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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慧嘉耳听水声,目视秦恒。
迎面风吹来,被他挡去一大半,但江慧嘉还是感觉到冷。
她心想:“只要我提到开颅,不论我用哪种话术,听到的人都会生气的吧。”
但不管秦恒会有什么反应,该说的话江慧嘉也还是会说。
她道:“颅内生瘤,倘若要治,有一方法最为快捷。此法与脖颈生瘤,腹股生瘤等治法颇为类同,便是割去此瘤。”
割去此瘤!
多简单的四个字呀,那么聪明的太子殿下却像是没听懂。
他硬是怔了好片刻,才微微蹙眉,似有不解地问:“割去此瘤,脑瘤生在颅内,要怎么割?”
江慧嘉说:“我曾做过两例胸腔手术,不知殿下可有听闻?宝庆府镖师霍崇,曾两次胸口受到贯穿伤,有一次甚至伤及心脏,以致心脏停跳。”
她微微顿了一下道:“两次,我都是以刀割肌骨,而后打开霍崇胸腔,为他缝合受伤脏器,才使他得以存活的。”
她说的正是最开始使她神医之名得以传扬的两次经典手术。
第一次在宝庆府,她救活了被判死刑的霍崇,人们传她能起死回生。
第二次在京城,却是霍崇受了她的无妄之灾。契丹王子耶律鸿飞怀疑她的医术,想亲眼见证她做开胸手术,便刺伤霍崇叫她当场证明。
提起这次的事,江慧嘉其实很不好受。不过这次的事情因为发生在京城,等于也就是发生在昌平帝的眼皮子底下。
江慧嘉和霍崇被救出来后,霍崇还被接到太医院做后续调养。江慧嘉则因此次表现而获得了昌平帝的初步信任,从而得以出入东宫,为太子治病。
这个前因后果太子自然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至此,他便再不能自欺欺人了。
他难以置信,用极度不可思议的语气说:“你,想为孤……开颅,取瘤?”
一句话,简短几个字,他却硬是停顿了好几下才完整说出口。
可想而知太子的震惊。
即便是从前情绪最激烈时,只怕他一句话中的语气变化,都没有这样丰富过。
夜风吹来,两双眼睛,四目相对。
那是对生命的敬畏,对生存的渴望,对命运的忿怒。
也是自我的挣扎,灵魂的对话。
江慧嘉声音和缓,却自有一种坚定不变的力量:“正如花木生长,需得修去多余枝叶,人身若有缀物,自然血行不畅,邪正失调。”
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颅内生有恶瘤,开颅,取瘤。殿下所言正是。”
太子没有再说话,他像是陷入了长久的自我拷问中。
江慧嘉静静等待,亦不再多言。
风幽幽吹过,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许久,又或许只是须臾,太子忽然又问:“若不开颅取瘤,孤是否命危在旦夕之间?”
他没有问开颅取瘤要怎么开颅,也不问开颅之后要怎么复合,反而只问不开颅是否命在旦夕。
江慧嘉隐隐有些猜到他会怎么选择了。
她只能如实回答:“殿下颅内所生为恶瘤,恶瘤最近加速生长,压迫脑内空间,仅凭用药或针灸等手段已极难遏制。若再不割除,殿下随时有可能再次逆厥,或不复醒。”
顿了顿,又说:“短则三五日,十数天,长则三五年。具体何时爆发,我亦无法预料。只能说,在近期的可能极大,三五年是小几率,至于更长久,几乎不可能。”
这其实就已经相当于是病危通知。
只不过任何事情都有个例外,江慧嘉行医多年,更是遵循行内习惯,不会将话说死。
这也是对患者的一种负责。
但她话语中的意思表达也很明确,太子不存在理解错误的可能。
他果然理解了,这一次,他也没有再沉凝思考,而是很快就道:“孤不需要三五年,也不需要三五十年,只需半年……”
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一下。
一直被他敛藏极深的情绪至此终于有了一瞬间的明显泄露,他声音中含了颤抖,极低极沉:“江大夫,你能控制吗?可否再给……我半年时间?”
这一次,他没有称“孤”,而是自称了“我”。
江慧嘉懂了,一种两处茫茫的“果然”也终于从她心中落定。
她怀着最后的不甘心,多问了一句:“殿下,当真不愿试一试么?开颅手术并没有多么可怕,小女斗胆自夸,殿下若愿手术,小女可保殿下九成生率!”
九成,面对开颅手术,哪个大夫敢做这种保证?
就算是现代社会最顶尖的专家,拥有最先进的设备和最精英的助手团队,也没有人会这样说。
这种话说出来,几乎是违背医生的原则了,这也可以说是江慧嘉对太子最大的善念。
她期望可以用这种保证激发太子的信心,再次诱惑他去“向生”。
事实上她有九成把握吗?
不,她只能保证自己会尽最大努力去完成这台不知道会不会来的手术,至于结果,用概率去形容是很不专业的。
然而太子最后还是坚定地说了两个字:“不必。”连拼概率这种不专业的机会都不给江慧嘉。
但也或许是因为明确获悉了自己命不长久,又是自己主动将生的机会给拒绝掉了。秦恒最终又一次没忍住,多说了两句:“江大夫,孤并非不信你,也并非惧怕你的手段。”
他终于一声轻叹:“孤只是不能忍受自己的大脑被打开……谁都不行。怎样出身,孤不能选择,但如何死亡,我可以自己决定。”
我不能选择自己的生,到我能够决定自己的死!
毋宁死,也要存留精神的高洁。
他这是将开颅视作对自己生命的玷污?
这一瞬间,江慧嘉明白了太子的坚持。她也终于明白,自己不可能改变得了这种坚持。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这或许是江慧嘉这个现代灵魂不管怎样都难以理解的一种气节,又或许用气节来形容还稍有些不准确。
但就算难以理解,她也懂了。
“半年……”她只是思索,不通过手术,自己有可能再为太子留住半年生命吗?
对大靖而言,这半年又该是多么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