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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长街寂寂无声,唯有两侧的灯光如萤火稀微,将前路照亮,又不知通向何处。道路两旁还立着为皇帝的千秋万寿而设的香案,然而马车穿城而过,祝祷当朝皇帝福寿绵长的香案牌楼只如繁冗的累赘。

容龄坐在马车前头,她向四周望去,夜里落下一片茫茫的雾气,远处是一片湖水般的墨蓝色。她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借着微弱的光亮,她能看清前方不远处越来越近的西苑宫门,她知道要到了。纵使眼前的城阙似一座牢笼,困住了他一生,但是他们,终于能不惧任何风浪与流言蜚语地在一起了——若能在一起,于他们而言,欲飞的羽翼与渡河的舟楫就都不再重要。

孙佑良架着马车,他向宫门外的侍卫证明了身份,一路驾马入宫,他侧头看着若有所思的容龄,忽然笑起来,“五姑娘,想什么呢?”容龄的笑意更明艳了一些,她吹灭了手中的灯笼——她知道不再需要了。她侧头看着天边的月亮,比昨天又更圆满了一点,忽笑道,“在想皇上和三格格,终于在一块儿了,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他终于不是只能在梦里喊她的名字了。”

孙佑良下意识回身看了看身后马车的帘子,上头的万寿团花织锦缎在宫灯的光亮下微微泛着光,他心下也感觉有暖流淌过,他用力点一点头,瀛台已越来越近了,“是,是啊,再也不是在梦里了。”

容龄跳下马车,她站在瀛台对岸的长桥外,手提着那盏熄灭了的灯笼。她远远眺望着对岸,她仰慕的人,纵使是天下最尊贵的男子,此刻他也愿意亲手抱起他费尽千辛万苦才重新接回到他身边的人,那个虽已陷入昏迷不醒,却终于能与他团圆的人。

容龄察觉到自己落了几滴泪,她不知是不舍还是感动。她缓缓抬手擦去泪水,瀛台内泛起光亮,那里再也不是一座孤岛了,一切都不一样了。她捧起那盏熄灭了的灯笼,转身离去,她踩着月光离开,月亮已为她指明了前路。众人都簇拥着皇帝,没人发现她的不辞而别。

从宫门通往涵元殿的路已经无比熟悉了,只是这一次是离开的方向——容龄站定在宫门外,身后火光盈天,只有在这里她才感觉这座古老的城在真实地活着。这一次是告别了,又或者这不算是一场真正的告别,因为她不想将告别宣之于口,言语越多,想表达的感情越无力苍白。她要走了,不想留下只言片语。

容龄只身回到她与兄长姐姐在京城的家中,她的兄长勋龄迎她坐下,关怀问道,“妹妹,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饿不饿?”

容龄长舒一口气,她擦去眼底氤氲的雾气,抬起头来笑道,“去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我相信是只有我们,我和他们……才能做成的大事。”勋龄听得满头雾水,他只笑自己的小妹妹,摇了摇头道,“又说孩子话了,累了吧,累了就快歇下吧。”

“什么大事?”容龄还没有说话,德龄却从里间打了帘子走出来,她堵着气坐在自己妹妹的对面,蹙着眉问道,“你和什么人?什么大事?又和那三格格有关吧!”

容龄也不瞒她,坦然了当地回答道,“是!和三格格有关,我帮他们团圆,我护送着万岁爷接回了三格格,让他们终于团圆了!这难道还不是一件大事吗,姐姐?他…太苦了,还有三格格,他们太苦了,是我愿意这样做的!”

德龄也叹了声气,她了解自己妹妹的心性,她只是气妹妹的半途而废——她明明已经看到了希望,她坚信皇帝也是愿意纳容龄为妃的,可她的妹妹却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刻放弃。“你和什么人?”德龄心里忽有些惧怕,她的妹妹做了一件犯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众人都知道那三格格自戊戌后行迹疯迷,首鼠两端,如今更受太后与皇上两宫厌弃,受宗室亲贵指责不屑,德龄问,“你和什么人去接回了三格格?你们怎么敢这样做!太后还不知道,等明日天亮了,太后一旦知晓要怎么处置她,怎么处置你们!?没有太后的应允,谁敢让三格格随万岁爷住到瀛台去,你想没想过……她可是泽公爷的侧福晋!她已是皇室的丑闻了,你还要怎么为她冒险,你还嫌自己的处境不够危险吗?”

“危险…”容龄似是自言自语,她轻声笑了笑,“怕危险就不会愿意去做。”勋龄听罢德龄的话也不禁跟着紧张起来,现下他们兄妹三人留在北京,他们的父亲裕庚与母亲留在上海,一旦他们兄妹触怒太后,他们的父母亲也一定会遭受牵连。勋龄也向容龄凑近了一步,他低下头去问自己的妹妹,“妹妹,你是和什么人一起做的?”

“和端方大人,还有瑟瑟姑娘。”容龄的声音清清淡淡,提起端方与瑟瑟,她不禁自顾自地笑了笑——那是她最珍贵的收获,他们是可以为彼此拼命的朋友。想到他们,容龄的心像是被填满了,“我会想念他们的,会一直想念的。”

容龄从榻上跳下来,她站在妆镜前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她知道终于到了能自由褪去这一身旗裙的时刻,“哥哥,姐姐,我们走吧,离开这里,是时候了。”

德龄也站起身来,追问道,“走?为什么要走!太后喜欢我们!”勋龄去拉住德龄,安抚她焦急的情绪,勋龄站到德龄身前去,透过镜子看小妹妹容龄的脸,缓和了语气问,“五妹,究竟怎么了?”

容龄转过身去,她面对着自己的哥哥姐姐,她笑着问德龄,“姐姐,太后喜欢我们?是真的吗,又或者,你快乐吗?你看看这里的人们,他们过得多么辛苦,又有多少束缚,身不由己。”

容龄绕过勋龄去,直直面对着德龄,继续道,“姐姐你比小五儿聪明,应该早就看清楚了,太后猜忌我们,她忌惮我们的母亲是法国人,忌惮我们与洋人交往,忌惮我们为万岁爷带来消息,猜忌我们对她的忠心。”容龄去牵起了姐姐的手,“姐姐,难道日日如履薄冰,你不感觉辛苦吗?我不再想为人犬马了,我想自由自在地活着。”她走到窗边去,有月光从窗棂的缝隙里渗漏进来,“我相信我离开了,我关心的那些人,会好好生活下去。”

德龄一早便知道太后对她们姊妹的猜忌,从太后明里暗里打探容龄的去处时她就知道——太后忌惮她们与皇帝交往过密,忌惮她们为皇帝带来外国甚至是康梁的消息。她也知道,当太后知道她在洋人面前自称“公主”时,太后也早已对她的野心起了忌惮。

恐怕她们姊妹在太后眼里也一早就是眼中钉,而如今容龄又帮助了皇帝与载潋,恐怕她们将来更难在京城、在宫中、在太后眼下容身。她们并非无处可去,国外肆意广阔的天地尚有她们的容身之所,德龄十分明白妹妹话中的意思,若再固执留下去,只怕皇妃的梦想没有实现,就要在这诡谲的宫廷里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就这样走了,难道走前都不再去和太后皇上告别了吗?”德龄还有些犹豫不决,勋龄也在心中犹豫,问道,“是啊妹妹,我一直为太后、皇后娘娘及瑾妃主子留影,各宫一向待我不薄,我也始得平安富贵,若就这样不辞而别,不知道是否值得。”

容龄轻笑,她的兄长和姐姐都和她不一样,只有她在认识了载潋、屈桂庭、端方和瑟瑟后才得知了在这座看似波澜不惊的皇宫里,自戊戌年以来曾经历了多少刀光剑影和血雨腥风。可她的哥哥,还被这些表面上的平安与富贵所欺骗着,容龄轻轻笑道,“不告别了。”她望了望窗外缓缓摇动的枝桠,听见风声似是琴鸣,她的声音像是清唱,“唯有似完未完,才好一生牵绊吧?”

容龄在心里念了念那个人的名字,或许这一生都不敢喊出他的名讳了,便只有在心里呼唤一次,从此以后就消失在他往后的生活里。

初生的阳光洒在南海的湖面上,太液池上泛着荡漾剔透的水光,偶有风吹过来,卷起新生的味道。迎风而立的迎薰亭的倒影映在湖面上,像是融进一幅画里。

载潋安安静静地躺在涵元殿内,她像是不舍得从梦中醒来,也仿佛不愿再面对人世的残忍。而载湉伏在载潋所躺的床榻边已经睡着了,孙佑良静静悄悄走进殿来,见到眼前的情状也不禁讶异,至高无上的皇帝竟也会如此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某一个人。

孙佑良将一件裘皮马褂披在载湉身后,载湉却从浅浅的睡梦里立时醒了,他坐起身来以为是载潋醒了。“潋儿?”他试探着呼唤,却仍旧得不到回应,她沉沉睡着,似乎已经远离这尘世。载湉的心瞬时一凉,他叹了叹气,揉了揉微微作痛的眉心,继续坐在床榻边。

“万岁爷,时辰到了。”孙佑良小心翼翼地提醒着载湉该要去仪鸾殿向太后请安听政了。载湉才起身,由王商及小太监们伺候着更衣,他转头望了望仍昏迷不醒的载潋,心底抽痛,“你们照看好她,朕很快回来。”

太后晨起后由李莲英侍奉着篦发梳妆,李莲英用刨花水轻沾了玉梳,为太后轻轻梳发。何荣儿躬着身子从妆镜台上取出一只螺钿剔红几,又从里头拿出平时专为太后装着描眉黛的紫檀木八仙图海棠攒盒备用。

几个小太监轻手轻脚地往青金石太平有象香炉里添了迦南香二两,殿内笼起轻烟,让人心神宁逸。太后合着眼,享受着清晨短暂的安逸,她知道这样的宁静不多了。

李莲英熟练地为太后梳着长发,他低着头回道,“太后,请脉的太医到了。”

太后由何荣儿搀扶着,她坐到大殿正中的凤座上,太医由李莲英派去的小太监引入。太医入殿后恭敬跪倒,连头也未敢抬过,只有叩头请安,“微臣恭请圣母皇太后凤体安康,福泽万年。”太后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去示意李莲英扶他起来。这样的吉祥话已听过了太多,从前也享受这样浮华不实的恭维,如今竟也知道没有人能真正益寿延年。

太医提着药箱缓缓上行,毕恭毕敬地走上凤座,他跪在太后御座之下,谨慎为她诊脉。太后的脉象虚弱无力,竟已与上年相去甚远,可他不敢直言,唯有深深低下头去,复又道了一句,“皇太后脉象康健有力,圣安吉祥。”

太后笑了,她抽回手腕,望着窗外摆动的枝叶,冷冷道,“你们当真不该在太医院浪费这绝佳的口才。”太医诚惶诚恐又再次叩头,“太后圣体安康,并不大碍。”他们一向不敢直接向太后言明她身体的状况,唯有在药中去做调整补足,以保证太后心中一直相信自己的身体康健无虞。

太后挥退了太医,她望着他慢慢远去的背影,只慢悠悠问了一句,“莲英,德龄容龄那俩丫头呢?”太后觉得心悸,今日还没听到容龄的笑声,这空空荡荡的大殿安静得让她竟有些害怕。

李莲英扶着太后坐回到妆镜台前,继续用玉梳为她篦发,何荣儿看了李莲英一眼,李莲英向她点了点头,她才敢回话道,“回太后,三姑娘和五姑娘都走了,今早李大总管和奴才着人去请了,见他们兄妹都不在家中了,也没留下什么书信。”

太后微微睁大了眼,可任何事都无法让她感到震惊了,她不感觉生气,在那一刻里她竟然只觉得惆怅哀伤——她亲近的人,甚至是她憎恨的人,每个人都离她远去了。

太后微微笑了笑,她也曾一心倚赖的夫君去了,留下年幼不受驯的儿子,如今也去了。曾与她亦敌亦友的恭亲王奕訢与醇亲王奕譞都去了,咸丰皇帝的弟弟奕誴去了,她自己的妹妹也婉贞去了,李鸿章去了,她最信任的荣禄也去了。

她亲自选择的皇帝早已与她离心离德,皇后也畏惧她,她们之间的关系也再不复从前了。她的敌人们也都去了——觊觎她手中权力的肃顺被她扳倒,贵为皇亲国戚的奕訢、奕譞去了,还有那让她恨之入骨的维新党人,他们都去了。只要她在一日,侥幸活下来的康梁二人也绝不敢回到这里,只属于男人的朝堂,她也从来都没有输过。她以为自己会是快活的。

“就这么走了?我一直包容她们姊妹俩,做了何事至于如此害怕。”太后静静问道,声音在空空荡荡的大殿里掀不起任何波澜。

李莲英叹了叹气道,“太后,您还不知道呢,昨儿夜里,五姑娘和端方大人帮着万岁爷去将泽公爷侧福晋接进瀛台了。”李莲英故意将“泽公侧福晋”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像是要刻意强调她已遮首遮尾才能活下去的身份。

李莲英他缓缓收了手,他将玉梳收进袖中,以防太后即将爆发的雷霆之怒。然而太后却显得格外平静,她没有表现出分毫的怒气,竟有几分伤感,“既然已走了,便再也留不得了,这些年来她姊妹俩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了,我要为她们留些体面,就对外说,是她们的父亲病了,她们回上海侍疾了。”

太后伸手去捻起了妆镜台面上的玉滚,回想李莲英方才的话,她像是早已预料到,不禁摇头轻笑起来,“皇帝果然还是去见她了。”太后放下手里的玉滚,她看向眼前的镜中,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白发。太后挑出一缕自己的白发,白发缠绕在她精心护养的指尖,她略笑了笑,“莲英,我老了。”李莲英慌忙地躬着身子,低眉顺目道,“太后春秋方富,万寿无疆。”

太后轻哼了一声,无声地笑了笑。

太后梳妆完备后,她由何荣儿搀扶着,坐到仪鸾殿正殿内的宝座之上,她挥一挥手,示意李莲英去传前来请安的皇帝进来。

载湉大步跨入仪鸾殿,他脚下如同生风,与几日前的意志消沉已全然不同。他规矩向太后行礼问安,太后挥手让他起来,“起来吧,坐。”载湉落坐在太后身边,外头尚有等待召见的臣工,太后却没有让他们进,她竟只问皇帝道,“潋儿醒了?”

载湉一怔,他没想到自己还未向太后禀明,她就会如此突兀地问起。他已决定好,若太后再加阻拦,他便是舍去这早已空无一物的皇位也不会再松开她的手。仪鸾殿内寂静无声,只有太后养的鹦哥儿在用喙啄着金色的锁链,却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开。太平有象香炉的背后升起几团云雾,更让眼前的一切变得如梦似幻。

载湉抬头望向太后,她竟与寻常老人不同——她虽然已经历了无数的风起云涌,年至古稀,可她的脸上总是不显露沧桑,她永远不怒自威,让人心升畏惧。

可载湉却平静地望进她的眼里,他不再像儿时那样惧怕她,他淡淡道,“回亲爸爸,潋儿尚未醒。”载湉站起身来,他靠近了太后半步,陡然跪倒,声音却比以往都要更加坚定,他已决定好,“儿臣不孝,恳求亲爸爸应允留她在身边——”载湉的话没有说完,太后已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她没有再看自己三十四年前亲手选择的皇帝,她只是望着殿外飞卷的尘沙,“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打算,你决定好的事,我从来都拦不了你,若我拦得下你…”

太后语气忽然哀伤起来,像是回忆起许多过往的血雨腥风来。如今眼下这座宫殿如此寂静,是她将异己全部清理干净的下场。慈安皇太后、先皇后阿鲁特氏,珍妃他他拉氏,在只属于女人的后宫,她也从来没有心慈手软过,她们全都离这里而去了。

太后终于又将视线挪回到载湉的身上,她的声音像是匕首出鞘,却又像是天边软绵绵的云雾,让人听不清楚其中真正的含义,“我们也不会到今日你死我活的地步。”

载湉已没有什么能够再失去了,无论是皇位还是手中的权力,甚至是生命,都比不过那颗已经辜负了的真心。太后扶他起来,却冷冷笑着,“什么真情真意,我从来都不在意,也从来都不相信。”载湉抬头看了看太后的眼眸,太后问他,“如果我应允你留住她,你能付出什么作为代价?”

太后轻蔑地望着他,因为她不相信眼前的皇帝能用权力、皇位或生命中的任何一样去交换载潋,太后始终蔑视所谓的真心真意,那从来都只是戏文里的。

载湉侧头看了看她,他没有即刻回答,太后也以为他犹豫了——以为他被问到代价,他就要放弃了。可载湉却忽然摇着头轻笑起来,他笑哪怕在戊戌的十年后,太后仍然没有读懂他。他缓缓笑了笑,抬头望向太后,答道,“什么都行。”

偌大的仪鸾殿里静极了,太后没有再说下去。她只是伸出手去替他抚平身前的朝服,她的手掌抚过他朝服胸前腾云驾雾的龙纹,眼中充满了闪烁的渴望。龙纹在她的掌心里映着金色的光,仿佛就要冲破天际。她触摸到了——象征着皇权的龙纹真实到她掌心里的每一寸肌肤都能感受到,可她却从来都没有真真切切地得到过,就在她自知生命已逐渐走向消亡的时刻,她才终于敢在他面前真实地表露自己的渴望。

她要将权力握在自己的掌心里,要让文武大臣跪拜于自己脚下,要让亲贵王公都臣服于她,甚至连九五之尊的皇帝,她也要囚禁控制——她要极尽一切手段,向天下宣告自己对皇权的绝对拥有,因为她这一生都不得见光、要隐在一道帘后的权欲。

她撤回自己的手掌,翻手摊开,掌心空空如也,她什么也没有抓住,只剩下这满殿极尽繁华却冰冷彻骨的摆设,和早已与自己离心的孩儿。

载湉望向自己胸前的龙纹,无论何时何地,这一件衣,全天下都只有他才能穿在身上。他抬头望向太后,嘴角有浅浅的笑意,自鸣钟内的摆针规律地响着,他转头望向殿外,王公臣工们列于殿外,他无声笑起来,“亲爸爸,命中有时终须有。”载湉的声音清清淡淡,他转眸定定望向太后,“命中若无终是无。”

载潋听见远处有人在呼唤她,那声音已有些陌生了,陌生到几乎让她不敢确认。可她坚信是他,于是她极力奔跑,却无论如何也跑不快,唯有拖着沉重的步伐拼命向前。

他从远处的山边出现,载潋在朦胧的泪意里看见了他的容貌——竟与十七年前没有任何分别。

载潋扑进他的怀里,泪意汹涌,他紧紧抱住载潋的肩膀,声音远远像是从天边而来,“潋儿,潋儿!我的女儿…”载潋抬头去看他,他的容貌仍旧十分清晰,和她记忆里的他完全没有分别。载潋开口说道,“阿玛,您等一等女儿,女儿就来了。”奕譞捂住载潋的嘴,他蹲下身去望向载潋,轻声道,“潋儿,不要辜负还牵念我们的人。”

“还牵念我们的人…”载潋怔住了,她猛然感觉到极为清晰的心痛——她最在意、拼尽了全部力气去保护的人,在她合起双眼前也没有出现。载潋苦涩地笑了笑,她不愿让父亲难过,于是抬起头去努力笑起来,“牵念我的人…我已都见过最后一面了,阿玛,我想回到你还有额娘身边了。”

“我一直在你身边,潋儿,我一直都在。”奕譞摸了摸载潋的额头,他笑起来,“潋儿,回去看一看,别辜负还牵念你的人,好吗?我们都会在云端相聚。”

载潋猛然惊醒了,方才的场景无比清晰,清晰到甚至让她分不清究竟方才的一切是梦,还是此刻才是梦。

载潋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可这里却有让她熟悉的气息,是能够令她感到心安的气息。载潋想要拼力坐起来,却发觉自己身上已经没有了坐起身来的力气,她能够听到自己极为微弱的呼吸声,她感觉自己像是已死过了一次,眼下的一切不知是真是假。

“三格格!您醒了!”载潋的意识仍没有十分清醒,她听见有人在极为喜悦地呼喊。她的脖子僵硬,无法扭头,唯有转了转瞳孔,她看到孙佑良跪在了自己的床边,他喜极而泣着,“三格格!太好了,太好了!等万岁爷回来…”

“佑良…”载潋气息微弱地喊了喊他的名字,孙佑良便急忙凑近前来,载潋问他,“你怎么在这儿?难道你也…”

孙佑良擦了擦泪,他喜悦地笑着,“三格格,万岁爷一直在宫里盼您呢,得知您病了后连万寿节也不顾了,亲自去到泽公府里接了您回来。”

载潋此刻才感觉头脑渐渐清晰了一点,她微微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见眼前的一切都渐渐清晰起来,她的回忆逐渐浮现,原来这里是瀛台的涵元殿。

“万岁爷…亲自去接了我来这里?”载潋僵硬地重复着孙佑良的话,她不可思议地回味着孙佑良方才的话,至此她才确信,眼下的一切才是梦。孙佑良见载潋久久不说话,又担心地问起来,“三格格,您怎么了?等会儿万岁爷向太后请安回来,大夫们也就该到了。”

载潋望着眼前的雕梁画栋,可这里的一切都已十分陈旧了,窗纸有被风吹破的漏洞,殿外的风正从破洞里钻进来。她已很久没有进到过涵元殿内了,自从戊戌年后她假意依附于太后,她已失去了关心他的权利。

载潋知道眼下的一切都是一场梦,是不真切的,可她还是想要去看看自己已许久未曾踏足过的、他生活过的地方。

“佑良,扶我起来走走吧,我想看一看这里。”载潋微微转头对孙佑良说道,孙佑良欣喜万分地点头,他小心翼翼地扶起载潋,为她穿好鞋,扶着她在殿内走走停停。

载潋走到他的书案前,只见其后扶手椅内的坐垫已经磨破开绽,书架上红漆脱落,砚台内的墨水干裂。载潋忍不住落了两滴泪,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原来他的生活是如此孤寂的,或许在珍妃去后,他一直是孤寂的。

载潋翻开他案上两张宣纸,其上是他无比熟悉飘逸的字迹——“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载潋的手微微颤抖,她模模糊糊在久远消弭的回忆里回想起他写给珍妃的那句“伉俪情深,遐迩永久”来,她长叹一声,这样相思情深的诗句,一定是写给她的吧。

下面一张纸上仍是他的字迹,他写道,“一日不见兮,相思如狂。”载潋轻轻念道,她的心跟着一起抽痛,这样的相思之意,是她每日都体会着的,可不知他的爱意又是予谁的呢。载潋将宣纸平平整整放回在桌上,最下面一张纸上全是他划去的痕迹,他像是要刻意隐藏什么,却越隐藏越清晰。载潋拾起那张纸,在背后只看到一句完整的诗句,“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载潋怔忡在原地,她望着眼前的诗句出神,“潋滟”二字带给她的冲击感让她感觉头脑发烫,哪怕是在梦境里,她还是感觉到手足无措。

“别辜负还牵念我们的人…”载潋轻轻开口道,她想起阿玛附在耳边说过的话,难道这就是阿玛的用意吗?

载潋放下手里的纸张,她回想起戊戌年时,她在他身边为他仔细研墨的时光来——他们一同面对风浪与苦难,在最危难的关头支撑着彼此不要倒下。那些场景仍旧不算久远,可载潋回忆起来却已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

载潋轻轻推开扶着自己的孙佑良,她拾起砚台边的墨块,将青瓷碗里的水倒进砚台里一些,慢慢细细地为他研磨开来。如果他回到这里,看到砚台里有研好的墨,也许生活就不再那么孤寂。

载潋感觉身体就要站不住,于是用一只手撑住书案,才知他的书案纵然破旧却始终一尘不染,这些年来孤苦的时光从来没能真正击垮他的意志。

载潋为他理好案上看至一半的书籍,她忽想起自己在去往西安路上遇到那对年轻夫妇,男人叫做“清哥”,女子叫做“眷娘”。如果还有机会,能像他们一样做一对清闲眷侣,哪怕贫病,哪怕流浪,又何尝不可。

载潋听到殿外传来脚步,像是梦中他归来的脚步声。载潋放下手中的墨块,在合起双眼前未曾见过的人,如今在这混沌的半梦半醒间再见一面也好。载潋抬起头望向殿门,安安静静等待着他的归来。

载湉迈进涵元殿外的殿门,他满心牵念着昏迷不醒的载潋,他迫不及待陪在她身边,他想做她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载湉望去,殿内深远处,他看到她用手支撑着身体站在书案后,正微微笑着望向自己。载湉仿佛感到有风拂面,似是春日里的花都落了,只剩下白雪皑皑中的傲梅,掀起一片清香。

他想要奔向她,最终却怔在原地,许久都不能动弹。他感觉脸上有泪滑过,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他曾以为自己要永远失去了她。是她,是那曾在自己所有危难时刻都不弃不离的人,是那为他承受了一切误解的人。是一日不见,曾令他相思如狂的人。

载潋此刻也正望向他,原来一切言语在此时都如此苍白无力,载潋只是浅浅笑着。载湉深深呼吸令自己平静,他挣脱了桎梏自己的束缚,飞奔向她,将她紧紧拥进自己的怀抱。

“潋儿,潋儿…潋儿…”他已失去精巧措辞的能力,只剩下反复呼唤她的名字。载潋踮着脚靠在他的怀抱中,这样的安心仿佛已在上一世。载潋感觉他将自己抱得好紧,她背后传来的触碰感真实到让她不得不相信眼下的一切都是真切发生着的,她附在他耳边轻声问道,“皇上,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载湉看了看载潋的脸颊,他珍爱地擦去载潋眼底的泪,他轻轻吻了载潋的额头,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说道,“是真的,潋儿,是真的,我们在一起,再也不会分离了。”

殿外的英国医生们到了,王商领着他们候在殿外,孙佑良去引了他们进来,他们见载潋已醒了,都不禁惊喜,以并不流利的中国话说道,“三格格福大,已然苏醒,实在是我们始料未及的。”

载潋靠在窗边的榻上,医生用听诊器贴在她背后,又贴在胸口,三人交流了片刻后才对载潋道,“三格格病入肺里,若想痊愈,必要往英国就医,在英国接受治疗,并在英国养病。”

载湉紧紧攥着载潋的手,他极为认真地对载潋说道,“潋儿,若你能够痊愈,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去做到。”载潋望着他的眼睛,她知道他希望自己活下去,他是皇帝,送自己去大洋彼岸也实非难事,可她如今只想要安宁。

英国医生们已经开始向皇帝描绘英国的医疗条件,能够给载潋带来什么样的保障,可载潋却强鼓足了一口气开口说话,“各位大夫,不必了,我哪儿也不想去了,只想在这儿。”

载湉错愕地望着载潋,载潋转头望向孙佑良,轻轻道,“佑良,送各位大夫回吧。”

载潋静静靠在载湉肩头上,她已很虚弱,载湉攥着她冰凉的手,他问她道,“潋儿,为什么不肯去呢,如果能治好你的病…”

载潋打断了他,她轻轻笑起来,“我这一生太累了,不想再奔波了。”载潋深深明白,很多人、很多事一旦错过了便再也回不来,哪怕皇上如今明白了她的心,也或许想过要和自己永远在一起走下去,可她已经不能再等待了。就像她深入的顽疾,不会再治好。

载潋缓缓合了眼,她希望载湉也能懂得,就算不能懂得,她也不会再像过往这一生一样极尽去周全。

“如今是六月二十几了?”载潋轻缓缓问他,他用手回拥住载潋,他轻声回答,“六月二十八了,潋儿。”载潋猛然坐直了身来,她取出身上的荷包,从里面抽出一张画来,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自己的荷包。

画上的玉兰和梅花肆意绽放,仿佛无论四季流转还是冬去春来,都无法阻挡他们生在一起。

载湉早已在载泽府上看到过了这幅画,他知道这才是载潋最真实的心事,自此后他不再过问载泽。载潋望着自己作的画轻轻笑起来,“病后一直在画这一幅画,希望着能画的和皇上一样好,后来发觉…原来这画也有了自己的灵韵。我想着,若今生还有机会,便送亲手给皇上,作生辰的贺礼。”

载湉的泪从眼角淌下,他从载潋身后拥住她,原来这广阔无尽的天下,还有人记得“载湉”的生辰,而不是“皇帝”的万寿。六月二十八才是他的生辰,是他的母亲诞下他的那一日,而不是因宫中斋戒旧俗而更改的六月二十六。

载湉望着眼前的画,这幅玉兰梅花图是他在戊戌年时画过的,他是为载潋而画的。可眼前的画虽形似,却也不似,就像载潋所说,她画时这幅画已有了自己的灵韵——她将自己孤注一掷的爱与无怨无悔的勇都倾注在笔端了,才造就这幅画,她是世间独一无二的。

载湉在载潋耳边轻轻说道,“这是我收到过的最珍贵的生辰贺礼,谢谢你,潋儿。”生辰意味着父母亲的生养之恩,如今他的父母皆已不在,可这特殊的一天,幸好他仍有她在自己身边,让他不再是独身一个人。

载潋靠在他怀中,她知足地浅浅笑着,她想让他知道,就算世上只剩下一个人站在他的身边,那一个人也一定会是她。

载湉去亲自取来笔墨,他提笔在载潋画就的玉兰与梅花枝头画下一只喜鹊,载潋望着他的笔端,钦慕他笔下如有生花。

“好看吗?”载湉侧着头问载潋,载潋点一点头,载湉放下笔,他抱住虚弱的载潋,以脸颊贴住她的脸颊,“从今后这幅画就再不是你一人孤寂的岁月了,她是我们两人一起画就的。”

载潋没有力气说话,便唯有点头,载湉看到她荷包里珍藏着的玉佩,忽感觉心疼悲痛,他抱紧载潋,将玉佩从她的荷包里取出来,亲手替她系在衣襟上。

这枚双生玉佩是婉贞福晋临终前亲手托付给他们的,寓意着同心一体,同心同德。载湉曾在接过这枚玉佩时亲口向亲生母亲承诺,绝不会让载潋受分毫的悲苦孤寂,可他后来食言了。

载潋在戊戌政变后再不敢将象征与皇上有关的玉佩戴在身上,可她也从未弃绝,便一直珍藏在荷包里。

“潋儿,以后再也不必悄悄藏了,我们会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你可以将这枚玉佩永远光明正大戴在身上,我会心无旁骛待你好。”载潋听到他的声音,心也不禁为之一动,可她却很快平复,她深知的确不必再藏了,她已不贪恋这尘世,她会从容地告别。

“潋儿,对不起。”载湉忽哽咽起来,他思及自己在戊戌后对待载潋的冷漠绝情,思及载潋在政变后独自一人吞受的痛苦与委屈,都觉心中剧痛——载潋若不是为了自己,也不必强装健康,服用息宁丸,如今病到如此地步。

她曾不惜以性命为代价,去保护维新党人、保护珍妃、在太后面前斡旋周全,她甚至承受心爱之人的误解与唾弃,去做世人眼中首鼠两端的告密卑鄙之徒。可当她与亲人“决裂”、深陷险境、被革命党人逼至绝境时,他带给她的却是雪上加霜的斥责,削去她的宗籍玉牒,责令她从速完婚,坐实了世人口中她的疯迷不孝。

“我不该让你承受那些误解,更不该不理解你…潋儿,我…我不该疑心你,对不起。”载湉的声音哽咽,而载潋却笑,她转身伸手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她伸出双手去紧紧拥抱他,她心安地合起双眼,“如今不是都好了吗?”

载潋松开双手,她望着载湉淡淡而笑,她望了望窗外的碧波荡漾,忽缓缓道,“皇上,我有时甚至觉得,被人误解着也挺好的。”载湉抬头望向她,竟觉得她眼中有光,像是夜里的月亮,载潋继续道,“没有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真实的我们。”载潋话至此处,转头去看了看载湉,她知道他这一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有太多被掣肘被误解的无奈,载潋笑道,“如果能将我们隐在这些误解之后,自由自在地做着自己,不是很好吗?若被所有人都看透了这一生,该多无趣呢。”

载湉静静听着,他从未想过载潋会这样想,可她越这样想,他便越心疼载潋曾经的境遇。载潋主动去抱紧了眼前的载湉,她将脸颊抵在他的颈窝,“皇上,我不再怕被误解了,因为我就是我,不为外人的流言蜚语而改变。我希望我们都不要怕,我们还有彼此。”

入夜后,涵元殿内燃起几盏温黄的烛灯,殿外的小太监们去上了窗户,载湉示意孙佑良与王商都不必进来伺候更衣。

载湉将载潋抱到床榻上,为她盖好绸被,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温柔道,“好好休息潋儿,我在外面,不会扰你的。”载潋见他要离开,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袖,她着急道,“睡在外面怎么可以?若皇上不愿意…不如我在外头。”

载潋怕他在外面会感了风寒,涵元殿几处窗上已有了破洞。载湉却不愿打扰载潋的安眠,他摇头拒绝,“你身子不好,自然是我去外头。”载湉起身要走,载潋却从他身后紧紧抱住他,她心里焦急,嘴上却又无法表达,只能羞红了脸磕磕巴巴道,“皇上难道还要我直说吗,你明知道我不舍得你去睡在外面。”

载湉听到载潋的话兀自笑了笑,他拍了拍载潋抱紧自己的手以让她安心,“真的不妨碍,潋儿。”载潋却不肯松开他,她不肯让他去睡到外面,虽然她知道周围没有旁人,却还是更压低了声音,她感觉脸颊火热,“留下吧。”

夜半时刻,载潋忽然醒来,她坐起身来,见窗外月明星稀,床帏外纱帘轻动,有风从窗外涤荡飘进。

载潋轻轻绕过睡在自己身外的载湉,她穿好了鞋子,一人轻手轻脚走出殿来。她自己紧了紧衣服,见孙佑良靠在柱下值夜,便轻笑了笑,“佑良,你在这里。”孙佑良闻声立时从半睡半醒的瞌睡里醒来,他掸一掸身上的尘土,躬身笑道,“三格格,您怎么出来了?外头冷,快进去吧。”

载潋摇头笑了笑,她和孙佑良并肩坐在涵元殿外的石阶上,孙佑良有些诚惶诚恐,载潋却拍一拍他的肩头,对他说,“我们只是说说话。”孙佑良去取了灯笼来,放在载潋的脚边,为她点亮眼前的一片黑暗。载潋望着天上不完满的月亮和云后的星星,忽问孙佑良,“我们是从什么时候认识的?”

孙佑良含着笑望向载潋,道,“三格格,奴才是在颐和园里头次遇见您的。”载潋点了点头,如此算来竟也有十余年了。她轻叹了声气,“佑良,你想永远在这里吗?”

孙佑良有些怔然,他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甚至不知道离开这座宫禁,他能够去往哪里。载潋见他迟疑了,便不再追问,只笑道,“佑良,你每日往来宫中,见闻定是比我多的,和我说说泽公爷吧。”孙佑良更加错愕迟疑了,他深知皇上心里最介怀的人是谁,如今他们二人终于再次回到一起,她怎么会问起这个人。

载潋轻笑道,“佑良,他也是我的家人,如果没有他,我也活不到今日。”孙佑良心下释然了三分,他点点头道,“三格格,奴才听说泽公爷已为长女取了名字,乳名叫偀格。得了女儿,泽公爷心情也比往日好了。”

“哪个偀字?”载潋问他,孙佑良蹲着向前挪了两步,捡起一块石头来在地上写下一个“偀”字。

载潋点了点头,她想载泽一定是极为喜欢这个女儿的,凡“溥”字辈的男孩儿们要选用单人旁的名字,载泽为女儿也用了“偀”字,沿用了男儿的取名习惯,就像多年以前醇贤亲王为自己取名时的用意一样。

“瑟瑟呢,静心姑姑呢?你可有见过她们?”载潋最牵挂的仍是她们,孙佑良明白载潋的心事,连忙回她道,“三格格,奴才听说瑟瑟姑娘带着姑姑一起回学堂了,醇亲王也说要奉养姑姑,可姑姑说她还想为学堂和瑟瑟姑娘做些什么。”

载潋就此放下心了,她到底还是最担心静心,若有瑟瑟在,她就尽可以放下心来。“阿升呢,还有容龄?”载潋缓缓合了眼,她身边的人不多,可每一人都牵动她的心。孙佑良知无不言道,“七爷让他回去了,还有重熙和安若,王爷让她们回去服侍福晋了。至于容龄姑娘…外头说是裕庚大人病了,他们兄妹都回上海去侍疾了。”

载潋轻叹了叹,可惜无缘再见了,但她坚信那年轻的女孩儿一定还会回到这里。她从身上取出一封信,这是她在病前就写好的。她将信封交给孙佑良,“佑良,我信任你。”孙佑良双手接下,他抬头望着载潋,见她眼中的光似是夜空中的星河,载潋将信托付给他,“等我离去以后,你要亲手交给瑟瑟。”

孙佑良双手颤抖,他知道载潋已坦然等待着那一天到来。他眼里有泪,将载潋写给阿瑟的信打湿了,载潋看着他无声地笑了笑,她望向夜空中的星星,“佑良,我们都会在云端相聚的,再见,总有一日。”

太后从噩梦中惊醒,她在梦中梦见了早已驾崩西去的文宗显皇帝,梦见了孝贞显皇后,还梦见了自己故去的妹妹婉贞。何荣儿见太后从梦中惊醒,喉咙里似有发不出的声音,便掀开帘来跪到床边,一点一点地将她扶起来,太后却紧紧攥着光滑似水的百鸟朝凤纹被面不放。

“载沣!…”太后的声音从喉咙里挣扎地挤出来,何荣儿听不清她说什么,便只能低着头凑近些,太后拼命地想要怒吼,“载沣…我要见他,他在哪里?我即刻就要见他!…”

清晨载潋亲手服侍载湉更衣,他们从没有像今日一样一起醒来,她目送着他离开。载湉在载潋额头轻轻吻了吻,他轻声道,“潋儿,等我回来。”载潋伸手为他正了正朝珠的位置,点头答应。

载湉离去后的涵元殿格外安静,载潋让王商与孙佑良都进来,她取出一沓纸来对他二人笑道,“我小时候学过折纸,我教你们吧。”王商瞧了瞧孙佑良,见他乐呵呵地答应,便也不顾规矩了,于是笑道,“好,奴才可要好好儿跟着格格学。”

载潋叠好一只纸船,她一点一点地教他二人,孙佑良很快便学会了,王商却仍旧不得要领,孙佑良便笑他,“莫看谙达是咱们的总管,倒是被这小事儿难住了!”王商不服气,誓要叠好了才作罢。

载潋听到殿外传来声音,瀛台的大门轰然作响,她以为是载湉回来了,便转身出去迎接,却看到李莲英与何荣儿站在院中。何荣儿向载潋见了礼,她起身后才道,“三格格,太后在迎薰亭候您了,您请吧。”

载潋回头看了看王商与孙佑良,示意他们二人都不要跟过来。载潋绕过涵元殿与藻韵楼,才来到一片荡漾湖光边临风而立的迎薰亭。载潋远远已望见一身翠绕珠围的皇太后,在迎薰亭的另一侧远处候立着的人是载沣,他身后的下人还怀抱着他年幼的长子溥仪。

载潋一步一步向迎薰亭走去,她望向远处的载沣,他们四目相对,周遭却仍旧寂静无声。

载潋缓缓走入迎薰亭,她抚裙跪倒,尚未开口时太后已背对着她笑道,“你来了。”

载潋心下怔忡,却依旧磕头请安,“奴才载潋叩请圣母皇太后圣躬安康,福泽万年。”载潋听到太后冷冷的笑声,“福泽万年?…你们都这样说哟,可我也知道,我老了,没有人能真正福泽万年。”

载潋心下迟疑,她不知太后今日究竟要见自己,可她心中仍不愿太后说自己已老,她复又叩头,“天佑圣母,锡之大年,逢岁之阳,琪祥敦祥。”载潋眼里有泪,这是太后六旬万寿之时宗亲臣工为她唱颂的祝寿,载潋如今还记得。

“你还记得。”太后缓缓转过身来,载潋竟看到她脸上也有泪,载潋更觉惊异,甚至也觉悲痛,太后仍旧冷冷地笑道,“天佑圣母?…是,就算福泽万年是假的,也绝对没有人可以比我更福寿绵长。”

太后去扶起了载潋,问她道,“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要见你吗?”

载潋随着太后站起来,她颔首答道,“太后是不是也知道奴才要去了,您能在奴才去前照拂一面,已是奴才无上的殊荣。”载潋生长在宗室,自然知道这其中的规则,凡王公福晋诸人临到大限之期,两宫驾临视疾,不久后病人也就会驾鹤西去。

太后摇着头笑了,她说道,“不,不,你想错了,丫头,我是想来见见你,潋儿。”

载潋不敢再去看太后,眼前的老人已年逾古稀,她苍白的头发仍旧梳得一丝不苟,她周身上下簪戴着天下最珍贵的玉翠珠宝。

“我这一生已利用了你太多,潋儿。”太后浅浅笑着开口,她发髻正中的鎏金火焰结如同熊熊燃烧着的太阳,她身上每一处细节,无不彰显着她是世间最尊贵的人,是皇权的主人。载潋竟不敢听她讲的真心话。

“我一早就知道你对我有异心,可我不会让你死,说到底我并不恨你,甚至不恨你瞒骗我。”太后直直注视着载潋的眼睛,“我最恨人欺骗,可你是我天家血脉,你永远,在我心里,和那些乱臣贼子不一样。”载潋听罢后竟觉得心中悲恸难耐,她曾经在戊戌年时要帮维新党人围园杀后,她也为此已经付出了行动。

载潋兀自地跪倒,她低着头落了两滴泪,“太后,奴才戊戌年时要帮维新党人谋害您,奴才不敢求您原谅,奴才的罪也是这一生都赎不清的了。”

太后仰起头去笑起来,“你为你的罪已得了你应得的了,我也得了我应得的了!”载潋闻言惶恐,她叩头落泪,“圣母皇太后万寿无疆!”

太后听这些话已听得腻烦,她根本不再过心,只问载潋道,“你知道你留在瀛台,能守在皇上身边,外间流言蜚语都是谁为你抵挡吗?”载潋自然明白,若无太后允准,自己绝无可能留在瀛台。

载潋没有起身,仍旧叩头,“奴才谢太后成全。”太后感觉心中有些苦涩,她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她不需要载潋的答谢。她回想起昨夜里梦中的婉贞,忽苦笑起来,“我不需要你谢我,我答应了婉贞,要在她去后好好儿待你,我是一星半点儿也未做到!如今弥补也来不及了。我要去见她了,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我?”

载潋竟觉得心痛,她知道太后心狠手辣,铲除异己从不留情,可只要太后在一日,那些觊觎国朝与皇位乱臣贼子就只敢畏缩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载潋又叩头,声音已哽咽不能自已,“大清国圣母皇太后福寿无疆…”

太后没有再说话,福寿无疆,这一生已听过了千万遍,然而如今还是要走到这无垠疆域的极限。载潋想起自己的哥哥们,她担心自己去后哥哥们的忠心仍被怀疑,她担心他们的安全,她略直起来身来,回头望向站在远处的载沣。

载潋向太后凑近了两步,她落着泪恳求道,“太后,奴才是不忠不孝了,可奴才的哥哥们!他们…他们不敢对太后,对皇上,对朝廷…有分毫二心,始终是我大清犬马,奴才求太后不要疑心他们!”

太后也望了望远处的载沣,她让载潋也望向载沣,她释然地笑起来,“疑心他们?…当然不会!我相信他,我甚至可以将皇位也交给他的孩子。”

载潋感觉如被惊雷击中,“皇位?…”载潋不可置信地重复,她迟钝麻木地想起来,缓缓抬头望向太后,载潋终于明白了——太后说没有人可以比她更福寿绵长。

载潋彻底懂得了,自己之所以能够留在这里,皆是因为一场谈好筹码的交易——太后还是不肯放过他,她始终没能放下戊戌的往事,她不肯给他生的机会,不相信他能挽救这艘正渐渐沉没的巨轮。

载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她望着远处载沣站的方向轻轻而笑,太液池内的湖光依旧荡漾。她拿起方才教孙佑良和王商叠的纸船,缓缓站到太后身前,她举起那艘自己叠好的小纸船,放在掌心。

太后目光灼热地望着她,她的笑意却已愈发寒冷,她将小船抛向湖面。载潋背对着太后,忽笑起来,“太后,不知道您梦到故人的时候,会不会也感到害怕?”太后没有回答载潋,载潋望着脆弱的小船在湖面的波澜中挣扎,“太后已得到了太多,世间的欢欣和真情,是必然要失去的了。”

太后仍旧没有说话,而载潋也不再犹豫了,她已没有什么可以惧怕,同样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奴才是将死之人,也没有什么不敢讲。”至此载潋已十分明白,她的兄长们得到了太后的恩宠与信任,连至高无上的大位也将属于他的孩儿,他们终于不会再因自己而被牵连。

载潋回头望着太后笑了笑,像是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太后说往后就做她的闺女。载潋瞧着湖面上渐渐被打湿的纸船,一点一点溃烂崩溃,一点一点沉没,她轻轻说道,“太后,您看,船沉了,我们都留不住。”

太后渐渐离去了,载潋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最终一次跪倒叩头,“奴才载潋恭送圣母皇太后。”

太后停在原地,她没有回头,只是声音低沉着问她,“你还有什么想见的人,或许你还想见你的哥哥们。”载潋直起身来望向与自己已相隔两岸的载沣,她没有再试图努力去看清他的轮廓,载潋摇头,“没有了,都不见了。”

戌正时分雾渐渐大了,白茫茫一片雾气落在湖面上似是飘起了雪花。载湉姗姗归来,载潋已为他备好了晚膳,她为他亲手煮了汤圆。载湉坐在载潋对侧,他看见她,只觉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们还拥有着彼此。

“我今日去看了皇后。”载湉向她坦白,他有些担心载潋会不快,可载潋只是接过他脱下的衣裳,替他挂起,轻松地笑问他,“皇后娘娘一切都好吗?”载湉没有因为载潋轻松的语气而感到畅快,他甚至有一丝不安的预感——她竟已不再像从前一样那么在乎了。

“好,很好。”载湉的回答有一丝迟疑,载潋点了点头,皇后安好的消息让她的心更定了一些。载湉仍没有感觉到载潋的神情有任何变化,他更感觉不安,她竟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一切都能够放下了。

“皇上。”载潋唤他,载湉立时抬起头去回应她的目光,载潋在他碗中盛了两颗汤圆,抬头问他,“皇上知道我为什么要做汤圆吗?”载湉接过载潋手中的碗,他淡淡笑道,“因为你头一年入宫过年,我们在一起煮了汤圆,是吗?”

载潋不置可否,只是笑道,“皇上,因为汤圆寓意着团圆,我相信着,我们会团圆的。”

“潋儿?”载湉唤她的名字,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没有躲闪,载湉轻笑道,“可我们现在就在一起,再不分开了。”载潋忍了忍心中的泪意,她含着笑点头,“是,再也不会分开了。”

外头夜已浓了,载潋隐隐听见湖水叮咚的声音,她已很久没有和他在一起静静地看月色了,就像戊戌年时一样。

载潋不愿睡,睡梦会消磨她与人世最后的牵挂。她举了烛灯,对载湉道,“皇上,今夜陪我看看月色吧,就只看月亮,什么都不去想了。”载湉起身取来衣裳披在载潋身后,他从她身后环抱住她,“好,潋儿,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什么都不想。”

夜里的霜满了琉璃瓦,将琉璃瓦都覆上一层薄白。载潋与载湉坐在藤椅上,她靠在他怀中静静地望着,她一直将自己的心都埋入尘埃,在这一刻,她的心终于从尘埃里开出一朵花。

载湉收紧了自己的手臂,载潋感觉身体正在一点一点漂浮飞旋起来,她将脸贴靠在他的胸口。月亮在这一日夜终于难得圆满,他二人坐在月光之下,月色也不再凄冷孤寂。

载潋缓缓合着眼,眼前回荡起许多从前破碎的画面与曾遇见过的生命。这一生她始终被惊涛骇浪席卷着,从来不能自主即将去往的方向,而在这一刻,风浪终于化为涓涓细流,她的生命回归到最初的平静。她静静靠在载湉胸前,像一只漂泊已久的小船,终于停泊回了宁静的港湾。

她的一生虽然曲折坎坷,但她仍然感恩自己曾在盛大的尘世中热烈地活过,让她有信念,有欢愉,拥有挚爱的亲人,拥有感受悲痛的能力,遇见挚爱的人。

载潋努力攥了攥载湉的手,她想给予他心安,她沉溺在他的气息里,轻声笑了笑,“皇上,我们会在云端相聚,你要和我一样,坚信着…”载湉能够感受到她的虚弱不已,甚至能够与她心有灵犀般地体会到,她似是一片即将飞入云端的雾气,他终于要抓不住了。

载湉轻轻在载潋的额头上落下一吻,他的泪打湿了载潋的发,过往的画面逐渐浸吞他,淹没他——初见时明媚爱笑的小姑娘,携手在太平湖畔奔跑的少女,戊戌时不惜生死的她,戊戌后如一团雾、一团迷、让人看不穿猜不透的她,让人思之如狂、悲恸销魂的她…

她再也不会感受撕心裂肺的悲伤了,这一生的悲伤已足够了。

载湉收紧自己的手臂,奢求她可以多停留片刻,片刻就好。

载潋的眼眸低垂,她的身边只有他,不过有他便足够了。载潋仿佛看见眼前有一片飞雪,正缓缓化为一片模糊,她的回忆在脑海里飞快闪过,像一场盛大的戏,逐渐抽离她的身体,飞向一片白茫茫的天空。空中的雾气缓缓落下,像是下雪了。

“湉哥儿,你看,又下雪了,真好”载潋的手落下了,垂在他的胸前。

载湉紧紧拥住她,他知道这一刻还是来临了。载湉久久无法动弹,只是抱着她看天边的月亮。他哭不出声音,泪却已淹没了他的双眼,眼前的黑暗里只剩下与她的关于。他将下颚抵在载潋的额头,此刻才察觉到自己的呼吸,感觉到自己在颤抖,可他哭不出声音。

载湉知道,自己已永远失去了她,从今后再不会见她的音容相貌。悲伤如空中弥漫的雾气,并不汹涌,亦不凛冽,只是一点一点将他侵蚀,随着多年来别离破碎的往事一起慢慢深入骨髓。

载潋静静靠在他怀里,漫天飞落的雾气落在载潋身上,融化为水,就像是她眼角欲落未落的泪。

这一生所有爱而不得,终于都不会再折磨她,时光再有多长,于她而言,都已结束了。

=====

另后记:

戊申年十月二十一酉正二刻,殿外正大雪纷飞,载湉倒在涵元殿内床榻上,身边唯有自鸣钟在响动,瀛台彻底成为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他的目光迷离,回忆正在一点一点抽离他的身体。

她走后还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傲寒的梅应已开了。他感受到一生所记住的人与事都在渐渐失去,可他还想在最后残存的意识里用力记住这漫天的大雪,如此便能在团圆后分享给她听。

他走了,他带着曾经所有的希冀与不甘离开,也带着与她重逢的期盼离开了,自此隐在画像之后。

弄影流辉的红墙深处传来哀绝的高唱,“皇上驾崩——”

瀛台仍旧是孤寂的,冬天依旧漫长,不过春天一定会到来。四季变换,从不为任何人而停下脚步。

他们都走了,在天的另一边等待春来,等待花开。

一切平静,湖光潋潋,好似从无故事在这里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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