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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仰头静静看着与夜云缠斗了许久,又重现皎洁的圆月,静默良久。引领着沈明娇坐在了望月亭内,沉沉开口说起了二十年未见光的往事。
“当年,先帝微服出宫赏灯时,对永靖侯府的嫡小姐一见钟情。那时,你祖父去世,永靖侯府消沉避世许久。” 太皇太后接过郑姑姑递过来的热茶,苍老的眼中皆是对往事的惶然不可置信。“先帝…强迫了你姑母,又以侯府满门前途威胁她就范,入宫为妃。”
难怪…难怪那日祖母听闻她要入宫的消息时,情绪会那般激烈,甚至说出血溅宫门这般惨烈之语。女儿遭此奇耻大辱,为人母亲情何以堪!
“懿主子…” 直至郑姑姑递上一方软帕,沈明娇才惊觉面上一片湿寒。
“臣妾失仪!”
“这事,是哀家教子无方,对不起永靖侯府。好在你姑母入宫以后便认了命,未再生出什么荒唐波澜…” 太皇太后挥挥手,谅解她的失态,继续道:“你祖母那日亲自到仁寿宫,不惜自揭伤疤,以这桩旧事为挟,与哀家替你要了正二品的位份。不然,便是侯府嫡女,也无此殊遇,入宫即居高位。”
沈明娇心如刀割,自恨无法感同身受祖母当日的痛心疾首,何等残忍。不禁闭目稳住心绪,压抑着狠喘了几口气,指甲抠进手心染了嫣红。
太皇太后看她神色,便知借风使船此言已得其所,书归正传道:“皇上、后宫妃嫔、诸臣显贵,皆是不解,为何哀家要为了萧家那摊扶不上墙的烂泥,拼着晚节不保也要与皇上一争,你可懂哀家?”
“皇帝看中了你的家世,将你拉入乱局,永靖侯府自此便只有成王败寇这一条路可选。输了,便如同你姑母一般,白骨一具、红颜成灰。你若能助萧家闯过这关…” 太皇太后手指东方,德辉殿的金顶之上的飞龙在月光下栩栩如生。“来日…” 不言自明。
太皇太后说了这么多,便是为了笼络住她,为自己所用。沈明娇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深吸一口气,按耐住喷薄欲出的悲惶愤懑。警醒拒绝道:“臣妾自认资质平庸,姑母当年做不到的事,臣妾也做不到。只想在宫里平平安安地了此残生,不敢指望来日。”
“悲喜自渡,宫里的女人,不一定要圣宠,却一定要有用。” 太皇太后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恼,歇够了起身向仁寿宫去,仍是笑语风声,字字玑珠:“哀家知道,皇帝悄悄派了永靖侯前去江南,去查萧家…但你可知道,萧家也有太宗皇帝钦赐的铁卷丹书?这次,你父亲怕是要败走一趟了。”
“哀家养出来的孩子,最清楚不过。不信咱们走着瞧,他薄情、狠戾、弄权,与他父亲一模一样!” 太皇太后收敛了笑意,言语之中带了几分凄惶,握住她的手,动之以情道:“皇上表面上是以你沈家为重,实际上却是磨刀霍霍,操纵着世家互相残杀,削弱世家对朝政的影响力,狡兔死…”
“哪朝无冤狱,科举之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皇上便是念着您的提携之情,也该放萧家一条生路。” 再长的路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说话间便到了仁寿宫门前,沈明娇打断了太皇太后的话,目光澄明,展颜道:“臣妾不懂…太皇太后,您...到底在怕什么?”
“你…” 太皇太后语塞,不曾想她话锋一转,快刀剪乱麻,瞬间便握住症结所在。
“今夜的话,臣妾权当未听过。” 沈明娇福身一礼,再抬头又是那副令人挑不出错处的娇美笑意。“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夜深露重,老祖宗早些歇息。”
“主子,懿妃是拒绝了咱们?” 郑姑姑上前扶太皇太后回去,悄声道。
“能屈能伸,对自己也狠…” 太皇太后看着沈明娇渐行渐远的背影,月光破云而出,冷冷清清落到人身上似要羽化登仙似的,轻笑一声:“倒是哀家小瞧她了!”
这厢,沈明娇转进御花园,见四下无人扶着假山石狠狠地喘了几口气,似要将胸口浊气一吐为快。冷风入肺,不妨被呛得疾咳不已,眼泪也飞了出来。
“主子!” 观棋不住地替人抚背,到底还是年轻,哪里见过她这样,急得眼眶都红了。“主子回宫吧!”
“长乐殿那边可散了?”
“散了…”
“走!” 沈明娇接过手帕,覆在面上冥思半刻,拿起擦了擦眼泪。再抬头,巧笑倩兮的眸子里不声不响地生出了几分狠意。
宴饮方歇,整个宫城复又浸入夜色之中。
沈明娇一身菊纹上裳配素雪娟裙,长发绾成单螺髻,淡妆素钗,恰似平民女子。轻手轻脚上了北宫门前停着的,一辆精致却不显眼的马车。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古人诚不欺我!” 早一步等在车里,也是一身便装的尉迟暄见她披星戴月而来,眼前一亮。
“皇上惯会取笑臣妾!” 沈明娇不自在地整理着裙摆,粉腮玉面,美目盼兮。
这是他二人早前便说好的,沈明娇查探丹柔落水一事的赏赐。虽然案子查得虎头蛇尾…但尉迟暄记得她喜欢中秋灯节,便以此为借口铺了台阶,带人出来游玩一番。
“宋诚,走吧!” 尉迟暄握着她的手,仔细看着美人儿的眼眶似乎有些微红,歉然道:“委屈娇娇了。”
前时在殿上刁难萧媛的那一出,是他二人提前谋划好的,便是为了打压住萧家在后宫的气焰,也给那些分不清风向想抱人大腿的臣子们一个警告。太皇太后拂袖而去,还带走了她,是尉迟暄未曾想到的。
“太皇太后可有为难你?”
“老祖宗不曾为难臣妾。” 沈明娇轻声快语,却是垂着头,并不看他。
“被训斥了?”
“臣妾今夜在殿上着实是放肆了…” 三分真七分假,言语之间带了哽咽道:“太皇太后训诫臣妾…也是应该的。”
尉迟暄第一次见她如此憋屈小意的模样,便知是委屈得狠了。向来万事以朝政为先的人,竟是生了几分悔意。无言半刻,不知从何说起。
“朕…明日下旨让沈宴潍到工部报道,跟着水利司做事,兼学航运之政。” 言外之意,便是要越过科考,培养沈宴潍入仕。
“皇上…” 沈明娇忽地抬头看着他,眼中皆是依赖感激,嚅嗫道:“科举取士为正途,皇上…不必为了臣妾做到此处的。”
尉迟暄说这话本意是想分一分她的心神,安慰她在仁寿宫受的委屈。听得此言,自己心神一凛,倒也怔住了半刻。经不起扪心自问,自己提拔沈宴潍…却实是存了搏她开心的念头的。欲盖弥彰般轻咳了一声,道:“今日下午,他给朕上了道折子,是他这些年行船的经验,朕瞧他于水利工事颇有造诣,到工部学习长进,来日辅助兴修军粮运输的内河节点。”
“臣妾替五弟谢皇上提拔!” 绕过科举直接进了工部,虽无实职,但由皇上钦点,前途无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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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出自王建《十五夜望月》
另外,明天新书上夹,下一章在明天(周日)晚上23:30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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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惊变 [v]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
今日秋节,街道司衙门撤了宵禁,戌末时分,十里长街仍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
沈明娇任尉迟暄握着手,随人流走动,欣赏着美不胜收的各色花灯。双眸之中仿佛揽尽长夜星光,细细碎碎,明媚喜人。
“老板,这兔子灯怎么卖?” 尉迟暄停下脚步,握住一杆雪白兔子灯笼,红红的圆眼睛、三瓣嘴,毛茸茸的长耳朵,在蜡烛的辉映下活灵活现。娇憨模样倒有几分像她。
“十五文。” 做灯的人是位年逾花甲的老人,打量着眼前两位仪态不俗的年轻夫妻,便知出身清贵。又热情地推销道:“少爷再买一盏河灯给夫人许愿吧!月神娘娘只喜欢我这儿的花样儿!”
尉迟暄听他说得有趣,顺手挑了一盏牡丹样式的河灯,让宋诚付了钱,带着沈明娇到不远处的水岸放灯。
“娇娇?” 尉迟暄侧目,今夜已有几次都是如此,她面上如常却总是有几分心不在焉。他只当是太皇太后的训责将她吓到了,又将人往怀里揽了揽。
“臣妾已为人妇,哪里还要玩这些闺阁的把戏…” 沈明娇嫣然一笑回神,接过河灯饶有兴致地把玩着,回抱住尉迟暄的劲腰。
“娇娇过去许了何愿?”
“臣妾十一岁那年,看着二姐姐与姐夫情深意笃,便也与月神娘娘求个如意郎君,爱我敬我,白头偕老…” 沈明娇声音空灵,远目看着桥上岸边的闺秀们,人人面上皆是期盼喜悦,似有所感。
转脸看向尉迟暄,清甜一笑,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颤抖,深情款款道:“过去许的心愿,月神娘娘已帮臣妾达成了,不敢再贪心。” 蹲身,素手拨弄着河水,将河灯放在水面上,侧脸在阴影里滑下一滴清泪藏在随波流漂远的灯里。
“皇上…” 宋诚悄悄从人流里挤过来,看着懿主子欲言又止。
“何事?”
“豫泰伯府出事了…听说是世子夫人冲撞了豫泰伯夫人,世子未在府里,豫泰伯夫人动了家法。” 宋诚垂头不敢看她神色,硬着头皮回话道:“世子夫人小产,太医这会儿已过去了。
沈明娇闻言只觉一道惊雷在耳边炸起,怎么会…几个时辰前二姐姐还是好好的。因为方君泽的关系,她们婆媳不睦已久,可豫泰伯夫人断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为何今日突然发作…可是与她有关?豫泰伯夫人姓于…于家…愉昭媛,不会是她,这样何益?到底是谁?
她全副心神都在这事上,被往来的人流推撞着,脚下一滑竟跌到了身后的河里。
“娇娇!” 尉迟暄伸手欲拉为时已晚。
宋诚慌了神,急声呼喊着隐藏在人流中的随从太监跳下去将人拉上来。
秋凉,何况深夜的河水之冷,沈明娇本就怯寒,被人从水里拉上来时如坠冰窟,心寒齿冷,不住地打着寒颤。
尉迟暄脱下身上的斗篷,将人罩住,横抱在怀里向街口马车处走去。
“皇上…可要回宫?” 宋诚哪里料想过这场面,三魂丢了七窍,小碎步跟在尉迟暄身侧。
“回…” 一字出口,他看着怀里的人,莫铭觉得心里窝着一口气,沉沉地压得人不痛快。话锋一转:“去虞楼!”
“呦!客官里面…” 虞楼跑堂的小儿话只说了半句,见尉迟暄的脸色沉得眼见着就要落雨似的,收敛了面上惯有的油滑笑意,正色低声道:“主子!” 领着人上楼到了天字一号房。
沈明娇只在内室草草擦干身上,换了套衣裳。湿发都未及缴干,走到尉迟暄面前,眼眶红红,求道:“皇上…臣妾要去豫泰伯府!”
“荒唐!朕是皇帝,哪有皇帝带着嫔妃去管臣下后院之事的!” 尉迟暄见她嘴唇还紫着,心间的压着的一口气不吐不快,声音陡然严厉。只是不知…是为了她要去豫泰伯府,还是心疼人不顾及身体。见人泫然欲泣,心软了几分,自悔语气重,扶人起来安抚道:“太医已去了,你此时去又有何用?”
“皇上…” 沈明娇心思沉了沉,深吸一口气抵住慌乱,厌烦极了如今这种事不由己的无力状况。别无选择,冒险一搏拿捏着尉迟暄的心思,哭求道:“臣妾若是在宫里便罢了!二姐姐盼了这孩子多年,如今骤然失子!臣妾…不能让她白白受了这委屈!” 豫泰伯与她二叔交好,若是真的按照太皇太后所言,尉迟暄要分裂蚕食世家,那今日她去豫泰伯府一闹...
“娇娇…” 尉迟暄闻言握住她的手,晦暗不明地盯着她,神色之间似有几分彷徨。缓缓道:“永和宫的懿妃娘娘,先是朕之家臣,再是沈家的女儿,你可明白?” 起身,放开她的手,走向内室。
“皇上…”
“朕与懿妃出宫赏灯,于人潮中不甚走散…” 尉迟暄的声音缓缓自内室传来。
“臣妾谢皇上!” 不论如何,总是得了他的首肯。沈明娇磕头谢恩,脚步匆匆带着观棋赶去豫泰伯府。
“皇上…这…” 宋诚瞠目结舌,看皇上的脸色分明是动了怒气,可又放了人去豫泰伯府…
“愣着做什么!还不派人跟着!” 尉迟暄轻叹一声,捏了捏眉心,沈明娇…着实令他头疼。
“若…若是起了冲突呢?” 宋诚觉得懿主子那个来势汹汹的态度,可不像只是去探望世子夫人的。
尉迟暄自然听懂了她方才话里的意思,就不知她是急中生智,还是分明就对朝局和他的心思洞若观火,一直在他面前撒娇扮痴。“要打要杀随她去。”
“是。”
豫泰伯府,深夜时分阖府灯火大开,后院里忙得是人仰马翻。
“夫人啊!您怎么能…” 于氏身边的老妈妈在门口瞧着动静,又退回来恨铁不成钢道:“您糊涂啊!世子夫人身后可是永靖侯府!还有宫里那位盛宠加身的主子!沈家人最是护内,您…您这怎么交代啊!”
“是她!是她沈映姝不敬主母,挑唆我与世子失和!我罚她是应该的!至于…至于孩子,那是她自己没本事,护不住罢了!” 豫泰伯夫人学着此前愉昭媛教她的说辞,强撑着色厉内荏道。只是不住颤抖的手,泄漏了她的底气不足。“再说,沈映姝过门这些年,连个蛋都生不出,方君泽早晚要休了她!不足为惧!”
“唉!” 老妈妈摇摇头,夫人这么些年实在是糊涂,一心想着争世子之位,小打小闹也便罢了,如今竟着此滔天大祸。“待会儿世子爷回来,不知道要怎么怒呢!这可怎么办呦!”
“那个孽子!我好歹是五品诰命夫人,难道他还敢对主母喊打喊杀不成!” 于氏越说越有底气,渐渐说服了自己就是这么回事。方君泽若是敢对主母不敬,孝字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他的前途也别想要了,世子之位还是自己儿子的!
“他不能!本宫能!”
这一道疾言厉色的声音给于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本宫?懿妃?她怎么会来?
于氏顾不得被碎盏烫湿了的鞋面,疾步走到门口,看见来人膝头一软,险些跪了下去。面上撑着笑意道:“懿妃娘娘怎么来…”
“啪!” 话音未落,观棋对她面上便是狠狠一耳光。
于氏只觉得面上一阵火辣辣地疼,不可置信看向沈明娇。“我是诰命夫人,你怎么敢…”
“啪!” 又是一声,于氏的脸上已是起了血痕。
“沈明娇!你是疯了不成!我是豫泰伯夫人!你敢对我动手不怕宫规处置吗!” 于氏恼羞成怒,沈明娇打她,便是在打豫泰伯府的脸。如此不修内德之人,言官的唾沫星子都能将永和宫淹了。
“谁许你动我姐姐的?” 沈明娇,因方才落水这一遭,面色惨白,玉手冰冷掐着于氏的下巴,愈发瘆人。
“你…你在说什么?” 沈明娇这般肆意妄为的样子,落到于氏眼里便成了有恃无恐。心里害怕难道是皇上让她来的…原本就心虚,如今被人一问,面上便露了怯。好歹还知道不能将愉昭媛供出来。眼珠子叽咕乱转着,忽然伏在地上撒泼大喊道:“来人呐!欺负人了!懿妃娘娘到豫泰伯府喊打喊杀!这是将伯爷的面子放在地上踩啊!伯爷呢!都让人欺负到头上了!还愣着干什么!”
“愉昭媛教你的?”
“不…不是!你休要攀扯别人!” 于氏已然被她这番凌厉手段拿捏住,脑子一团浆糊哪里还编的出来旁的借口,开口便将自己打了一晚上的腹稿说了出来。“是沈映姝她不敬主母!害得我与世子我们母子失和我罚她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