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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来说,我的童年几乎全在自己的心里渡过。
乡下人早睡的习惯,在全家搬来万华后依然延续着。从小我跟着爸妈八点不到就抱着我的布娃娃上床睡觉,天刚亮就起床。入睡前,醒来时,是我每天最快乐和期待的时刻,因为我总是在睡前编织许多故事,迷迷濛濛把它带入梦里,又把梦境带进现实生活。
我家附近有座堆木场,堆木场旁的巷子里住着一个疯女人;她家的门和窗都只剩框架而已,她随时可以拿着扫把从家里向外攻击路过的人。她也常拿着扫把跑到马路上追打骂她疯子的小孩。孩子的笑声,疯子的哭骂声,混成恐怖的暴动,每次非经过那里不可时,我都觉得战慄不安。
梦里,我和邻居的小朋友一起在堆木场玩耍。一会儿,我又偷偷尾随在小姊一群人后面去看野台戏。忽然,她们全不见了,我害怕地退回堆木场,小朋友笑我、推我、骂我,跟着他们也全消失了,空旷的堆木场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最高大的一根圆木上。突然,下面出现一个人,我对这个人感到害怕。她蓬头垢面,手上拿着一支扫把不停地向空中挥舞,还想追打我。
我知道她是疯子,她不敢跳上圆木,因此,我不顾一切由一根圆木跳到另一根上,好不容易躲过疯女人的追打跑回家。
我赶紧把门关上,疯女人也在这时候追到,她用力撞击我家大门。「砰!砰!」把我从梦中吓醒,醒来,我全身还在发抖。
虽然如此,我仍觉得自己在梦里变聪明了,也勇敢了,竟然躲过她的追打,平安地跑回家。我告诉布娃娃,我刚从堆木场回来,我看到了野台戏,虽是在梦里,但我仍清楚地记得漂亮姐姐们在那舞台上精采的表演;而我自己则化身成一个手脚俐落的运动员,勇敢地从这根大圆木跳到另外一根,穿过水泥大圆筒,从另一端出口逃过疯子的追打,及时安全地回到家。
小学四年级,我最喜欢的功课是算术,算术取替了布娃娃,因此,我暂时把它收在纸箱里。
到了暑假,想再替布娃娃做几件新衣裳,搬出纸箱,拿出布娃娃,竟然找不到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她的脸、手脚和衣服,全被老鼠、蟑螂咬得稀烂。我吓哭了,深深自责,却怎么也挽不回她原来的样子。
五年级暑假,爸教我书法,三哥送我毛笔,一下子,我又全心全意投入书法世界里。儘管我的国语老考不及格,作文常被老师斥骂狗屁不通,但我对书法的热爱,如同我对算数的专注。我全神贯注临摹三哥从牯岭街旧书摊买回来的「兰亭帖」,直到学校发给我九宫格的高书字帖,我才慢慢体会出书法的运笔和字体的结构。因此,也让我对王羲之的兰亭更加爱不释手。
当我专心算算术、写书法时,我一样无法分心去管其他的事物。加上爸只希望我好好把书法练好、好好用功读书,所以,我不再羡慕小姊和其他小朋友的活泼世界。而在小姊和邻居孩子心里永远认为我只不过是个没被堕掉的「痴儿」,能够认识几个字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不会玩跳绳、跳橡皮筋,甚至连跳棋都不会,根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玩伴的童年,当然也被视为理所当然。
有一天晚上,小姊大发慈悲让我跟着她们一起去逛万华夜市。碰巧看到捉蛇人表演杀蛇取胆的绝技。他们让毒蛇咬住杯缘,趁势挤出毒汁,然后把蛇头钉在木柱上,顺手开膛破腹,取下一颗软滑滑的胆,技巧地剥下外皮,把胆汁放入盛着酒的杯子里。然后向在场的观眾兜售,有人应诺,他就教客人如何一口气顺喉喝下。我转身要离开时,正好对着掛在木柱上的蛇,蛇身仍不停地扭动着。想到它的痛,它的怒,不觉浑身打冷颤。
可怕的杀蛇、吞胆的过程,一直在脑子里挥之不去。睡觉时,我把背贴紧妈的背,胸前紧紧抱住棉被,不断地祈求菩萨帮我把恐怖的杀蛇景像拂去。
渐渐地,昏黄的夜市变成菊黄色的沙泥沼泽,一条似龙非蛇的小动物在沼泽中翻腾。我被困在沼泽中,紧紧抓住它,为恐被牠吞噬。但它却在我的手掌中悄无声息地萎缩、流失、消逝;一会儿,又不断地膨胀,膨胀到我的手再也握不住牠,而牠仍继续胀大,大到像兇猛的虎豹。
梦境中的我,虽然害怕但心中非常明白,手中消失的和眼睛看到的大东西,其实都只是意念的消长;事实上,它从来没被我真实地抓住过,也从来没有消失或膨胀,甚至是存在。
虚虚幻幻的感觉令我惴惴不安,迷离飘渺,使我辗转反侧,就连在梦里也觉得不踏实。我确信那只是一个梦,我一定要逃出梦境。我挣扎地爬出沼泽,菊黄的沙泥变成糟糠沾满我的全身,我拨弄它、抖开它,用力甩掉它;但是,甩掉手上的,却沾到脸上,拨下脸上的,又落到身上。我奋力挣脱梦的纠缠,我疲惫地看到自己躺在妈的身旁,也看到自己紧闭着双眼。我知道我的眼睛还没脱离梦的束缚,我更努力想睁开眼睛,好让自己完全摆脱梦里的不安和焦虑。但不论我如何费尽心力,沉重的眼皮就是紧紧闭着,怎么也掀不开它们。我觉得害怕,懊丧,甚至屈地放弃;突然,我的眼睛轻松地张开了。翻个身坐起,发现妈早就起床了。
「阿淑啊!六点了,快起床,再不起床上课就要迟到啦!」妈的大嗓门从楼下传上来。
「吵死人了!」大哥愤怒吼骂:「我们又不必上课,叫你女儿不会上楼去叫!」
原来是妈妈和大哥救我离开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