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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何立点了点头:“劳烦四姨娘记挂。”

他跪在原地,耳边尽是山坡上轻灵而过的春风。不知跪了多久,浓云渐渐散开了,丝丝缕缕的日光透了下来,映得天地间平添了几分暖意。

何立缓了缓神,这才发觉四姨太与何荃仍在陪他跪着。说来到底是造化弄人,当年何家兴盛时何立与他们素来没什么交集,可如今却成了彼此在这世间寥寥无几的亲人之一。心绪难言,他也只得叹了口气:“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四姨娘与荃弟近来如何?”沉默到半路,何立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以示关心,于是干巴巴地问道:“听闻荃弟在江宁府的私塾读书?”

“是啊,”提到儿子,四姨太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些许笑意:“这孩子勤奋刻苦,先生常常夸呢。不过跟当年的大少爷比起来,”她望了何立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差得远了。”

“四姨娘谬赞了,我不过是赶上了好时候,”何立应道:“若是荃弟早生几年,咱们家自然也能把他送去海军学院。”

这话说出口时何立忽而觉得有些尴尬:当年他打心底认可的家人也只有何学义与何夫人,这句咱们家着实让他隔应了几分。四姨太却笑得温和恬淡:“命数的事情自然强求不得,只是,”她望向何立:“大少爷与老爷一样,都是好心肠。”

“不敢当,”何立冲她笑了笑:“爹爹的心思我是万万比不上的。”

“大少爷,恕奴家多嘴一句。”四姨太温和地笑着:“奴家是深宅大院里的妇人,从前也没见过多少世面,老爷在时从没想过会有当年之祸,如今老爷没了,却也平添了几分感慨。”她望向何立:“老爷最后几年间常常与奴家说他放心不下你,还常细细嘱咐,若他有朝一日故去了,你千万不能亏待了自己。”

何立点了点头,就算是应下了。三人又沉默了许久,眼见快到了住处,四姨太却忽而停下了:“大少爷,奴家感激您当年安顿我们母子的恩德,从前却也没得着时机表个心迹。从今往后若是能为大少爷做些什么,我们母子必定是在所不辞的。”

何立知道的确是难为她了:前些年还算丧期,他悲痛难忍,脾性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理智尚存,他绝不会做得罪人的事,只是待人接物间一直存了些疏离。四姨太这些话不知在心里憋了多久,如今可算是得空能说与他听。

他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一路上只见林木青葱,鸟雀纷然。

何立本想着休整一天就回威海卫,没成想这天下午他便收到了威海卫来的命令:留洋学生刚刚归国,拟于近日入京拜见圣上并与中堂大人会面,着令乾安舰驾驶二副何立十日内自江宁府入京与之会合。

京城吗?何立拿着信纸,不觉间出神许久,纸都被他捏得添了许多褶皱。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少时他以为年月很长,未来无极,总以为日后自己长大成人能有大把的日子孝敬爹娘,可到头来却是彻底一场空。

如今他又有什么呢?行于世间二十几年落了个家破人亡,除却一身的戎装,他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没捞着。

可越是如此,何立心里却越想着那人。从前此身有着许多的牵扯,他不敢逾越,可如今却不一样,他孑然一己,手起刀落头点地都是不怕的,何谈牵扯与连累。

就这般想着,他下意识地取出了一张空白的纸,待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原是想给那人写信。

究竟如何情愫才能被唤作情爱呢?何立也说不清楚,以至于他早年间甚至没能分清自己对杨青山究竟是敬服还是心动。他曾无数次想与那人说,其实我见了你便心生欢喜,常觉得天大的委屈放在心里也不难受,天大的难事摆在面前也不畏惧。可往往话到嘴边就变了样,有时连他自己都得被吓着。

何立拿着笔的手在空中顿了许久,墨水都快干了却仍未下笔。他心中有数,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的小九九何学义当初定然是知晓的,否则也不会说出丧期过了自己便可追随本心这样的话。很多事他做不到,比如他其实对海事毫无兴致,可为了何家,他还是硬着头皮在北洋水师的舰队里逢迎往来摸爬滚打,只是还有一些事,他还是抱了几分希冀。

何立摊开纸,提起笔。他知道杨青山虽然面上不说,但其实心底还是好些诗词雅文,于是这些年便也留心学了一学。如今思绪百转千回,他极为仔细地写下了一句:

离愁渐远渐无穷。

想了一会儿,觉得不够,于是又添上几笔:

大江茫茫去不还。

也是到了后来他才明白,自己一直待在乾安舰上不光是为了他们何家,也有几分这人的缘故在的。这个青年一直在赌气,他想,既然你觉得我需要你的退让来保全,那我便强大给你看。总有一天我是能保护你的,让你再不需要为这些烦心事舍了本心,到时候我可要看看你还能用什么理由回绝我。

吾将至京,愿与汝于七日之后会于海军学院。

他拿着笔想了许久,觉得好像实在也没什么别的话可以说,于是写好了落款,把信装进了信封。

他刚要出门,却忽而想起了什么,于是又退回到屋里把信封拆开。他转身打开了一个匣子,从中拿出一小袋晨时方得的淡白梨花花瓣,把盈着香气的小袋放进了信封里。

七日后,京城,李记大茶馆。

“军爷您里面请,”见何立进去了,伙计赶忙满脸堆笑地招呼道:“您是喝茶还是听曲啊?”

“是不是有位叫齐星楠的客人在您这儿要了包房?”何立问道。

“诶,对,他也是刚刚才来。”伙计带何立上了楼:“最里间的那个就是。”

何立推门进去,见齐星楠正坐在桌前喝茶,于是他走到那人对面坐下,把帽子摘了下来:“文梓兄好雅兴啊,此处地处闹市却不了减风雅,是个好地方。”

“你喜欢就好。”齐星楠抬眼望向他:“说来倒也让人心安,一去西洋便是数载,如今归来,大茶馆的茶水点心却还是当年的味道。”

何立轻声笑了,应道:“确实不错。”只是他如今并不是喜欢拐弯抹角的性子,没心思与齐星楠寒暄,于是开门见山地问:“我刚到京城你便约我到这儿来,可是有事?”

“瞧你说的,没事就不能找你过来聊聊家常了?”齐星楠也笑了:“行了,知道你何二副是个大忙人,时间金贵着呢。”

“岂敢岂敢。”何立笑着拱了拱手:“你若有闲,我陪着便是。”

“不过听说你如今尚未婚娶,”沉默了片刻,齐星楠望着他,忽而低声问道:“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放不下吗?”

何立皱起眉来:齐星楠说得不错,他心里的确记挂着那人,只是他对这话反感得很。他一直觉得放下与否只是他一人之事,还轮不到另一个人来多嘴劝他。别说齐星楠,就算是杨青山亲自过来,也断然没有劝他放下的资格。

他斜斜觑了齐星楠一眼:“光说我了,你们出去这些年,也不见得有几人娶妻吧。”

出乎意料的,齐星楠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复杂,说不清到底是如何的酸涩苦楚。那神情转瞬即逝,何立甚至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下一刻他却听得那人说:“你还没听说呢吧?小爵爷就快娶妻了。”

“啊,这样。”何立点了点头,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是极为体面地笑了笑:“说来也是寻常,他年长我两岁,早就到了该娶妻成家的年纪。南安侯府新添喜事,届时在下自然会去道贺。”

齐星楠也笑了:“好啊。”

何立上下打量着他,忽地想起了自己当年的几番少年心事,彼时正年少,刚学会把一个人放在心上,自然是如获至宝,虽不得金屋藏娇,但也是万般小心地藏在自己心里的。只是如今年岁渐长,他也知道这样的心绪自己再不会有。

于是何立皱起了眉,细细斟酌着言辞:“小爵爷成亲自然是喜事,只是不知谁家的女子能有这样的福气。”

“听说是位尚书的女儿,”齐星楠应道:“温婉贤良,与他最是登对。”

何立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想掏出小烟斗来吸两口,却发觉口袋里空空如也,这才想起这东西早在元宵那天便被自己在杨青山面前砸了个粉身碎骨。他忽然发觉手没地方放了,于是略显尴尬地上下蹭了蹭,最终揣到了口袋里。

齐星楠却笑了:“诶,你知道吗?那女子的亲哥哥当年也在咱们海军学院读书,她来寻她哥的时候曾跟林彦宁撞见过,这就看上了。”他摇了摇头:“可惜啊,等了这许多年,终究还是被棒打了鸳鸯。”

“是么?”竟还有这档子事。何立觉得姻缘真不愧是世间一等一的难事,他见识过不少剃头挑子一头热的,痴恋成疯,可这回人家两人倒郎情妾意情意绵绵,终究还是没能抵过父母之命权势之争。

“小爵爷怎么想啊?”何立问道。

“都是南安侯安排的,他能怎么想?”齐星楠忽而笑了:“往事逐风散,日后相敬如宾也就罢了。”

“那你呢?”何立忽而抬起了眼:“你又有何思量?”

齐星楠忽然愣住了,愕然问道:“你什么意思?”

“你一直都是想与我说的,只是不知道我愿不愿意听罢了,这才这般试探我。”何立望着他:“不过你千万别误会,我对别人的私事一向没有兴致,只是念着当年你关照过我,投桃报李罢了。”

何立知道这人是个格外能藏事的,当年与西太后的牵扯被他瞒了这么久,要不是从宋其选处得知恐怕自己永远也不会看出来。可如今万般心思好似平铺纸上,绝不是这人一贯的做派。

“先前你与我说,杨青山念着北安侯的体面,决不会答应我。”何立低声说着,面上无波无澜:“只怪我当初愚钝,杨青山这人啊,连爵位尊荣都没了,又是个极为务实的,哪里会顾什么面子?”他低声笑了:“你说的不是杨青山,而且小爵爷吧。”

何立这并不是句问话,而是实打实的论断。齐星楠忽而攥紧了茶杯,默不作声。何立也不急,喝了几口茶便静静坐在原地等着。良久,齐星楠忽而叹了口气:“我可算是明白你当年的心思了。”他望着何立,以茶代酒碰了碰杯:“多谢。”

“不必。”何立也抬起眼来,难得的,这回他笑得极为真诚,意蕴一直透到了眼底:“罢了,既然你今日不愿多言,那我也不便打扰。”恍然间他神情中多了几分让人不易察觉的狡黠:“我先走了,如有需要,随时恭候。”

他没有回头,大跨步往前走着,心却跳得越来越快。

古人说近乡情更怯,何立如今虽不是归家,可心绪却堪能比其一二。他人飞快地往海军学院走着,心却总想着往后缩,以至于杨青山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彻底愣住了,愕然站在原地,甚至都忘了方才正是他自己敲的门。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杨青山无奈地笑了。

这人这其实纯是明知故问:上回人家登门拜会,他毫不留情地把人家扫地出门,这回人家摆明了是来求和,他却不愿意给对方台阶下。

何立抿着嘴垂了眼,过了片刻才抬眼望向杨青山:“我的信你没收到吗?今日正是我与你约定的时候。”

“收到了。”杨青山叹了口气:“只是你难道不清楚吗?你的信中只有寥寥几句话,什么都没说清楚,我哪知道你过来的缘由?”

“我来看看。”何立忽而进了门,探身凑近了:“我怕有人像我当年一般勾引你,那可不太好。”

闻言,杨青山的脸色瞬时变了:青天白日的,又是站在门边,他还不太习惯把这种话宣之于口,却又不想在口舌上输给这人,于是他故作镇定地反问道:“你当年那般也能算得上勾引么?”

“哦?”何立一挑眉,反倒更来了兴致:“不算勾引,那算什么?”

杨青山没想到这人会变本加厉,几句话之间便噎得他心里极为隔应。当初这孩子委实是个横冲直撞的性子,在北安侯的强硬与执拗之间硬生生冲出了一道血口,如今想来,其实连温存都没留下几分,更别说勾引这般让他羞于启齿的言辞,杨青山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于是他白了何立一眼,低声应道:“何大人若是闲了想消遣,自有那烟花柳巷的好去处,何苦到学校来自讨没趣?”

何立却摇了摇头,谈笑间却显出了几分戏谑:“我可不是什么人都愿意消遣的,那些货色入不了我的眼。”

闻言,杨青山皱起了眉:他当真怒了,猛地拽过何立的领子把他抵在了墙上,一字一顿间咬牙切齿:“何大人,毕竟当初咱们师生一场,就算你不念旧情,难道还不能落得个好聚好散了?你总是这般为难在下,究竟是何意图?”

何立不吃他这一套,也懒得挣开他,任由对方一派怒火中烧。只是杨青山却不是个能忍让的,提着他的领子便把他扔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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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又快到周末了,开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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