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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晨凝视着雨滴落在窗台上溅起的飞珠, 心绪不安:救么?

不救, 公羊月果断拒绝,还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好。他心里自有一柄秤, 若二人推测为真, 芥子尘网早为帝师阁控制,那么师昂铁了心要救人, 根本不必轮到他俩,当然, 他还有一点私心

他要彻底斩断双鲤和秦国,和这些人之间的关系!

收拾妥当细软,二人盘算日子离去,离开长安的那日,风云乱起,天色再变,看着滚滚逝水,晁晨回望那巍峨宫城,忽然明白长安公府那位不动尊钱胤洲,为何要收一整春秋冬的鱼。

先秦以前的齐国有位相国叫管仲,他曾以买鹿之法,助齐伐楚国,钱胤洲不过仿效,只是这当中并未全搬,而是借其精髓。

时人都去钓鱼捉鱼,还往山里寻,关中好容易休养起的农桑,再度荒废,若他所料不差,此人必已暗中囤积粮食,至于这些粮食是要坐地起价,还是另予他方,便不得而知,但总不会是为秦国好。

事实正如晁晨所料,粮食早积,且已转移。

不过,这苦心孤诣的谋划,却打屠三隐入京开始,骤然发生偏移,时不待人,钱胤洲只差一点便能功成身退,偏偏崔叹凤死了,追捕芥子的人无差别严令搜查,将他也给牵连带累进去。

事情败露,依靠商人的直觉,钱胤洲让张甲带人将最后一批货物想法子押运走,若走不得,便销毁彻底,即便姚兴怀疑,没有证据,他也只敢走暗路子,不敢明暗夹击。至于他本人,就得辛苦点,亲自调虎离山。

谁让他是族长,无数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

站得太高,想跑可就真跑不了了。

身边的护卫次第倒下,钱胤洲仗着当年跋山涉水练出的体力,弃马车而逃,他一边跑,还一边苦中作乐骂骂咧咧:就这样,不动尊的位子还年年被人惦记,年年有人想抢,抢屁,抢着去死么!

没留心,脚跟在凸石块上绊了一下。

等跑出够远,喘不上气,这才悻悻闭嘴,转念又开始腹诽:公羊月啊公羊月,你怎么就食言喽,本尊可不想做生不如死的阶下囚。

这时,马蹄急响,眼看追捕的官兵要撵上,只见一辆铁马车打斜地里冲出,周身兵器暗箭齐发,将人杀落马下

走!

铁门轰然推开,伸出一只胖手,钱胤洲回头看了一眼,踩着车板跃起,滚入马车内。

除了全副武装的车夫,车厢正中还坐着个人,肥胖的身体塞得满满当当,一张脸笑眯眼,很有福相,正是那百戏班子的班主。

钱胤洲盯着他手头的文玩核桃,松了口气:接下来如何?

还要再救一个人。

说完,胖班主在车厢内壁拍了一把,驾车人扬鞭,加速的冲劲将钱胤洲这个瘦干猴掀翻,一屁股撞到身后人曲起的膝盖上,很是尴尬。

钱胤洲低头叹息:没想到你会来救我。

说什么呢,毕竟都姓钱,你管我爹叫一声六叔,我管你老子叫二伯,虽然老家伙们都死了,但小辈子没说非要记仇。钱小六爷冲他后脑上呼了一巴掌,哈哈大笑,何况,你那些粮食不经我手,能运到晋国的北府兵手头才见鬼!

经你手能送到才见鬼!都几十岁的人,还跟大小伙一样跟人勾肩搭背,还挨了一掌,钱胤洲面子没处搁,忿忿顶了回去,自从六叔分家出去,你们南派钱氏可是诨号横生财,此时不耍横截拦路,如何能生财。

钱小六爷大拇指一竖:不稀罕,咱有的是钱!

怎么个有钱法?

这样的马车,我造了二十辆,东西南北四处跑,还安排了一辆装上火雷子往宫城去,让那些秦狗看看,什么是钱的力量!

钱小六爷唇角一扬,马夫再甩鞭,高声吆喝:两位钱爷,可坐稳喽!

铁马车一路往南,趟过灞水,直去汉中方向,似是也想学前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显然并不是最好走的路,也不是最万无一失的路。

钱胤洲追问:救谁?

钱小六爷还有闲心啜了口茶,呵呵打趣:你的老仇人,噢不不不,我们的老仇人,看我这记性。

钱胤洲黑脸:芥子?

不错。钱小六爷将茶盏重重一磕,当年要不是咱将了他们一军,你怎会差点把命赔进去,毕竟你可是主张要救那小娃娃一命。

你还知道?钱胤洲哼了一声,透过铁窗格往外看,树丛后退,飞鸟北返,他不由地有些烦躁,那现下过去,岂不是

钱小六爷打断他的话:自找死路,还是自投罗网?

身边的人生闷气没接话,钱小六爷展开五指,拍他脸上,强行将视线揪扯回来,随后搓了搓汗掌,左掏右挠,最后从屁股底下摸出个带箜篌标志的物什,之所以是物什而非具体的物件,乃是那玩意已被他庞大的体型坐压得不成样。

你看这个。

钱胤洲离得远远,不情愿凑过去一眼,生怕他今天吃的蚕豆,偷偷放臭屁。好在最重要的钤记还在,只扫得一眼,抄着手很是嫌弃的钱胤洲立刻端正身子,神情肃穆:这不是,帝师阁?

年前,师阁主特意来嘉兴见过我一面,他似乎和芥子尘网达成了什么交易,所以盼我能捞一把是一把,所以我的人一截到你转运的粮草,我便立刻动身长安钱小六爷故意从兜里抓了把豆子吃,咀嚼时脸上赘肉颠了又颠。

钱胤洲瞥去一眼,憋着嘴换了个姿势,把身子往门窗前靠。

瞧他那怂样,哪里有不动尊高高在上的威风,钱小六爷越发得意,干脆把豆子整把往嘴里倒。

这吃得多且急,就容易呛着气管,猛咳嗽两声,倒是把脑子给咳灵光喽,他兀自拍着光溜溜的脑袋,哎呦一声,痛心疾首:这小子早就得到了消息,是算准了我会去长安!

汉中城西有座佛寺,姚家人责令修筑,为许多东传佛教的苦行僧落脚之处,芥子藏匿此间,正应了最危险的地方即为最安全的地方,除此之外,大概也只有那些沙弥和尚,才会不站立场,一视同仁行慈悲方便。

至少,在去的路上,钱胤洲一直这样认为。

可当他们走到青山脚下时,举目望去,却是烽烟四起,狼藉一片,事实远比想象残酷,乱世流离,世上绝无真正安全的地方。

钱胤洲毕竟在秦国土地上长大,熟悉地势的他,立刻指挥驾车绕道,往后山去。多年的恩怨纠葛让他了解曾经的对手,他们一定会守住最后的路

爷,快看!

铁门外,车夫知会了一声,钱胤洲和钱小六爷各自占据半边窗,把脸贴上拦护的铁网,努力上抬视线。

断崖之上,山寺隐约显露于常青松柏之后,支在外的院墙下立着一男一女,男的正是那日当着钱胤洲的面跑脱的初桐,至于那姑娘

钱小六爷哦哟惊叹。

可不正是来他班子里跳燕濯的沈爰吗,当初他就觉得那拿钓竿的老头不简单,果不其然在长安有大靠山。

看样子要捞的就是这个人。

钱小六爷从衣领子里翻出只竹哨,横吹一声,随后将箜篌标记挑在树枝上,小心翼翼探出窗外:下来!看他那畏葸的样子,生怕手多送出去半截,就会给误伤,真是年纪越大越怕死。

初桐垂眸看来,盯着跑马行进的路线,飞快地计算。

两个人的负荷显然太重,左右又没有垫脚借力的点,除非能如仙人一般腾云蹈月,否则再好的轻功也脱不开身体的舒服。那样的话,即便不被摔死,只要敌人追来房间,在半空毫无还手之力的两人,还没落地便会被扎成筛子。

他没有更多的犹豫与考虑,当机立断朝侧面一指:沈姑娘,你看!沈爰果真偏头,随后被他一掌推了下去。

只要一个死守据点,另一个就能安全。

小六爷看着懵然坠落的女人,拍着车壁唤车夫:张乙!

刹那后,坐席前已无人,只瞧一抹黑影踩在马背上向前飞掠,伸手将人接来,随后车内人扣动机关,腾出中心的位置。车顶翻开,张乙抱着沈爰落下,伸手将人一推,自己卸力滚回驷马的位置,捡起鞭子扬手,丝毫没有停顿。

初桐了无遗憾,起手落了个定式,望着冲上来的人,将刀柄紧握,呢喃道:师阁主,在下不负承诺,保下沈姑娘安全,万望君亦能守信,像当年一样,保证公主在南方的安全,不要让她落到姚家人手中

因为姚苌没有得到的玉玺,真的在她身上,在他师父死后,他偷偷放到了她在雀儿山修筑的小金库里。

随车马远去地平线外,自此,钱氏撤离长安,盛极一时的长安公府彻底分崩离析。

昭明扑棱翅膀,落在晁晨的手臂上,亲昵的用鸟喙碰了碰他的手指,晁晨摘下绑缚的信件,随后甩出一把豆子,那白羽鸟儿伸手矫健,悉数叼来吞食,绕着他欢喜啼鸣。

见此场景,公羊月谑笑一声,心里有些不平。

晁晨展颜:羡慕么?这就是你当甩手掌柜的结果。

公羊月两手一抄,蹲坐在大石头上,恨恨说:羡慕?我为何要羡慕,我才不跟一只鸟一般见识!说着,他扫了枚石子打水漂,惊得正盘旋低落饮水的昭明冲他怪叫两声,他心里更窝气,小声骂了句,白眼鸟!

你再骂他,他就更不与你亲近。

谁稀罕。

公羊月缓了缓,没听见后话,抬头时瞧见晁晨正立在三步外撬开信筒,全神贯注,十分认真。打从离开建康后,时不三五便来一封,王谧、王泓甚至陈韶的都有过,也不知道他们文人哪有那么多话说。

诶,谁的信?

晁晨像没听到似的,公羊月心里忽然又闷又慌,不知怎地就想到崔叹凤死前遗言,那话分明有挑拨之嫌,可现在却教他心里没底。于是,他又追问一遍:谁的?

玉夫人。

公羊月没说话,逆光盯着他的下颔线,隔了许久,方才闷声开口:我记得你那里有条疤痕。

晁晨下意识摸了一把,随口道:老凤凰的药是极好

想到那个温柔似水的人,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且不由自主瞟了一眼公羊月,然而后者已别开视线,紧盯着浅滩里两条相濡以沫的小鱼出神。

显然,公羊月并不在意什么疤痕,真真只是随意起兴。

晁晨嘴角轻抿,低头继续抠那蜡封的竹筒。事实上,公羊月并没有发呆,相反,他正反复揣测

为何?为何要小心晁晨?

崔叹凤可不像有失风度的人,不必垂死还要反咬一口,莫非他这句话明里警告,暗里提醒?

要不要告诉晁晨?

公羊月眉头一蹙,又蓦地展平,续上了方才未完的谈话:在江南,老凤凰是第一个站出来替我说话的人。

身正之人,皆爱惜羽毛,能挺身而出,逆流而上,是莫大的勇气,如果这里头没参杂别有用心,该是人心之美。晁晨不忍往坏处想,人已逝,无论对错,停在初遇即可,于是,他笑着宽解:你们该是一见如故。

公羊月反道:我觉得我们亦然。

晁晨被他逗笑,脱口而出:我倒也希望,可惜以前公羊月还竖着耳朵听后话,晁晨却在展开信纸后,不仅声停人怔,脸也变得十分僵硬。

纸条上两行簪花小字,头一行就叫人看得心惊肉跳

拏云台,苗隐,苗定武。

第209章

苗定武这些年竟然藏在颍川拏云台!

晁晨双手颤抖, 公羊月敏锐捕捉异样,目光注视过来,他忙将捏着纸片的手往后藏不能让他知道苗定武这些年藏在拏云台, 以夏侯真死对他产生的冲击以及他不肯妥协的犟脾气, 一定会迁怒颍川的人, 拏云台现有内鬼,绝不可为杀苗定武而打草惊蛇。

见他吞吐, 公羊月目光越发考究:什么?

晁晨没有底气, 小声呢喃:没什么说完,自发下到溪涧去灌水囊, 顺便将掖在袖里的纸又重新抹开。

在苗定武的下方, 还有一串字

鸥鹭飞不落,东海见机心。

晁晨沉吟片刻, 心知这句诗乃玉参差答他玉振山庄托请一事, 只是言辞乍看毫不相关, 他暂时还无法参透其中所指。

东海,东海?

纸条被他搓捻在手中, 晁晨反复琢磨。

东海是他的家, 他曾经所有的成就都来源于此地的机遇, 而他和江南的故人们也是在东海边初遇, 难道玉夫人言下之意,是说那时便可见居心不良?但居心不良总该有原因, 他那会子一贫如洗, 两袖清风,又有什么可为人图谋的?

百思不得其解。

两人背靠着坐在石头上, 心底都搁着事,又不想让对方担心, 当两日后晁晨勇敢提出玉夫人托付自己去东海办些私事,沿途已有安排,届时会有接应,请君大可放心之时,公羊月顺势答应,表示自己先去江陵找双鲤。

公羊月单人快马下荆州。

人刚踏入云梦泽地界,便给帝师阁的弟子请到了三山四湖,水路行舟过时,他还在想,瞧这帮子假清高如此客气,莫不是双鲤美梦成真,真包下了芦苇海,独霸云门祭祀,那可真是好大的面子。

几月来的阴霾一扫而光,他脸上也起了几分自豪,不由正了正衣冠。

心性差的弟子频频转头来看,看得公羊月转念又觉得,以那丫头的疯性,捅娄子的可能性要大上不少,保不准是让自己去善后擦屁股的。

船停靠在渡头,往山中拾阶而上,沿路相逢子弟,尽着飘飘欲仙的苎麻白衣。公羊月起初没在意,毕竟服白常见,帝师阁阁主师昂不就白衣博冠,玉镶金带,可过眼次数多,又为那庄重肃穆的氛围侵染,便不由得警觉起来。

白花。

不论男女,每个人都戴着白花,男佩袖,女簪鬓。

领路的没有直上有琼京,而是给人请到了小楼连苑,在待客的太簇堂相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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