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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打紧。”何学义示意何立把他扶到不远处的石凳上坐下,绿树荫浓间,他缓和了些许,这才与何立说道:“先前与你来往甚密的那个杨老师,如今怎么样了?”他不想问得过于直白,但却掩不住护子心切:“子恒,爹跟你说,那种人啊,你还是要离远些的。”
“爹,”何立反驳道:“杨老师好得很,更何况,”心急之下,他险些就将杨青山当年之事脱口而出,他赶忙稳了稳心神:“他对我很好。”
“杨青山是个反贼,不忠不孝,为朝廷所不容,对你再好又有什么用?”何学义叹了口气:“爹不是想限制你,爹如今也是为了你好,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何立本想告诉何老爷杨青山先前还曾为了他们何家劳心劳力,只是他思忖了片刻,觉得如果这般说了反倒更惹对方不悦。于是他不想再与何学义争辩,只淡淡应了一句:“我知道了。”
“只是知道还不够,”何学义决不是个好糊弄的:“还得牢牢记在心里。”
“是。”何立口是心非地应道:“儿子记着了。”
初秋时分何立便拜别了何学义与何夫人回了海军学院。从前齐星楠来得向来不算早,然而这回何立推门进屋时那人却已经端坐在桌子跟前看书了。
“我来帮你吧。”齐星楠想帮着何立搬行李,而对方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
“不必了,”何立独自把行李搬了进来,回身关了门:“倒也不沉。”
“何立,”待何立坐下,齐星楠便凑近了,把手覆在何立的手背上以示亲近,开门见山地说:“我家也是做生意的,故而你的难处我都明白,只是我虽有心帮你,可终究还是帮不上什么忙。”他望着何立,声音极为柔和,好似怕吓着对方一般:“我爹是陆中堂麾下的京商,我又是南安侯家小爵爷的侍读。我们就像你们何家与郑大人一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没法对不起我父亲,也没法有愧于程哥。你能明白的吧?”
何立自嘲地笑了:“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呢?我又怪不到你头上。”他把手抽了回来,颇为轻松地戏谑道:“你可别这样,否则我会认为你对我图谋不轨的。”
齐星楠被他逗笑了,佯装生气地推开了他:“去你的吧。你也不想想,我若真对你图谋不轨,还至于等到现在?”他再也掩不住笑意:“说来我也是很佩服你的,家中遭此变故,怎么还这么看得开?”
“谁说我看得开了?”何立无奈地摇了摇头:“只是总不能日日以泪洗面,做那无用之举。”
齐星楠拍了拍何立的肩:“若是没有这些牵扯,你的事我不会不帮。我与你说过,我是真心认准了你这个朋友,你可还记得?”
何立笑道:“自然记得。星楠,其实你不用说这些的。”
“不行,我必得说。”齐星楠否认道:“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吧,如今说了,总比将来有朝一日想说都无处说去要好。”
“你有什么需要我可怜的?”何立心知他所指为何,但却觉得不好挑明,于是接着打趣道:“我倒是觉得我比你可怜得多。”没等齐星楠回应,他便接着说道:“如今朝廷正等着你们大展宏图呢,而我局促若辕下狗,实在是比不得。”
“你别这么说。”齐星楠本能地想要阻止他:“何苦来哉?”
“好了,我得出去一趟。”何立站起身来:“正是午休的时候,你快好好歇着吧。”
何立轻车熟路地去了杨青山住处,却发觉只有杨青山一人正捧着茶杯看书。
“嫣嫣呢?”何立四下里张望着:“今儿怎么没见着她?”
“去闻老师家里读书了。她年纪也到了,总不能一直在我这儿待着。”杨青山笑着应道:“你们闻老师家中有个小姑娘,与她倒能玩儿到一处,特意邀她去的。”
“我倒是有些好奇,”何立不怀好意地望着他:“你养了她这么久,在外面都是如何跟人解释的?”
“不解释。”杨青山耸了耸肩,悄声戏谑:“不过他们都以为是我在外面鬼混得了个私生女呢。”
何立望着杨青山,发觉他笑起来时面颊上居然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映着他舒朗的眉目,一派蔚然与深秀。于是何立故意打趣道:“不怪别人这么说,毕竟杨老师这样好看,有这等事也不是不可能。”
“胡说八道什么。”杨青山笑了,指了指橱子边上的座位:“快坐吧。”
“诶。”何立赶忙应下,坐下来望着杨青山给他冲茶:“说来嫣嫣也有六岁了,你给她缠足了没有?”
“做那劳什子干什么?”杨青山笑着摇了摇头:“我可从来没这打算。”
“我也觉得那东西无其道理,”何立也笑了:“听说在西洋,女子从来不缠足。”
“确是如此,”杨青山递给他一杯茶,与他面对面坐着:“西洋的女子都厉害得很,当真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派头。”
何立笑得开怀:“有你这样的义父,想来嫣嫣长大了,也不会比西洋的女子差到哪里去。”
杨青山冲他摆了摆手:“我不让她缠足虽有我的道理,可如今在咱们大兴,达官贵人娶妻大多喜欢小脚的‘抱小姐’,我倒也有些担心她大了嫁不出去。”
“西洋人不在乎这个,”何立打趣道:“你若是舍得,不如把她嫁去西洋。”
“儿孙自有儿孙福,那都是她自己的事。”杨青山笑了:“你家里如今怎么样了?情状可还好?”
何立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滞:“能好到哪里去呢?”他忽而压低了声音:“杨老师,说来不怕你笑话。许是我过分软弱了,总觉得许多事并非我努力争取便能有结果。正如置于斜坡之上的小推车,本能地要滑到坡下去,我追不上,也拉不住。”
杨青山觉得何立这比方新奇又妥帖,于是点了点头:“毕竟你我都不是把推车放到坡上的人。凡夫俗子辨不得因果,如今狂澜既倒,大厦将倾,能凭一己之力扶起来的是英雄,扶不起来,”他心里终究存着些许不甘:“或许也是寻常吧。”
何立垂下眼,想向后靠在橱子的侧边上,然而一不小心用过了劲,木橱子便朝着另一边倒了过去。何立赶忙起身扶住,说来也巧,颠簸摇晃之间橱子上一个毫不起眼的抽屉就这般被推了出来,而这里面放的正是何立当初送给杨青山的两本志怪小说与他遣人除夕傍晚送来的信。
杨青山赶忙走上前去把抽屉推了回去:“你饿不饿?我这儿有些点心,就是不知道是否合你胃口。”
“这都什么时候的东西了,你怎么还留着?”何立忽而轻轻笑了,似是没听见杨青山的问话一般答非所问:“若不是今日瞧见,我都不记得了。”
杨青山默然站在原地:他能说什么呢?从前他拼了命地把这人往外赶,只此一事,万般心血便皆是前功尽弃。
何立愣愣地站在橱子跟前,一只胳膊抵着橱子,脸埋在臂弯里,同样默然无声,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沉默了片刻,他沉声问道:“杨老师,你先前与我说,让我去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何立这般说着,字字句句却宛如利刃割在自己心上。他抬起头,闭了眼转瞬却又睁开:“那你呢?若我果真这样做了,你会难过吗?”
“我会真心为你高兴的。”杨青山说得极为缓和。他甚至轻轻笑了,缓步走到何立身边,像一位真正的长辈那般伸手拍了拍何立的脊背。北安侯向来坦荡,这是他生平年间为数不多的口是心非。
何立猛地望向他,仔细打量了一番:“你撒谎。杨老师,你的眼睛骗不了人。”他心里万般不是滋味,觉得自己从前那般实在自私:彼时他总想着自己的悲痛苦楚,却全然忘了眼前这人重重深重心思。
初秋午间日头正盛,可恍惚时何立却觉得自己好似望见了漫天飘扬飞雪:天地间素白一片,而那人正从轮回路上向着自己步步而来,披星戴月,穿风踏雪。
“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何立沉声问道。
我怎么想的?大抵是平素想太多,杨青山这才发觉自己如今想剖白些许竟也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只得拾人牙慧以表心迹。他苦笑了一下,低声道:“你可知心如膏火,独夜自煎,思等流波,终朝不息。”
何立愕然地望着他:“为何一定要这般折磨自己呢?”
“我舍不得,”杨青山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舍不得折磨你,也舍不得拖累你。”
“是我没用,”何立垂下了头:“没法帮你分担,却还总是劳你牵挂。”
能为了什么呢?这些话竟还要逼得对方明白说出口,何立只觉得自己实在愚钝,懊恼自责无比。
是我没用啊,他想。自己定然是不怕的,可是何家呢?他不得不承认这人做得是对的,他没有更进一步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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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小姐”:清朝女子缠足,有些缠得非常小,以致行动格外不便,出门都需要人抱,故有此称。
不过那时候这种小脚还蛮受欢迎的,这封建糟粕的玩意儿啊。
另外,准备开虐了,诶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