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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掌明晃晃是用了十成的功力。

厚重的古檀木书案在一声轰然的巨响中瞬间化作粉末,弥散在暴雪之下的第一缕晨曦里。

傅长凛面色沉得吓人,那枚质地惊绝的沉月璧被他死死攥进掌心。

他平日里虽薄情冷漠,却极少动过这样大的怒气。

傅长凛指尖划过右手拇指上那枚世代相传的玉扳指,心底有压抑不住的戾气逸散出来。

零落满地的卷宗瞬间将原本窗明几净的书房堆成一片狼藉。

这一声巨响震得殿内侍从皆浑身一颤,纷纷识时务地退了出去。

止不住的暴虐欲悄然爬上心头,傅长凛平复了呼吸,音色低沉而幽暗地吩咐道:“即可往贺御史府上下一封拜帖,备车来,本相亲自走这一遭。”

陆十俯身一拜,还未应下,书房正门却被轰然踹开。

傅长凛眉尖一蹙,夹杂着十二分的晦暗与幽微向来人投去深深一瞥。

却见正门之外,傅鹤延正逆着光大刀阔斧地朝殿中走来。

傅长凛微一愣神,便被傅鹤延迎面甩来的文书糊了满脸。

他接过那封密密麻麻书满了正楷的书信,起身俯首道:“父亲。”

傅鹤延自鼻腔中冷哼一声,讥诮道:“逆子,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父亲么。”

那封实在长篇大论篇幅奇长的文书,赫然是陆十整理来的贺家近些年来明里暗里沾染过的肮脏手段。

当初下这封文书,本意便是警告贺氏别再打小郡主的主意。

却不想贺允此人转眼便讲这封骇人听闻的陈罪状递到了傅鹤延手中。

朝中皇权式微,傅家与贺家势均力敌分庭抗礼,却并非水火不容的关系,反倒是亦敌亦友。

贺允身为两朝元老,一心辅佐皇帝安治天下造福万民,同傅家一样无感于皇权,只做忠贞不二之臣。

只是贺允为人迂腐守旧,对傅长凛这副慵懒散漫目中无人的派头极为不满。

加之皇帝有意均衡两家之势以求制衡,因故傅鹤延与贺允并不十分相熟。

然傅鹤延待这位位高权重的老御史一向是极为敬重的。

而今,傅长凛这一纸满满当当的罪状直踩到贺允面皮子上去了。

偏偏贺氏个个皆是极偏执硬气的脾性,非但不肯让出半步,反倒拿这文书惊扰了早已退避朝堂权术之争多年的傅老太尉。

傅鹤延一时气极,打袖子里取出阴刻着傅氏正法四字的戒尺:“我问你,倘若贺御史不肯就此止住,你便要向贺家出手么?”

那柄乌木材质的戒尺通体漆黑,只用阴蚀烫金的工艺深深烙着“精贯白日、竭诚尽节”八字。

傅长凛年少时因着凉薄桀骜手段狠戾,没少挨过傅鹤延的戒尺。

这乌木打人极疼,戒尺落在手掌心里便如皮开肉绽了一般灼痛不止,打完之后手掌常接连几日握不住碗筷,但却不见半分血光。

后来挨得多了便逐渐积累出经验,常以左手受训,如此还可留着右手抄书。

傅长凛瞧着这位年事已高的老父亲实在气极,遂老实交代道:“是。”

力道狠辣的一戒尺瞬间抽在他左手掌心,近乎是同时便留下一道鲜红的印子。

“不杀贤士,不害忠良,”傅鹤延紧攥着戒尺直指他眉间,“教给你的礼义谦恭,全喂到狗肚子里了么?”

傅长凛跪在他面前坦然自若:“不需打杀,亦有万全之策,可兵不血刃迫使贺家收回名牒与誓书。”

“荒谬!你当真是要反了天了。”傅鹤延怒不可遏道。

他高高举起手中很有些分量的乌木戒尺,却不知缘何终归没有落下第二记。

这个孩子自幼便智谋惊绝,又是个偏执且极有主见的秉性。

皇帝将他选作太子未来最可依傍的近臣,与王室一样学最高深的兵家策论与帝王之术。

为的是在自己百年之后,为太子留一个可安立于乱世洪流中而不倒的顶梁柱。

傅长凛与太子同岁,在他官拜丞相的同一年,太子却罹患恶疾不治身亡。

这么一位专为太子日后登基铺路的近臣于是便成了王朝里权势滔天不可一世的存在。

傅鹤延已退避多年,如今只牢牢把控着朝中军事命脉,以强权为震慑,攘外安内。

至于朝中诸多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只要不触及皇权底线,他一概再不过问。

“贺御史乃是朝中肱股之臣,”傅鹤延长叹一声,“何况小郡主早退了与傅家的婚约,今后招亲择婿,你又有甚么立场去拦。”

傅长凛直挺挺地跪着,那只受戒尺的左手都未有分毫动摇:“陛下既能指一次婚,自然还可以指第二次……”

“啪——”

第二记力道更为狠厉的戒尺抽在他掌心。

傅鹤延一时盛怒至极:“逆子,你既已毁约,何苦还要再毁了人家的好姻缘。”

他亦是亲眼看着小郡主长大成人的。

这些年那位临王府乃至整个皇室捧着含着的小祖宗,跟在傅长凛身后吃了多少苦头,皇室之中怕早有人心存芥蒂。

何况傅长凛下聘当日毁约,单是临王爷这一关怕就能脱下他一层皮来。

“纵然你有心挽回,只怕临王府也不肯啊。”

傅长凛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执拗道:“不是好姻缘。”

傅鹤延看他如此执迷,心下百味杂陈。

他自然是同夫人林晚涧一样,打心底里喜欢临王府那位乖巧知礼的漂亮小郡主。

本以为两个孩子相伴多年,家里这逆子总有开窍的一天。

却不想这逆子非但好不知错,甚至闹到了小郡主拿出尚方宝剑也要退婚的境地。

傅鹤延攥着戒尺,怒极反笑道:“贺家那二公子不算好姻缘,你便算是好姻缘了么?”

他凉凉地补充道:“就依楚承的性子,怕是宁可招一赘婿上门,也不肯他家里那位掌上明珠,再与你有半分纠葛。”

这话实在扎得人浑身都疼。

却也字字在理。

傅鹤延接着道:“届时你意欲如何?再拿你手里的滔天权势,逼皇帝赐一道旨?”

傅长凛无甚所谓道:“若旁人都可,孩儿亦可以做临王府的赘婿。”

陆十早在傅鹤延踹门而入时便退了出去,在暗处乍然听得这句赘婿,霎时间为傅大丞相捏了把冷汗。

倘若傅鹤延是贺允那样性格的老臣,怕是早被气得吐血三升。

傅鹤延却并不气恼,反而抚掌笑道:“好啊,倘若你当真有这样的本事打动楚承,我亲自把你送去临王府做上门女婿。”

傅相入赘,实在是陆十想都不敢去想的事。

傅大丞相这样手眼通天智谋无双的人物若是入了临王府的后院,只怕要囫囵吞了临王府的势力罢。

纵然不论傅长凛与临王府千丝万缕的瓜葛,楚承也决计不会招揽这么一匹深不可测的孤狼入府。

傅鹤延对此自然心知肚明。

他近半月皆在城郭练兵场监督将士训兵,今日才来得及赶回,如今积压了许久的账亦是时候清算了。

傅鹤延自衣袖里取出了那副骨鞭,漠然吩咐道:“照例,到祠堂去跪。”

这是要上家法的意思。

傅家祠堂里香火不绝,摇摇红烛映照着错落有序的灵位,在碑牌间投下一片斑驳摇曳的光影。

傅长凛跪在宗亲灵位面前,面不改色地受下了一鞭。

傅鹤延高高扬起骨鞭,口中述道:“与临王府的婚事乃陛下金口御赐,你下聘当日毁约,是为不敬。”

破风声呼啸而来,又一鞭狠狠抽在背上,玄色长袍上瞬间泅出一道深色的湿痕,约摸是见了血光。

傅鹤延下手毫不留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你却弃未婚妻于不顾,是为不诚不孝。”

第三记鞭子落下时,林晚涧终于闻讯赶来,在祠堂门外赫然瞧见这一骨鞭响亮地抽在傅长凛背上。

傅长凛咬牙忍着,硬是没哼出半句痛来。

林晚涧听得傅鹤延念道:“毁人姻缘,是为不义之一。”

“逼迫良臣,是为不义之二。”

“手握权柄却不思为民,是为不义之三。”

一记狠过一记的骨鞭交错抽在他劲瘦笔挺的后背。

傅长凛咬着牙受下这不遗余力的十鞭。

傅鹤延扬手还要再打时,忽然被一只柔软纤细的手凭空拦住。

林晚涧瞧见他早已晕开大片血迹的后背,喉中微哽道:“长凛已长了教训,权且放过他这一回罢。”

傅鹤延对上夫人那双含着闪闪泪光的双目,终究没能再下得去手。

他命人收了骨鞭,自鼻孔中冷哼一声,丢下一句“自去反省”,便拥着林晚涧出了祠堂。

傅长凛微颤着吁一口气,一语不发地自祠堂冷硬的地面上站起身。

背后早已焦急候着的白鹰忙冲上去搀扶,却被傅长凛不轻不重地推开了。

他就这么一袭玄色长袍,身量修长容色冷隽地一步一步踏入冰天雪地之中。

傅鹤延一向极为严苛,为了扶正这么个天资卓绝的孩子,近乎隔几日便要上一顿家法。

傅氏家教森严,家族更是世代忠良。

傅长凛幼时便凭借煊赫的家族被选为太子近臣全力培养,因故更不能有半点蓬勃野心。

少年傅长凛便时常因着桀骜孤绝又手段冷厉,吃过不少顿家法。

只是那时总有个乖软漂亮的小跟屁虫,在他身后抱着满怀的金创药,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这终究是傅家家事,且总因傅长凛孤孑傲慢不服管教而起,小流萤不敢去拦,亦没有立场去拦。

于是这么小小一个打江南来的漂亮团子,抱着楚锡快马加鞭从王府取来的御用金创药,眼巴巴守在傅家祠堂外。

那鞭子每抽一下,都似落在她身上一般。

小流萤蹙着烟眉,小口抽着冷气,一双极为漂亮的圆眼睛扑簌扑簌地掉着泪珠子。

傅鹤延在挥鞭的间隙偶尔会瞥见身后楚楚可怜地无声落泪的小郡主。

实在圆软漂亮,又乖巧知礼,难怪夫人林晚涧总偏疼她。

傅鹤延一收鞭,那小团子便抱着满怀的金创药冲进来,口音软糯而黏乎地问她的长凛哥哥痛不痛。

少年傅长凛冷着脸说不要紧,小流萤不敢去扶他,总是兜着满眼的泪花把药捧上来。

俩人一伤一哭,凑在一起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活像一对饱受折磨的苦命鸳鸯。

而他便是那棒打鸳鸯的恶棍。

傅鹤延与一旁苦守着的林晚涧对视一眼,在她眼里看到了浅淡的笑意。

彼时那个走路都要栽跟头的小软团子,才堪堪比傅长凛的床榻高出一小截。

白鹰在为傅长凛涂药,她便扒在榻边,很努力地为他吹着伤口。

这副模样实在可怜,傅长凛偶尔心软,会揉一揉她凌乱的发顶,低声安慰几句。

小流萤便凑到他耳边,苦口婆心地劝道:“长凛哥哥,你也要让着点太子哥哥,别总惹傅伯伯生气啦。”

彼时傅长凛不知为何总很不待见这位未来储君,练武时比划起来更是毫不留情。

太子时常被他揍得鼻青脸肿。

傅长凛回了相府,便一样躲不过傅鹤延的一通教训。

帝后反倒十分开明,全未怪罪。

毕竟这混球太子时常欺负那位自江南初来乍到,连官话都讲不清楚的小郡主。

小流萤性格乖软,年幼时实在傻乎乎一个,分不清旁人究竟是好意还是恶意。

太子时常在她最爱的点心里藏虫子,又或捉弄夫子后栽赃在小郡主身上。

最过火的一次,大约是曾把这小宝贝疙瘩每日都需煎来服用的药材换做了某种枯草。

小郡主每日严正地告诉嬷嬷,这药味道似乎不对,皆被当做是逃避喝药的借口。

直到第七日小郡主伤寒发作,卧床高烧不退时,才查出那味不知何时竟被掉了包的药材。

彼时傅长凛默默立于小流萤病榻旁守了许久,翌日与太子比武时再没有留半分情面。

皇帝对此亦只叹了口气,表示默许。

只是皇帝默许了却不意味着傅鹤延同样默许。

傅长凛休沐回府当日,便受了好一通家法伺候。

事隔多年,那点痛早被随着飞逝的光阴被全然淡忘,而小郡主那双楚楚含泪的眼睛却好似烙在了他心底。

傅长凛疼得发了一身的冷汗。

白鹰熟练地给这位傅大丞相上了药,照例行了礼将欲退出时,却被傅长凛叫住。

他面色泛白,却依旧沉着冷静道:“将明日的公务排开,备车。”

白鹰恭敬地应下,推门退了出去。

傅长凛略动了动肩胛,后背有灼热的疼痛感直钻心口。

他低垂着冷隽深邃的眉目,神色不明地握了握拳。

天和城这场暴雪足足持续了半月,翌日终于如钦天监所推测的那样,有了片刻的晴霁。

楚流萤体质孱弱生来畏寒,靠着炭火勉强支撑过暴雪,同时亦收到了沈敛的来信。

“当年真正的杜云,乃今太仆寺卿江彦成的正妻,刘芳意。”

如乔闻说了当日傅长凛毁约之后,便全然切断了与相府的联系。

而今,单凭王府势力与朝堂权谋之外的人脉网,未必足以抗衡这场遮天蔽日的阴谋。

祖父白衡远虽贵为国公,却已退隐多年不问朝中政事。

他既已从这泥潭中全然脱身,非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惊动这位老人家。

临王府影卫并不逊于丞相府,只是调查这么一个太仆寺卿,王府尚有一战之力。

笃笃的敲门声忽然响起,翠袖隔着朱门催促道:“郡主,该出发了。”

今日是临王府与贺家约定的南亭别苑相会之日,翠袖早已吩咐人备好了车马候在殿外。

小郡主今日换了身极清丽淡雅的鹅黄色软银春桃棉广袖长裙,披着胜雪白的狐绒斗篷。

她生就极白,又是千娇百媚明艳惊绝的长相。

这极浅淡而柔软的鹅黄色更衬得人眉眼如画。

风雪已霁,整座天和城已然入了天寒最盛之时。

每年化雪时总是最冷,往常这时候小郡主怕早已跟在傅长凛身后,捧着热气蒸腾的茶小口酌饮。

今年冬季初雪来得迟,却似乎格外冷些。

楚流光牵着这位娇气万分的小郡主上了车驾,一路碾过厚积的冰雪直往南去。

南亭别苑乃是天和城中极为出名的世家子女相看之地。

凡提亲后交换了名牒的世家之间,大多会相约于此,相看若成,便可问明对方的生辰,在各自祖庙占卜吉凶。

八字若合,便可商议着下聘与约定婚期了。

只是未婚男女私相授受总归不好,便时常由长辈陪同,在南亭别苑一聚。

小郡主对这个贺家二公子丝毫没甚么兴致,只是御史台的面子临王府不得不给。

南亭别苑见一面罢了,走过这一遭便可辞了这门婚事。

临王府的车驾行至半路,背后十丈之内却始终不远不近地缀着一辆通体玄黑的马车。

楚流光眉尖一拧,吩咐影卫暗地里留了个心眼。

来人似乎只是顺路,没甚么用意,是以楚流光并没有立即处理。

南亭别苑盛景名扬四海,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依山傍海,繁花万千。

南亭别苑背靠万丈瀑布,重峦叠嶂山势奇崛。

院中灵胧河明澈如镜,一眼望得见河底圆润如玉的鹅卵石。

如今盛冬时节,后山飞流直下的万丈瀑布已然化作了冰瀑,白如人间天上浩渺倾泻的滚滚云河。

蔚为壮观。

小郡主身披斗篷,浓丽如墨的云鬓挽作精致华美的朝云近香髻,落落出尘,矜贵淡雅。

楚流光半抱着人下了车,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厚重的雪地,行至振翼欲飞之鸟的亭台之上。

小郡主被他连提带抱地提溜出了雪地,靠在他怀里闷声闷气道:“我已是个大人了,自己也走得过来的。”

楚流光将她肩上斗篷拢紧,调侃道:“是,糯糯长高了长大了,雪地里受了寒,愿意乖乖吃药么?”

小郡主捧着炭炉默默缩了回去。

她体质孱弱,连风寒时煎的药都与寻常人不同。

那样的苦味实在一口便可要了她半条命去。

楚流萤跟在楚流光身后默默走出几步,贺家那位二公子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贺恭略一拱手,朝小郡主道:“映霜郡主,草民贺恭这厢有礼了。”

楚流萤闻言却微微一怔,抬眸正对上他那双温然含笑的眼睛。

她霍然记起来,七夕灯会当晚,那名拦下她搭讪的书生模样的青年,似乎正叫贺恭。

“有婚约却也未必是良人。”

想不到他这个局外人,却居然一语成谶。

楚流萤拢了拢斗篷,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只略微颔首以作回礼:“贺二公子。”

“郡主不必客气,”贺恭温润清然地笑,“倘若您不嫌弃,唤在下的表字谦若即可。”

话音才落,身后冰雪拥覆的雪松忽然重重一颤,有无尽的冰碴抖落下来。

贺恭忽然无端觉得后背发凉,那点毛骨悚然的诡异感从后腰直爬到脖颈,仿佛被暗处某种强大而暴戾的猎食者盯上了一般。

他暗笑自己多心,略一倾身凑到小郡主身旁,温和有礼道:“灵胧河中新近多了几尾无人知其品类的鱼,小郡主可有兴致一观?”

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窥伺感愈加明显。

贺恭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继续靠近小郡主。

一旁默不作声许久的楚流光忽然不动声色地挡在楚流萤面前。

他明面上替小郡主理着略显凌乱的狐绒斗篷,实则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右前方,有人。”

小郡主微微一愣,随即隐秘地打了个手势,楚锡却没有现身。

大约是对方已然先发制人。

只是楚锡的武功虽算不算顶尖,却极为擅长藏匿。京中何时有了这样的高手,竟能发现楚锡的行踪。

此人要么是民间高手,要么便是丞相府陆十。

小郡主倒是无甚所谓,只朝贺恭轻轻浅浅一笑道:“灵胧河四时明净,自然多有嘉鱼。可惜眼下天寒正盛,否则或许还可在河畔垂钓。”

贺恭见她极为自得地接了话,便知这小郡主已然从傅相悔婚一事中走了出来。

他点头附和了两句,走在最前头引着这位小郡主不疾不徐地往灵胧河方向走。

楚流萤不远不近地跟在贺恭身后,始终与他保持着亲和却不亲昵的距离。

傅长凛隐在暗处被重重冰雪围困,无声窥伺着他温软漂亮的小月亮。

这位千娇百宠的小宝贝疙瘩似乎长开了些,有如枝上清媚沉眠的海棠,渐渐褪去青涩与稚气,流泻出几分浑然天成的明艳风骨来。

她步履端庄,带着点并不张扬的高贵疏离之感,举手投足皆像是画中走出一般。

只是这样的小月亮身边,却围着一只惹人生厌的苍蝇。

傅长凛眉眼低垂,敛下心底翻涌的阴郁,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灵胧河表面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却依旧明澈可见河底尾鳍摇曳的鱼。

河堤碎石遍布,又覆着冰雪,坎坷难行。

贺恭一路虚扶着小郡主越过长长的河堤,终于踏上了如浮萍探出河面的石柱。

这桥并不连贯,只百来根石柱整齐伫立,弯弯曲曲如经幡一般排列在河中。

石柱截面上皆细致的雕刻了并蒂莲花的纹样,圣洁璀璨。

小郡主踏上其中石柱连成的桥,俯身仔细去瞧河堤灵动漂亮的鱼类,倒真发现了两尾平日里甚少见到的鱼。

她一时觉得新奇,便矮下身去轻叩了叩冰面。

那鱼极为警惕,霎时间尾鳍一甩游出去好远。

贺恭无声守在她身后,带着极愉悦的心绪侃侃而谈:“这是凤尾鱼,青州常有,大约是顺着河道误入了天和城中。”

小郡主抬起盈盈的眉眼望向他,例行恭维道:“贺公子好见识。”

暗处傅长凛已神色阴郁地握紧了拳,侧眸瞥过一眼已然全部守在暗处的傅家影卫。

只待时机成熟,他一声令下便可依计划制造□□,吓退贺家那个草包。

这法子实在幼稚可笑,却竟是而今情势下破局的最优之解。

御史台一脉根深蒂固,行事虽不够坦荡,对朝廷却是忠心不二。

傅家绝不杀忠良,傅长凛自然不会轻易对御史台出手。

这贺御史家的二公子杀不得打不得,唯有逼他自行退却。

不管这贺恭届时退与不退,待他掳走了小郡主,自有一万种方法搅黄了这门亲事。

傅长凛远远瞥一眼那如花孔雀一般招摇显摆的贺家二公子,浑身的怒意要直烧到头发丝去了。

偏偏贺恭毫无知觉,甚至朝小郡主递来一只手,关怀道:“长桥尽头便是玄天瀑布,郡主可愿赏脸一道去瞧瞧?”

傅长凛:……

傅长凛炸了。

小郡主身后一路来一语未发的楚流光瞧着这头明晃晃要拱他家水灵小白菜的猪,同样额角一跳。

尚未来得及开口说些甚么,耳畔霍然响起无数到直扑面门的破风声。

楚家兄妹二人霎时间脸色一变。

小郡主骤然揪住贺恭的衣领翻身一跃,带他躲开迎面射来的暗箭。

近乎是同时,楚流光飞快拔剑格挡住如疾风骤雨般飞射而来的无数暗器。

楚流萤护住贺恭狼狈地摔在河面厚冰之上。

傅长凛骤然捏碎了手中枯朽的树干。

他尚未发号施令,傅家的亲卫岂敢擅自行动,甚至是下如此杀手。

傅长凛才运功起势,侧眸却发觉陆十与傅家一干影卫尚还老老实实隐匿在原位。

不是他的人。

此地不知何时竟还埋伏着另一股势力,似乎是为小郡主而来。

不过一息之间,第二轮箭雨已破空而至,小郡主为保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贺家二少爷,尚倒在河心冰面之上。

傅长凛呼吸一窒,骤然跃起挥剑挡开纷然如雨的利箭,一手揽过小郡主纤细的腰肢将人救下。

他在扣住小郡主时思量一瞬,还是大发善心一脚将贺恭踹出足有十丈远,三人一道躲开了冷冽的箭光。

小郡主一张清丽明艳脸上血色尽失,靠在男人怀中长吁一口气,呼吸凌乱。

对面似乎一眼认出了这位傅大丞相,立时四下逃窜作鸟兽散。

傅长凛将人紧紧按在怀中顺了顺后背,面色冷到仿佛结着亘古不化的寒冰。

他音色极尽深沉地下了死令:“陆十,杀。”

傅家影卫骤然间自四面八方拔剑暴起,整个局势瞬间扭转。

楚流光救下被傅大丞相一脚踹出十丈远的贺家二公子,搀着他勉强躲到一处安全地带。

傅家不知何时竟在此布下了天罗地网,近乎是将那股不知名的势力杀得片甲不留。

以傅长凛为中心方圆三尺之内形成了一片真空地带,无人胆敢靠近。

小郡主挣开他铁一样的禁锢,下意识做了判断:“傅相,留个活口。”

这一声傅相刺耳至极。

傅长凛面色极寒,厉声吩咐道:“陆十,留活口。”

可惜与上次围剿听松苑一样,所有杀手齿间□□,活口无一。

贺恭慌张狼狈地跑过来,将这金尊玉贵的小郡主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扶着她单薄的肩角问道:“郡主,可有大碍?”

傅长凛额角一跳,那股子近乎要杀人的躁郁感又弥漫上来。

贺恭被他阴沉的目光扫得头皮发麻。

傅长凛那一脚显然是下了死力,万幸这位丞相爷大发慈悲踹的是他的臀腚,倘若换做了肚子,兴许会将他五脏六腑都踹出来。

贺恭向傅长凛拱手作了一揖,诚恳道:“在下疏于武艺,还未感谢傅相救命之恩。”

为人恭谨谦和,倒也对得起他的名字。

傅长凛略一颔首,淡漠疏离地回:“贺公子多礼了。”

贺恭早在七夕灯会上,便与这二位有过一面之缘。

彼时小郡主与傅丞相婚约尚存,似乎情意正笃。

他与小郡主开解了两句,便被傅长凛以柳氏灭门案相要挟。

贺恭无奈,纵然他实在喜欢这位聪慧知礼的小郡主,奈何柳氏灭门案实打实是拿捏死了贺家的软肋,他不得不退让。

而今小郡主主动退了婚事,傅相虽依旧死缠烂打,却终究拦不住她的决心。

小郡主既已与过去做了了断,便从此是清清白白的自由身。

他上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世地位那一点配不得小郡主。

这一番邀约已被彻底搅黄,贺恭哪里肯甘心。

他朝小郡主温润一拜,诚恳道:“能与小郡主一聚实属不易,可惜天不遂人愿,若能承蒙郡主不弃,不若你我改日再约?”

楚流萤水眸微敛权衡过两息,心下已有定论。

她朝贺恭盈盈一拜,尚未来得及开口,忽然被傅长凛一把锁住腰肢,御起轻功简单粗暴地将人掳了去。

这简直是明抢。

楚流光一时怔神,竟未来得及拦下他。

小郡主原本要推拒的话被扼杀在喉间。

傅长凛这一身武功早已出神入化,放眼整个天和城,能与之一战者尚且不多。

他在玄天瀑布前将人稳稳当当地放下,才卸了内力,小郡主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来一记手刀。

傅长凛反应极快,瞬间错身躲过她袭来的一掌。

小郡主这身武功乃是傅长凛亲授,与他的路数一般无二。

电光石火之间二人已过了数十个回合。

傅长凛心有顾忌不敢伤了这娇气爱哭的小宝贝疙瘩,而这宝贝疙瘩本人动起手来却全然不遗余力。

傅长凛被她狠戾的攻势逼得节节败退,最后一掌重重落在心口,震得五脏六腑都荡起微澜。

楚流萤愠怒而凌厉地抬眼望向他:“傅相可知,劫掠皇室该当何罪?”

少女眼底冷冽如冰的怒意教他浑身发冷。

像是漫漫冬夜里沉寂孤孑的月光,不夹杂分毫的赤诚与热意。

傅长凛咽下喉中渐渐弥漫上来的血腥味,依旧维持着那副温和强大的外表,俯身微凑过来似诱哄一般道:“糯糯,别答应他。”

小郡主淡然拢了拢肩上已渐渐凉却的斗篷,神色矜贵而薄情地后退了一步。

她音色清冷似冬夜里最轻薄如水的月光:“本郡主的事,尚轮不到傅相来置喙。”

曾经温软清透的月亮终归于天上广寒,那副薄情而冷漠的神情,似乎恍然与曾经的他渐渐重合。

小郡主含着盈盈的热泪,恳求他不要赴南亭别苑与季家相邀时,他似乎也曾残忍而薄情地笑道:“郡主不肯说,便少来管我的事。”

一样的南亭别苑,只是如今小郡主与他调换了处境。

原来被无情背弃的感觉是如此钻心蚀骨的疼,她的眼泪那样灼热而凄惨,似乎含着无穷无尽难以言说的哀戚。

倘若那时的傅丞相肯回过头来瞧上一眼,会否因那双如幼兽般凄离无助的眼睛而有片刻的触动。

可惜没有这样的倘若,傅长凛走得干脆而冷漠,小郡主却始终蹙着眉,忧心他肩上因风发作的暗伤。

傅长凛此刻孤身立于冰天雪地之中,后背新添的鞭伤因方才的打斗而撕裂。

小郡主却转身走得决绝,不愿多看一眼。

那身鹅黄色衣裙似乎透着融融暖意,却再也难以照不进他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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