人”,因而,言谈间极其别扭。

另外,每年收成,莫裤子仍分三成。如今杜恩一年至少收五百贯租子,三成便是一百五十贯,当年那等棺椁能买二百副。然而,他却只能照旧把钱装袋,让庄客推了个独轮车,自家骑头驴子,将利钱送去给莫裤子。

莫裤子见了,忙笑着说:“这利钱再收下去,似乎有些羞人了。咱们那约书该扯掉了。”杜恩却立即板起脸说:“既然约好,便得守住。若不然,无德无信,不成了小人?”说完之后,他悔恨万分,尤其“小人”二字,他已回避了两三年,这时脱口说出,如同重重自刺了一针。然而,他面上却丝毫不能流露。莫裤子见他说得坚重,只得笑着收下那三大袋钱。

回去路上,杜恩恨得拿鞭子连抽胯下的驴子屁股,那驴子拗性起来,怪叫着险些将他颠下去。他越发恼恨,身边有那庄客瞧着,不好再发作,只能暗暗盼着莫裤子能再推拒一回,到那时,万万再不可这般强嘴。

然而,那两年莫裤子已经开始烂荡家业。杜恩耳听着他那些败家行径,心里越发怕了。尤其听到莫裤子将家中最后二百多亩地也赌尽后,他再坐不住,猛然想起县里有个恶徒专替人杀仇家。他犹豫再三,揣了两锭五十两银子,去解库里买了一领旧道袍、一顶旧道冠,半路上躲在僻静麦地里穿戴起来,扮作一个道士,抓了把泥土将脸抹脏。到了县里,怕仍被人认出来,又从街头行脚卖药膏的人那里买了两贴膏药贴在脸上。这才去一间茶肆寻见了那恶徒,特意哑着嗓子,小心向那恶徒询问。那恶徒听说要杀的是莫裤子,立即说:“那是豪家子弟,得三百两银子。”杜恩一听,立即心疼起来,可再一想,莫裤子那利钱了了无期,四年便是三百两银子。于是只得匆匆赶回去,半路上换回原先衣着,抹净了脸,回到家中取了银子,出来途中又扮成脏病道士,走了十几里地赶到县里。

到那里时,天已黑了,那恶徒已不在茶肆中。寻了半晌,才见那恶徒和人在酒楼里吃酒,杜恩只能躲在暗处等。直等到深夜,恶徒才吃罢出来,醉得摇摇摆摆。杜恩偷偷跟着,等恶徒和朋友散开后,才追了上去唤住。恶徒认出了他,晃着脑袋说:“没银子,不动刀!”杜恩忙将恶徒拽到街边僻静处,将银子袋递了过去,恶徒抓过去掂了掂,大着舌头说:“好,三天之内,替你做成。”“你记不记得要杀谁?”恶徒大声嚷起来:“莫裤子!”杜恩紧忙唤止住,小声问:“你若做不成,这银子……”恶徒陡然怒喝起来:“我孟大刀,汴京城里舔血,应天府中割卵,你去这京东路上打问打问,我哪回失过手?你若信不过,揣着你这些腌臜银子,寻那些狗三鸡四去!”隔墙的狗被惊得狂吠起来。杜恩不敢再问,孟大刀抓着银袋转身就走。杜恩怕人出来瞧见,只得转头赶紧走了。

回去后,杜恩一直惴惴等着。儿子那时已经十岁,他让儿子去莫裤子家玩耍探看。儿子回来后,说莫裤子已经两天没见人了。他又等了几天,莫家竟发起丧来。他忙去吊问,莫裤子的兄长莫咸说弟弟乘船落了水,尸首都没寻见。他不敢细问,暗暗猜想,一定是孟大刀做的。这才松了口气,十年心病终于得解。

可哪里知道,十八年后,莫裤子竟又活着现身。

莫裤子跟哥哥说完话,头一个便向他走过来,叉起手笑着拜问:“杜老弟,多年不见,居然在这九豪宴上碰面了。”

杜恩极力掩住慌惧,忙也抬手还礼:“不知莫……莫大哥这些年去了哪里?”

“哈哈,不过是闲游乱走了一场。”

杜恩勉强赔笑,正在尴尬,莫裤子又去拜问其他人。杜恩站在那里,身上一阵冷、一阵热,面颊僵笑,半晌都回转不过来。众人都致礼问讯后,王豪竟说莫裤子是新知县幕客,掌管田籍勘量。杜恩听了,越发惊诧,却尽力压住,忙斟了酒去敬莫裤子。饮过两盏后,莫裤子悄声说:“杜老弟当年说的那句话,我牢牢记着。这些年,全仗那句话,才走得平、行得安,没有遭人陷害。”

杜恩猛又一慌:“哦?哪句话?”

“言语过耳忘,墨字百年新。”莫裤子用手指了指怀间,“当年那契书我一直小心保管着呢。”

杜恩猛地一颤,手中的酒盏险些跌落。莫裤子却笑着转身,和其他人对饮去了。杜恩惊望着莫裤子那鬓边霜发,心里一阵阵发寒。如今他已有五十七顷地,三成租粮,将近两千贯钱。莫裤子又有了知县依仗,此后勒啃起来,哪里躲得过?

眼看着莫裤子与那些豪富、妓女欢饮笑谈,杜恩却如同坐在热油锅里被浇冰水一般。他没想到的是,过了正午,莫裤子去院角茅厕,许久都不见回来。半晌,王豪的管家老孙从茅厕那边急急过来,凑近王豪,低声说了句话。王豪听了,顿时变色,立即让老孙带着那些妓女和仆人去了前边,而后才沉声说:“莫老弟死了。”

杜恩先不敢信,王豪带了他们几个一起走到角上那茅厕里,杜恩探头一瞧,莫裤子果然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看不到脸,但脖颈上露出一道红印,一瞧便是被绳索紧勒过。王豪凑近那身子,小心伸手,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脉,而后起身,回头黯然摇了摇头。

杜恩像是自己颈子也被勒住,这时才忽而松开,心里不由得连声唤:“老天,老天,老天……”

其他人则都惊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王豪轻摆了摆手,引着众人一起回到那池子边,莫裤子的兄长莫咸仍醉趴在桌边未醒。众人坐下来,低声商议了一阵,商定了那遮掩的法子,等莫咸醒来后,求得他赞同,便一起将那事瞒了过去。

侥幸逃过一难,杜恩一连几天都后怕不已。他不知是谁杀了莫裤子,但想来以莫裤子当年那等行径,自然是与人结了仇。不论此人是谁,杜恩心中都感念之极。

然而,过了不久,王豪染病身亡。杜恩前去吊孝,在灵棚内拜过王豪灵位,走到王小槐面前,想去劝慰两句。没想到王小槐凑近他,小声说:“莫裤子的尸首埋在那块界石下头,那张契书揣在他怀里,那可是杀人罪证。”说罢,王小槐朝他偷偷一笑。他一听,浑身一寒,王小槐却已走开,脸上又回到哀苦模样。杜恩惊怔半晌,才愕愕然离开,魂却已被王小槐惊破。

实在受不得,天黑后,他叫了两个信得过的老实庄客,扛着铁锹,一起赶往界石,想偷偷挖出莫裤子的尸首。可到了一瞧,界石边竟已站了许多黑影,个个都拿着锹镐。他顿时慌起来,就着昏昏月光,仔细一瞧,里头几个竟是那几位豪富,各自带了几个庄客,恐怕也是来挖那尸首。其中姓裘的那个认出他,忙唤道:“杜兄也来了?你也是来护这界石?”

慌乱之下,他只能含糊点头。姓裘的说:“看来咱们想到一处了。出了莫裤子那凶事,再不能轻易动这界石,褶子田恐怕是保不住了,却总比惹上命案官司好。我刚刚和他们几个商议,咱们就在这界石边搭个棚子,各家出两个庄客,轮流在这里守着。杜兄觉着如何?”

杜恩最怕的便是这几人来搬动界石,这时哪里再顾得上褶子田,忙点头答应。当晚他们便各自留下一个庄客守着,第二天,在那界石边搭了个棚子,各家昼夜差庄客来一起守着。守了半年多,杜恩心中始终难安,那几家也是如此。大家又聚到一处,姓裘的提议不如除掉王小槐,日后才得安宁。杜恩虽有些犹豫,却也点头赞同。于是大家一起出钱,姓裘的寻了人,正月十五去汴京杀了王小槐。

谁知王小槐接着便闹起还魂鬼祟,杜恩院里清早落了许多栗子。杜恩原本就惶惶难安,这时便越发慌惧。他听说皇阁村请了相绝陆青来驱祟,忙也赶了过去。

陆青见到他,凝视了许久,目光似怜似叹,随后说:“明夷之卦,光隐地中。外难内忧,情抑志屈。患里引患,暗中增暗……”他听着,句句都像是瞧透了自家心思,不由得有些局促不安,及至听到陆青教他那句话,更是冒出一身虚汗:

“恩恩从来重难承,怨怨自古易相生。”

第三章 家人

人之处家,在骨肉父子之间。大率以情胜理,以恩夺义。

惟刚立之人,则能不以私爱失其正理,故家人卦,大要以刚为善。

——程颐《伊川易传》

严漏秤也是今年头一次来赴这桃花宴。

严漏秤本名严德君,已年近六十。他这一生每日醒睡坐卧、饮食事务都严遵规矩,谨守时刻,还特地去京城请来匠人,造了一架漏秤。一个木架上悬挂一杆秤,秤钩吊着一只小桶,旁边一只大水桶,两桶由一根细管相连,大桶中的水吸引入小桶中。秤砣随水量加重不断滑动,一升水移一时辰。他在院子中间建了个小木阁钟楼,将漏秤摆在阁子中间,命两个仆人昼夜看守,添水敲钟。这时刻虽不及官府莲花漏那般精准,在乡里却已是极稀罕难得,因而乡人背地里都唤他“严漏秤”。

严漏秤生在阳驿乡世居大族,家教极严,他又是长子,父亲给他取名德君,是望他成为有德君子。他自小便极孝悌谨重,家中上百口人,子侄都以他为样范。成年后,家中田产经营、婚丧嫁娶,全都由他主掌。他深知责重,处事尽力正派公平,家中男女老幼尽都敬服。

只是,内修身、外齐家,丝毫不能懈怠,极难得有闲暇之时,更难得笑一笑。他也浑然不觉,有时难免疲乏愤恼,却知无可旁贷,只能尽力自持自诫。直到四十岁那年遇见莫裤子。

人都言四十不惑,他其实自小便知自己该当如何,因而难得有何疑惑。到了世人不惑之年,他却偏偏大惑起来。

他与莫裤子相识,是缘于一桩田产买卖。莫裤子要卖家中的一片田地,托牙人寻到了他。他早已听闻莫裤子败家名声,本不愿与之牵惹,但那片是上田,在睢水岸边,极丰沃。他犹豫了一番,心想只是买地,并无其他瓜葛,应当无事,因而,便答应与莫裤子相见。

莫裤子约他在宁陵县一个茶肆会面,那牙人引着他去了那里。那间茶肆并不在正街口,而在一条僻静巷子里,小小一间店面,只有四副桌椅。陈设简旧,却洒扫得素素净净。莫裤子已在那里坐着等候,二十七八岁,一身鲜色纱衣,面容倒也俊气,只是神情间似乎涂了油、滑了水,一瞧便是个浮浪之徒。见到严漏秤,他急忙笑着起身出来迎接:“严大员外,炎热天劳您出门,惹一身臭汗,罪过罪过。这外间热,咱们去后院坐。”

严漏秤见他言语轻浮,更生嫌恶,只愿尽速定了契书,好避开此人。便只点了点头,跟着莫裤子穿过茶屋,出了小门,眼前顿时一阵幽凉。靠南墙几间低矮瓦房后边是小小一座院子,院子中间搭了一座凉棚,棚下摆着一套旧藤桌藤椅,架上爬满葡萄藤,荫荫凉凉。鲜绿叶子间,吊坠一串串青葡萄。严漏秤原本走得干渴,望见那些葡萄,口中顿时生津。

“青嫂,客人到啦!”莫裤子朝里头唤了一声,随即笑着请严漏秤坐到上首。严漏秤刚要坐下,见中间那屋子竹帘掀开,走出了一个妇人,年纪三十左右,身形微丰,面容柔净,脸上未施脂粉,身穿淡绿罗衫、豆绿抹胸、深青罗裙。衣裳虽已半旧,穿在她身上却毫无穷陋气,反倒显得素净可亲。

妇人手里端着个黑漆托盘,上头是一套青瓷壶盏。她一见严漏秤,忙笑着走过来,将托盘放到藤桌上,而后敛手屈膝,款款道了个万福:“奴家拜过严员外,奴家这里小门小户、檐低屋窄的,还请严员外担待一二。严员外快快请坐,这藤椅奴家擦洗了三道,虽旧些,却也算干净。”

严漏秤难得和妇人言语,略有些发窘,忙微颔了颔首,坐了下来。

那妇人又笑着问:“莫小员外昨天说严员外要来,奴家想着天这般热,吃不得热茶,便连夜熬了几样凉水,有香薷饮、卤梅水、姜蜜水、甘豆汤,不知严员外常日爱吃哪样?”严漏秤不敢直视妇人,犹豫着未及答言,那妇人又笑着说,“外面日头烈,严员外走热了,水过凉,伤脾胃。姜蜜水最好,凉里带温,解渴又驱暑。”

妇人说着,便提起桌上一只瓷壶,先斟了一杯,用浅绿绢帕揩去杯边水渍,双手托着递给严漏秤。严漏秤忙双手接住,无意间触到妇人的手指,细柔温腻,心不由得重跳起来。好在妇人又去给莫裤子和牙人斟水,并没有留意。严漏秤偷眼瞅去,见妇人侧脸低首,微含着笑,柔净如月。鬓边垂下一绺乌发,柳丝一般,轻袅微摇。

严漏秤自幼便受严训,非礼勿视。他忙避开眼,不敢再瞧。那妇人斟过水后,抽出别在后腰的一把绿绢团扇,站在严漏秤身侧,轻轻摇扇,替他吹凉。严漏秤越发不自在,却不好说什么,只得低头喝水。那姜蜜水熬得清凉醇甜,他不由得两口喝尽。妇人忙搁下扇子,又替他斟满。他小心避开妇人手指,接了过来。妇人又拿起扇子替他扇凉。严漏秤这时略平复了些,竟觉到几分安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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