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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煌都已经是第二日下午的事了。
到将军府,甫一落地,感受到久违的熟悉的环境和空气,如霜的心便安定下来。
她的丫头盈思跟素素都来迎她。
“您可算回来了,这几天您不在,王上的使者每天都来过问好几遍。”
“你们先去复命,我今晚休息够了,明早自会进宫谢恩。”
两个丫头欲说什么,可是如霜跟杜宇都太累了,就没管更多,简单沐浴过后倒头睡了一夜。
次日醒过来如霜想要叫人,才发现这是在自己家里,盥洗的工具还有衣服都已经备好了,两个丫头都退下了,自觉不来打扰她。
衣服的颜色,好吧,是她一直穿的黑色,她已经很习惯穿黑白两色之外的衣服了。
“素素。”她叫了一声,素素立刻进来应她。
“您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你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想到再换衣服又很麻烦,还是罢了。
她又叫住素素,吩咐她无事的时候,可以安排人在院中多栽种些树或者花草,她的院子不小,没有池塘,也没有花园,都是空落落的石板地面,一来空旷方便她练功,二来她并没有赏玩侍弄的心思,栽种了这只有枯死的结果。挖池塘、修园囿,她肯定做不到,也没有成夙那厮的财力,不过改变一下府里冷清的现状还是可以的。
素素站着没动,也没答应。
“怎么?”
“主子,咱们要搬家了。”
“什么?”
“您刚到煌都的时候,王上就下令,把南苑赐给您做府邸,还许您用天子的仪仗,而是您还来不及接诏就又走了,是以王上的使者才会一连几次来到府里。”
“知道了。”
如霜很快地收拾好自己,准备进宫。这样过分的恩遇,她有些惶恐,有机会拒绝,还是拒绝掉。
正赶上宫中的宴会是如霜没有想到的,她以为直接进宫、见了王上、复命、或者稍稍拒绝掉赏赐,就可以回来。结果正是宫中王上宴赐群臣,她推脱不过,被加了个位子,坐在王上的下面。
席上正在演奏的是煌都最近新行的箫鼓《长歌行》,曲调韵味倒也新奇别致,如霜就着酒菜颇有兴味地听着。
她旁边坐的是大祭司,也就是西凉的大公主苻容,苻容身边是她的女儿苻清,母女两个穿一色的宫装,扮一样的钗环,两个气质也都很相似,端庄清华,苻清有些少年老成的样子,正着脸,和大公主是同一个表情,母女两个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般。
如霜端起笑来,像两个人点头示意。
大公主下面是三公主苻悠,后面是诸位卿士。如霜对面是五公主苻蓠,她外披一件狐氅,打扮得很是热烈隆重,甚至繁复浓艳地过了头,像是把首饰盒跟胭脂盒都倒在了脸上,她的身子格外清瘦,接近骨瘦如柴的地步,配上这样的打扮,整体呈现得那么诡异。
如霜转过身去,也和她点头示意招呼。但是苻蓠并不买账,她看见如霜,黛眉横敛,薄唇含着讽笑,一张口带着不善。
“这是我们西凉将军不是?大军回了煌都,主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半个月。怎么,在外面逍遥够了,现在舍得回来了?”
“嘉仪,休要无礼!”女王苻冉对她开口训斥道。
“我怎么了,我说的都是实话,怎生就无礼了,我还没做什么呢,我怎么敢做什么,这位晏将军,可是想要什么就要什么,想是什么就是什么,不像我,咳……”她说得太激动,抑制不住得咳出声来,身边的侍女抓紧扶她坐下。
“小妹,你过分了。”苻容也来训她。
苻蓠并不服气,一双美目怒瞪着如霜,如霜始终不说话,任她又刺了几句,终于觉得没有意思才罢手了。
“你尝尝这道酥鹌鹑怎么样?今早猎场送来的,知道你来,我便叫他们做了给你尝鲜。”苻冉一开口,殿下就并没有敢再多话了。
她看向如霜,神色是那么温和和欣慰,二十多年来一向如此。
如霜尝了一筷子,那味道很是鲜美,细腻而烂滑,连忙上前来谢恩。
“你喜欢就多吃一些。”女王扶她起身回到席上。
苻冉有一句没一句地问她话,如霜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着,大公主和其他的人在中间陪着笑脸,很多年都是这样了,明眼的人都知道,不管是什么样的场面,只要如霜在,她就是全场的中心。
“总是这样,她们总是这样。”苻蓠阴沉着脸,用力绞尽了手中的帕子,仅有的力道将它们掰扯到破烂变形。
酒菜都已经上过了,苻蓠离了坐席,上前来施礼道。
“子都有琴曲要献给母亲。”
说着就指挥人抬架子来,把琴摆上,动作声势搞得颇为盛大。
倾国倾城的男人自殿外走进来,抱一把琴,放到架上,以赵人的方式向苻冉行礼。
苻冉看向他,脸色变得冰冷,不过也没有难为他,挥手叫他平身。
他现在离如霜很近,相比于初见那日匆匆一瞥,现在看得更为仔细。
在皮相上,虽然是男性的眉眼棱角,但比在场所有的女人都要美,那种恰到好处的极点的美,像百花之中秀出的牡丹,贵气也妖娆,一出场便会使群芳失色。如霜和他相比,显得过于冷清寥落,而苻蓠和他相比,则失于粗鄙聒噪,长身玉立,身上是不同于裙钗的俊逸刚冽的气质,超尘绝俗,却也致命诱人。
他和那日一样穿一身白袍,比那日的打扮更为正式很多,却一直是一副不染纤尘的样子,每一举手投足都是一道绝好的风景。这是如霜第一次正式见他,在场的人应该见过不止一次,却也同她一样忍不住痴迷、一再惊艳。据三公主苻悠讲,自徐酲来到煌都,这半月来所办的宴会比以往一年的都多。
他的琴,如霜认识,当世绝顶的名琴冰心玉相。
徐酲被称为天下第一公子,君子如玉,独爱古琴,在赵国时,苦心孤诣练习琴曲,搜集琴谱,收藏古琴,他有一架古琴云皇,相传他爱此成痴,人琴从不轻易分离,仓促来到西凉,云皇琴当然不能在手,痴慕徐酲的苻蓠便将自己珍藏多年的冰心玉相相赠。
说到苻蓠对徐酲的痴慕,那又是另外一个传奇的故事了。五公主苻蓠自小到大并未踏出过西凉一步,甚至是煌都一步。九年前,一副徐酲的画像辗转落到她手里,只见了一眼,从此就爱上了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她听他的天下第一公子的形容事迹,越发对这人恋慕痴狂,因为身患宿疾,体质虚弱,出不得西凉,便疯狂搜集购买关于徐酲的东西,他的画像,他的诗词,他用过的东西,因为不能学徐酲喜欢的琴而深引为憾,便也发了疯的搜集古琴、琴谱,这架冰心玉相,是苻蓠收藏诸琴中最好的一架,以古桐木制成,饰以丹漆,琴丝撩动之间,恍若龙吟古潭,绝不属于云皇琴。如今辗转相送主人,也算遂了苻蓠的心愿。
徐酲坐下来,拨动琴弦,弹了一首《广寒游》,曲声清冽光洁,指尖恍然有风猎猎,须臾转作奇幻悠游,人衬得上琴,琴亦衬人,人琴仿佛都被浸在月色的皎洁光华之下。这样的境界和技艺比如霜往昔听过的所有曲子、包括在楚国那位楚小姐所弹,都要高出很多,曲声魅惑近妖,众人皆沉醉在这样的琴声中,纵不知其意也被其迷离恍然姿态所迷醉。
他若是能弹摄魂曲呢?这样一想,如霜只觉浑身发冷,立刻从那曲声的迷乱中清醒过来。
曲声还在继续,如霜却仿佛觉察到徐酲朝这边投过来若有如无的目光。她向那边看去,那人又立刻收敛起来。
“你看他做什么!”
苻蓠立刻惊觉起来,怒视向如霜。她的声音生生破坏了这美好的曲境,众人都纷纷清醒过来,露出不悦的神色
“怎么,你对他可是有什么心思?”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晏如霜,他不是你能觊觎的男人!”苻蓠站起来,一副如霜不回应就彻底不罢休的样子。
“我并没有。”如霜硬着头皮对上她。
“我只是在想,回京的路上对徐公子招待不周,该怎么道歉。”
“我对他不会有任何想法,你尽管放心。”
苻蓠这一闹,弄得大家心情都不好,还没到天黑,宴会就草草结束了。
女王拉着如霜,在宫里说了很多安慰话。
“你又何必一味让她?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欠她的早就还清了。”
“习惯了吧。让她几句,也少不了几块肉,反倒是她,恨臣恨得那么辛苦。”
“她以前也是一个好的孩子。”
“是啊。”如霜也苦笑附和道。
苻蓠小她两岁,两个人算是小时候很好的玩伴,直到那一年,她在宫里待得闷了,怂恿苻蓠陪她溜出宫去,这一出去,就遇上了赵国的刺客,她只是挨了一刀,苻蓠却替她挡了一掌,中了噬心蛊,从此不能出户,冬夏皆要穿厚厚的棉衣,时常发病,受寒热折磨。
也是从那时候,苻蓠性情大变,不仅变得狂郁暴躁,待她也如死敌。
也是在那时候,如霜选择学武,一是想要强健身体保护自己,二是因为学武是苻蓠自小的心愿。她欠她的,只好用一生来还。
“臣对自己的现状已经很满足了,有高强的武功,有很高的地位和不菲的财富,能保护自己,也能为苻蓠、为西凉做一些事情,能保护他们让我很开心。不然天下这样大,我该去做什么,安于何处呢。”
“你想做的,朕都会帮你成就。”苻冉抓着她的手,触到那宝座的扶手。“哪怕是,这个位置。”
“不,臣从没有肖想过这些。臣一直是闲云野鹤的人,受不了这么多的羁绊。”
“你值得的。”苻冉道。
“不,您真的已经给了臣太多,臣只是一个人,一生一世都消受不完的。”
见她如此执着,苻冉也只好罢休。
“臣还要请辞,臣的宅院已经够大了,南苑和天子的仪仗,臣惶恐,请王上收回成命。”
“给你地位你不要,给你封地也不要,你什么也不要,未免拒绝朕太多,你既然选了做臣子,就该听从君主的命令,南苑你一定要收下,那本就是你的。”苻冉的态度也很坚决。
“南苑臣收下了,可是天子的仪仗,臣万万不敢僭越,这不合礼数,会引来朝臣和百姓的非议的。”
“随你,择个吉日就搬进去吧,到时候朕再去看你。”
从玉宸宫出来,天已经全黑了,她由一位宫人引着灯,走向宫门,不期然在半路上碰到徐酲。
这人正站在月光之下,那白洁的光垂照下来,将这人映照得如谪仙一般,浑身通透,不染一丝纤尘。
如霜于他点头应了礼,准备走开。
“姑娘留步。”
“徐公子,我以为,就我和嘉仪君之间的关系,我们并不适合多接触。”
“是我冒昧了,我向姑娘道歉,是我让姑娘受了莫须有的牵连。”徐酲说着追上来。
“我接受了,那么再见。”
“我以为,这世间的人就只有你待我不同,只有你看我像个正常的人,而不是他人眼中的怪物或者物品。”
“公子是什么样的人,公子自己心里最清楚。”
如霜说完就大步走开了,并不回头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